苏北平原的村庄,往往都是坐落在大片大片的田野间,小河蜿蜒围绕,没有高山宽阔的遮挡,也没有大海丰盈的润泽,过了大冬,时针走过三九,河面上便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土地硬实而冻干。临近春节,村庄的空气中时有硝烟气息,随着呼啸而过的西北风,消失在不远处,旋即,又从另一个角落升起,鞭炮声声,在孩童聚集的地方升起又落下,春节快要来了。
寒风冷冽,二胡那婉转而富有深沉的乐声萦绕在小村庄里,四处飘垠,随风飘荡,土灰色的墙砖成了挡板,黑漆漆的屋脊化身指铉,整个上空仿佛都被这乐声所填满,给春节前热闹的气氛似乎加上一把火。
在红色春联纸张的映照下,洁白的雪地间露出闪烁红色,和夜空的点点星星遥相辉映,也预示着来年的喜庆和丰仓。父亲娴熟地拉着那把漆亮的二胡,眼睛微闭,右手拉弓,左手指压,滑指,随着内弦和外弦间的前后切换,悠扬而细腻的声音从蟒蛇皮绷紧的黑匣子传出,一曲过后,声调风格又变成凄婉而缠绵,此刻没有语言,但又胜览群书。
清冷的月色中,父亲微微摇头,与乐曲共舞,黑黝黝的头发在煤油灯的照射下,越发散出漆黑光泽,在堂屋前的院子里挥洒着被生命挟裹的滋意。地面上有一些刚写好的春联,纸张长短、宽窄不一,显然是贴在不同门墙上的,墨汁尚未干透,从红色的纸张中飘出淡淡的樟树味,对联字体多以草书、行书为主,这也是身为乡文化馆馆长的父亲擅长的字体。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乡里的供销社还没有现成的对联出售,村里的人家把红纸买回家,按照需求裁剪好大小尺寸,送来我家,恭请父亲代笔。或一包烟,或一篮鸡蛋,或一袋红薯,或一捧茨菇作为酬劳,父亲均来者不拒,放下手上的事情,没有顾及白天工作的辛劳,研墨、润笔、酝字、书写,一气呵成。那时我大约七八岁,和妹妹一起把父亲写好的对联,一张张小心翼翼地放在院子里凉干,有时还会找来砖块压住,以防被寒风掠走。写对联的间隙,父亲便取下挂在西厢房的二胡,试音,调紧弓弦,拉上一曲,乐声从院子中升起,飘向四周。
到了夏季,夜晚的天空中群星璀璨,池塘及河边的蛙声和虫鸣声此起彼伏,清风从河面上刮来,给乘凉的人们带来些许去燥舒适之感。我和妹妹躺在院子门口的一张长条桌上,母亲用一把蒲扇帮我们扇风,西红柿、茄子、瓜果等在夜间也散发出丝丝的甜味,在我和妹妹的鼻息中东串西走。二胡声再次响起,那是父亲在演奏,在倾诉,不,是在演绎,在释放,在驱赶炎热,又在给我们心灵带来激昂。围观的乡亲渐渐多了起来,他们围成一个圈,听着,笑着,那时每个人都忘却了白天辛苦的田间劳作。父亲一曲奏罢,喝彩声在夏夜晚风中传出去很远,我想村外边的南河水肯定也会听到,因为在我梦里,此刻南河的水是轻快地,欢畅地!
如果说父亲的二胡声在夏夜是一道绵长清影,明亮而又悠远,那在冬夜则是一汪碧潭幽谷,深厚而又沉香!让我久久不能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