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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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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友

粤东潮汕,壤接福建,此地人嗜茶成风,有一套谓之“工夫茶”之冲泡喝法,形成一定之规一定之法,其程序之繁复,其方法之讲究,为此有人专门撰写编纂了一部论工夫茶的遑遑巨著。

潮州凤凰山,此地山高林密,高山顶上终年云雾缭绕,自古出产名茶。山下的潮州城,乃至汕头、揭阳,扼闽粤之交通要道,人口稠密,此地人喝“工夫茶”蔚然成风。

潮州城里有一姓邬名友之人,原为一大户人家。自小喝“工夫茶”,喝出一张刁钻的嘴巴……邬友只知喝、喝、喝,喝得后来家道中落,喝得后来卖儿卖女,喝得最后连老婆也卖了,把自己喝成乞丐。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此是后话,暂且打住。

邬友每天起床洗漱罢,第一件事就是泡喝“工夫茶”。每夜临上床前,最后一件事也是泡喝“工夫茶”。白天他从家中喝到家外,又从家外喝到家中。有时半夜睡不着,他也要起来泡喝“工夫茶”。总而言之,“工夫茶”成了他的人生,“工夫茶”成了他的一切。他的人生就是“工夫茶”,他的一切就是“工夫茶”。

邬友喝“工夫茶”自然不是解渴,但自然有解渴的功用在,他喝“工夫茶”自然也不是为喝茶而去喝茶,可以这么说,“工夫茶”就是他的命,他的命就是“工夫茶”。

这位邬友先生,喝“工夫茶”喝成了精!比如吧,人家请他喝“工夫茶”,他喝下一杯茶,马上能说出此乃何茶: 比如是铁观音呢还是大红袍,是凤凰乌岽呢还是单枞白叶,是高山茶呢还是低山茶,是高山茶的一等呢还是二等或三等,是春茶呢还是秋茶,燃料炭火又如何如何、冲泡工夫又如何如何等等?评头品足地理论上半天茶道、茶经。而且还要教授人:好茶要用好水,好水要用好火,好火要用好工,才不糟蹋好茶……请他喝茶的人,无不点头称是,请他喝茶的人,无不认为今天遇上内行,请客算是请对了,且得益匪浅。邬友先生喝茶,从来只喝前三冲,三巡一过,他则不喝。

这位邬友先生,喝“工夫茶”也喝成了怪!他可以不吃鱼肉,不吃蔬菜水果,也可以不吃饭,但绝不能不喝“工夫茶”。不喝“工夫茶”,他活不下去,也没法活下去。这不是危言耸听,他后来把其祖宗遗下的家产喝光了,就卖儿卖女来喝“工夫茶”。把卖儿卖女的钱喝光了,最后只能卖妻来喝工夫茶。把卖妻的钱喝光了,就去当乞丐,乞的不是饭,讨的不是钱,乞的却是工夫茶。不喝“工夫茶”,他宁可死。喝、喝、喝,他在喝中活,他活在喝中。这个邬友先生确确实实怪哉!确确实实令人无法理喻!

人们只听说过吸烟吸毒成瘾败光家业的,也只听说过嗜酒如命误事闹事的,却从未听说过喝茶有如此喝法,喝得把家业喝光,竟卖儿卖女买茶来喝。把卖儿卖女的钱喝光,又卖老婆而买茶来喝。把卖老婆的钱喝光,当乞丐也要乞“工夫茶”来喝。呜乎!这茶之毒,这茶之害,于邬友来说,甚矣甚矣!

沦落为丐的邬友,在当时的潮州城里,有如一只蚂蚁,多一只与少一只,对那个世界来说一样;他的存在与灭亡,对那个世界也一样。他的事例太特殊、太独特,没有共性与普遍性,所以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也没有被人作为教育警示子孙后代的事例。

话说潮州城里有一个以贩茶为生的茶商郑鸿,一日自外地回城。刚到家门口,见有一衣衫褴褛的乞丐倒在他家门口。郑鸿是走南闯北的人,经常外出,自然对饥寒、饥渴深有感受,他在外也不时会遇到一些古道热肠的人,多多少少也受过别人的一些恩惠,所以郑鸿走近去扶起乞丐,叫家人寻点剩饭剩菜,想让他吃一顿后把他打发走。

谁知这乞丐与众不同,他说他不需要饭菜。郑鸿想,他可能要的是钱!于是他掏出一些零碎钱币对乞丐说,我这里还有一些零碎钱币,要不你自己去买一点什么吃吧。乞丐摇头说,钱币也不要,我只想喝几杯“工夫茶”。

奇了怪了!乞食的不乞饭菜?也不乞钱?倒来乞讨工夫茶!郑鸿虽感意外与诧异,但还是随即叫家中伙计: 冲几杯“工夫茶”来。伙计闻言,用茶盘捧出三杯工夫茶。

郑鸿对乞丐说,请喝吧。

乞丐端起一杯喝了,脱口说,此乃末冲之薄茶,连茶味也无了。

郑鸿心想,如此乞丐也怪挑剔的。随叫伙计: 重下新茶另冲三杯“工夫茶”来。伙计诺诺而去,俄顷用茶盘又捧出三杯浓褐色的“工夫茶”来。

郑鸿右手掌朝上向乞丐客气地请道: 先生请饮。乞丐端起一杯一口喝下,后沉吟说,虽是新下的茶,但此茶乃三等之铁观音。又可惜冲茶之水太次了。

郑鸿一惊,真是人不可貌相!一个乞丐,对工夫茶竟能如此内行!所言不差,茶正是三等之铁观音,冲泡的水当然也是一般的井水。郑鸿遂道: 再换一泡,用西湖龙泉水冲泡。

伙计见主人如此认真,自也不敢怠慢,不久伙计又用茶盘捧出三杯浓褐带黄的“工夫茶”来。郑鸿再次客气地对乞丐请道: 先生请用茶。乞丐又端起一杯入嘴品尝,然后咂舌说,这是一等大红袍,好茶配好水。美中不足者,只是冲茶者冲茶工夫太差,不懂高冲,不谙低筛,动作迟缓,使茶香受到破坏。也多少糟蹋了如此好茶。可惜!可惜呀——先生不信?请试饮一杯?

郑鸿听罢大惊失色,知是今天遇到高人了。遂取一杯饮下细品……后叫唤道:换人冲茶。不久家人用茶盘捧出三杯浓褐带黄的“工夫茶”来。郑鸿恭敬地再请乞丐道: 先生请品。乞丐又端起一杯入嘴品尝,释然叹曰,这一冲才不负这等好水好茶!此“工夫茶”之冲工乃出自一中年妇人之手,没有二十年冲泡工夫茶的磨练冲泡不出如此好茶。先生再请细品一杯比较便知。

郑鸿又遂取一杯饮下细品,感觉与前冲自是不同,滑润中满口透着清香,余芳袅袅,齿颊留香……但绝没有前冲的那一丝丝不易觉察似有若无的微苦、微涩。

郑鸿折服道,先生的味觉,果然厉害!但我不明白,先生品下一杯茶,如何就能推断冲茶人的性别、年龄和冲泡工夫茶的侍茶工龄呢?

乞丐道,请恕我直言相告,这冲茶者原就是我的妻子。她的冲泡手艺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

郑鸿如梦方醒,于是恭请乞丐进门,追问内中原委。乞丐道: 在下姓邬名友,家中也曾是殷实人家。因自幼嗜茶成廦,品尽天下名茶。说来实在惭愧,因家道中落,生计艰难,故卖妻还债。而后我自己也沦落为丐。真是一言难尽也!

郑鸿嗟叹不已。他只知一年前,他嗜茶的父亲偶然买得一名冲茶好手的妇人。想不到却是此人原来的妻子。

郑鸿见此人对茶甚是内行,自己又是贩卖茶叶的,正需一内行人做帮手,以帮其鉴定茶叶的成色,等级。于是令其夫妻团聚,忙时叫他帮忙鉴别茶叶,闲时叫他为其父子冲泡“工夫茶”,谈论茶经、茶道。既给他一口饭吃,又让他有“工夫茶”喝。

郑鸿以待客之礼对待邬友, 邬友也以朋友之礼对待郑鸿。半年之后,邬友不辞而别。走时他留下了一个大茶团及书信一封给郑鸿。信中说:承蒙恩公收留款待,无以为报。我尽平生喝“工夫茶”积下的心得,调制了一个茶团留给你。日后你可用此茶团救人售茶,或许也可生财。我无力养妻,将只身远遁山林,与茶为伴。只望善待我妻。

民国三十三年,江西瘟疫盛行,郑鸿想起邬友临走时留下的那个大茶团,拆开来里面原来还有一用法说明,注明若遇上上吐下泻的瘟疫之时,可用此茶团中之若干茶叶煮水若干饮服。郑鸿照嘱如法炮制,凡饮服者三天后即愈,果然非常灵验。于是乎求药者闻风而至……郑鸿卖“茶药”因人而异, 有钱人多收,贫穷人少收或只收一点手续费,实在无钱的免费奉送, 以救人为主。

郑鸿用“茶药”救人之事由此不径而走,名扬赣粤闽数省。从此他贩卖的各种茶叶,也随之销量大増,后遂成富甲一方之人。

邬友后来不知所终,有人说他上了凤凰山,在山中种茶制茶喝茶,与茶相伴了此一生。

二零一七年六月十三日于揭东陋斋写于台风来临之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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