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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童[陈镇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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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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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毛雨

当当、当当、当当当……铁锤撞击双铧犁钢片而发出的声音搅动了清晨宁静的苍穹,早操上课钟响了。新的一天又来到了国营乌岩谷农场中心小学。这是八十年代初一个普普通通的星期三,按例行规定各班都在各自的卫生区打扫卫生。

阴晦的天空,笼盖四野。空气的湿度越来越厚重,似乎用手往空中一抓,就能揪出一把水来。当学生们彼此发现同伴的头发梢、眉毛梢都凝着细小的白色透明的水珠的时候,他/她们才明白毛毛细雨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若隐若现地飘起来了。

“下雨不扫地,学生回教室早读,教师集中办公室开会。”喇叭里传出了通知。教师们陆续走进二楼教师办公室,各找座位坐下。

教师办公室是一间标准的教室。办公室中间各用十张办公桌拼成二个大方台,上面堆着一叠叠的作业本、作文本。大方台的周围各摆放着办公椅。西墙中间高高地悬挂着马恩列斯毛的镜框画像,东墙中间悬挂着规格不一内容各异的锦旗和奖状;北墙上贴着《教师考勤制度》,南墙贴着《奖惩条例》。

校长凌有能坐在进门靠南的大方台马克思的画像下。他仰躺在办公交椅上,腆着大肚子;那条半旧深蓝色的确凉斜纹裤,因肚子的硕大而使裤头上的勾子没法搭上,虽然用皮带箍住了,却在上面露出了一个明量的“V”形;“V”形里是圆领短袖白汗衫的下摆;穿着边上已裂开口的塑料凉鞋的双脚,抵住他面前的桌子腿,使前面的两只椅腿腾空,重心压在后面的两只椅腿上,从而使他的肚子显得更大。往上看,那头发虽没精心梳理,却也不失蓬乱,呈现一种自然的趋势。过分发胖的脸上,因为肌肉松驰而使两颊下坠,整个脸部的比例是上小下大如塔式状;一对细小的眼睛眯缝着。粗糙而黝黑的脸孔下方却裂着一个特别引人注目的红而发亮的嘴唇,从而给整张脸增添了某些亮色和暖调。

容平起初并非对这个嘴巴有什么特殊的兴趣而欲去研究它;但不知怎的,他一听见从这张嘴巴里发出的“奇谈怪论”就不由自主地免不了多盯几眼,这样一来他又压抑不住联想的翅膀,信马由缰;当这张嘴巴关闭微笑的时候,几乎象女人的樱桃小口一样可爱可亲;但当它发怒张开,急剧地从里面送出阵阵吼声的时候,又有如猛兽的血盆大口般可怕可恨……

这时候,那红而亮的嘴唇揿动着,从焦黄的齿缝中输送出缓慢的声调,凌有能清了清喉咙开始发言:

大家别讲话了。现在,临时开个紧急会议。开学一个半月来,因为刚搬进教学大楼,要平整操场,修筑跑道,植树种草,绿化校园,所以我们几乎天天劳动,而且也已停了不少课来劳动,大家很辛苦。昨天,尤科长批评我们工效太慢。他说这个月底完不成任务,就停课劳动;必要时叫教师去管花。他下个月要请上级领导来参观。他说这是死任务,没什么价钱可讲的。

凌有能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若有所思地说,这个问题比较辣手!所以我们不是劳动太多,而是还不够,还要加班加点突击劳动。该停课就停课,星期天该不休息就不休息。凌有能大声地强调……

这时,教师们压抑不住地骚动起来,议论纷纭,一片哗然……

凌有能见状再也仰躺不住椅背了。他改变坐姿,挺真上身;刚才眯缝着的眼睛猛睁开来,形成一对三角眼;松驰的肌肉竭力收缩,鼓起两个腮帮子,声调急促而浑浊了:吵什么吵?不象话!怪不得中学教师常常议论说小学教师嘴巴最多,成天唧唧喳喳,最爱讲这个议那个!教师要为人师表。可是有些家长,也有些学生向我反映,我们有些教师作风就是不好,教态也不好!能够教育好学生么?能做学生的表率么?这不是误人子弟么?……

在凌有能的火力扫射下,教师们默然……

凌有能一时情激气生,溅着唾沫星子叱斥着。话说得猛急快骤,口里的唾沫来不及咽下去,在强大气流的冲击下,竟有一大点斜跳出来,粘在鼓起的腮帮子上。

容平正在不自觉地盯视着那红而亮的嘴唇,见此雅象,口水竟不由自主地涌出来。他赶快别转头,打开玻璃窗,想把它吐出窗外。呼地一阵寒风伴着毛毛细雨抢进来。秋末冬初,乍寒乍暖。容平猛地打了一个颤栗,旋又把窗关上,侧过头把那凉飕飕抑制不住的口水吐在脚下,再用鞋擦掉。

凌有能听到开窗关窗的响声,侧过头正好看到容平吐出口水,不禁皱了皱眉,一时火上添油,更加借题发挥。

五讲四美?五讲四美?我们作为教师本身就不讲卫生,不五讲四美。这样的教师能教好学生?学生能听你的?……

教师们愕然……

当当、当当、当当当……不知不觉中第一节课的上课钟声又敲响了。

教师们在心里想,该上课了吧?他/她们期盼着凌有能宣布散会的号令。

凌有能可不管上课下课,只要他想说,他就要说下去,事实上他正在继续往下说……

这上课的钟声却好象一下下砸在容平的心窝上,砸得他浑身象散了架似的……此刻他的心好象被人拎起后在半空悬着,又宛如被人注满了铅般沉重得一点空隙也没有了。心力被压迫得衰竭,胸腔郁闷得近于窒息,神不守舍,脑袋发胀,浑浑噩噩……

最近以来,容平对钟声似乎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与慌乱。

钟声,对于一个学校来说,太重要了。凌有能经常教育教师说,钟声就是命令。不错,他也确实是通过钟声来管理学生、约束教师的一一除了他自己。

凌有能喜欢开会,他的才能只有在会上才能得到充分的发挥,英雄才有了用武之地。教师们背地里给他起的外号就叫“开会专家”。每天早操后,有事没事,凌有能总喜欢召集教师开会,见缝插针,或站或蹲,因地制宜。一开会,凌有能总常常说得兴起,说得忘乎所以而常常误课,曾经有人提醒他该上课了,他引经据典,我们不妨听听他的理论根据:我指挥钟,党指挥枪而决不容许枪指挥党。临时的站的会议尚且如此,至于那种计划内的坐下来的会议那就更不用提了。

上课钟声一响,教师们即抖擞精神,奔赴各自的讲台,有如演员登台亮相,献平生之技艺。可是,今天容平非但抖擞不起精神,当上课的钟声传入他耳膜的时候,他脆弱的神经几乎被一声声的钟声敲碎了……

昨夜,容平为了把学生的第三次作文批改完,他紧赶狠赶,熬到凌晨二时才躺下,躺下时感觉很疲劳。早上起来似乎觉得头重脚轻,容平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可千万不能生病啊!你目前还没生病的权利一一一病,没了本月奖金不说,还得倒扣工资,而教学任务却原封不动留待你病好后自己去解决,所以只要挣扎得起,谁敢病呢?本来今天的早读课轮不到容平值班,他计划带领学生打扫好卫生区后,就利用早读时间吃早餐和准备教具教案,所以早上起得迟了,六点四十分起床后,真奔教室。想不到半路上又杀出了一个程咬金,紧急会议彻底破坏了容平的既定计划。早餐自然是吃不成了,就是昨夜备好的作文讲评课很可能也要泡汤?

看官有所不知,凌有能为了整顿校风教态,刚刚设立了一个专职巡视监督教师是否迟到的职工。上课钟已敲响,学校教学区和宿舍区又相距一千多米,容平的教室又在五楼,若回宿舍拿教案和学生作文本肯定要被记迟到。没奖金再罚款事小,让凌有能当鸡杀给猴看那才倒霉呢?在别人手下犯点过失可能无所谓,本来嘛,再严重的迟到也是迟到,没特殊情况谁又想迟到呢?可是到了凌有能那里就相当复杂了,说不准会惹来大麻烦!容平心中此刻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一一七上八下,忧心忡忡……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我们不得不对凌有能的基本情况做一些必要的了解了。凌有能教学业务上似懂非懂,但这并不影响他当领导的艺术。他的开会专家的雅号实际上是承继了他造反派出身的文革遗风—一上纲上线是他的拿手好戏。至于教师的好坏优劣其实仅仅是凭他一己之喜恶而已。

有一次,学校期末表彰三好学生及各科成绩优异者,发奖金的时候,凌有能在麦克风上大声宣布:奖给x x同学留念,大家鼓掌。众人开始愕然,既而哗然。凌有能正想发火,有人对他说,奖金不是纪念品,不可说留念。一看,各人的奖金都用红纸包着,上面一律写着“留念”字样。将心比心,谁没有过一时粗心、一时笔误呢?但不管怎么说,凌有能的文化功底确实很一般。又比如,听课后的评课,凌有能不管对谁,不管对什么课,总是离不开这样的套话:先肯定这节课好。(一般为二句),再指出存在问题(占发言的百分之九十的时间),最后的结束语是这样: 这样讲(课)恐怕不行,那样做(讲课)恐怕不好。这种先扬后抑,似扬实抑或抑扬模棱两可或乱点鸳鸯谱的评课,令听课者云里雾里,不知所云;令讲课者缄口而心不服,啼笑皆非……作为领导,理论上凌有能还是有一套的。他说,有能力不出力等于无能力,无能力能一天到晚泡在学校以校为家,就是好教师。我相信也能教好书。这就是凌有能的辨证法。

如果把世上的领导艺术划分为表扬和批评两大类的话,那么凌有能的领导艺术当属于批评艺术。他对怎样表扬人似乎没兴趣,而对怎样批评人却颇有心得。平心而论,教师们都很勤谨,很努力,很自觉,这大概是受为人师表的职业所约束。而凌有能认为当校长就要抓教师的存在问题,也就是说凌有能的批评艺术必须寻找它的载体,它的对象。结果,经过研究,凌有能发现了迟到这一现象几乎人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点。因此他认为抓住迟到这个薄弱环节,最能克“敌”制胜,最能做文章。看官不必认为这是鸡毛蒜皮,小题大做。其实这正如父母对于自己的子女,不管子女表现多么好,父母总嫌不够,还是要批评,提醒,唠叨,敲警钟,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凌有能的良苦用心就在此。因此,他的理论随之诞生,他说,迟到,这是最不负责任的表现,影响也是最坏的。不管你有什么理由,天大的理由也不行。经过凌有能的反复强调突出渲染,教师们对迟到认识的比重不知不觉中越来越重,无形中性质越上升越高,久而久之,教师们对迟到的体会认识当然也就和凌有能的认识成正比一一终于获得了共识。如若因为偶尔迟到而在凌有能的印象档案中留下污点,确实是因小失大。到了调资,评职称时,他把这些陈年旧帐翻出来晒太阳,这也是凌有能最擅长的。先别说上纲上线,他那么颠来倒去,翻翻覆覆地说,三人成虎,更何况一校之长的定性,谁受得了?那滋味容平确实难以忘怀!

一个星期六下午教师开会,时间是二点半。当容平正准备出门时,钟声响了,到校区办公室他的名已被点过,迟到了一一凌有能这方面原则性是很强的,点时不到算迟到,容平的名又被排在前面。容平心中不服,指着自己的手表说,还不到二点半。但凌有能即时驳回:你的表能算数么,中国表没一个相同,以钟声为准。月终领薪时,全勤奖被扣,一问,才知就为这次迟到。

凌有能对于迟到现象如此深恶痛绝,那么他自己应该是不会迟到的,可也并非如此。一次,二点半前教师都已到齐,三十多人等了半个钟头,主特会议的凌有能才来。他说他有事,对不起。自然“天大的理由也不行”是针对别人,手电筒一般是拿来照别人的,拿来照自己的人毕意不多呀!

容平自那次迟到以后,他的表虽也对电台的北京时间,但只是作为参考,戴着表却常常问敲钟的校长夫人几点几分,并说这才是乌岩谷中心小学的标准时间;而容平又在这个标准时间上拨快些。这样有时难免引起时间观念上的混乱,容平却自我解嘲地说,我是一个观念上走在时间前面而实际工作却落在时间后面的人。

目前凌有能正在抓典型,正想杀一儆百,为他的“批评艺术”找材料,谁想拿鸡蛋去碰石头谁就去碰吧……紧急会议的内容容平不听也知道一一套话空话连篇罢了。怎样完成上午的课又避免迟到呢?这才是他此刻心中想解开的疙瘩。开始容平是巴望会议快点结束,好吃早餐取教案。现在他却希望干脆把会开到下课,免得这节课不生不死,既失信于学生一一他原交代今天讲评作文,甚至让学生误会他没认真备课……

凌有能咂吧着嘴,似乎觉察到腮帮上的唾沫。他没有用手去擦,而是伸出舌头自左向右,从上到下地卷了一圈,舔去了唾沫后,他用手比划着,谈兴正酣,继续他的一言堂:

这段时间劳动多,可能有个把一一根据容平的分析,除有个别义外,还含有对这类人的极大鄙视和否定等含意一一老师就偷惰,可能没备课,可能还做不到一次作文,可能有人对学校布置的各项工作都没落实,可能……

教师们愤愤然……

凌有能最耽心教师闲着,他恨不得教师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工作。除了他有事,他自己确实是一天到晚泡在学校,不是布置教师干这,就是指拨教师于那,不是开这个会,就是开那个会。

随便捡个例子吧。分配劳动任务,本来告诉各班主任或写一个通知,三言两语的事,他偏要通知全校师生开会。召集,整队,折腾了半天。然后他才郑重其事,从为什么要劳动说起,做一番八股论调。再说怎样劳动,列出高、中、低各年级各做什么;还防微杜渐先打预防针;先批一通可能出现的种种现象;加上大量临时发挥,即兴表演,绘形绘声,具体入微。所以,无事他也能开出几个会,有事就更不用提了。

开学以来,基本上天天劳动,名为一节课,实际上每天都干二个多钟头。作为班主任,上午要安排落实学生携带各种工具和材料:锄头,四齿耙,筛子, 粪箕,水桶,砖头,稻草,竹子,木棍等等,五花八门。笼统布置,学生往往会回答这也没有那也没有,推得干净岂不省力省事。所以总得动员,调查,然后硬性地逐项具体落实到人。下午劳动前要设计,安排任务,具体分工到组;劳动过程还要指导学生,检查督促。学生体力弱,无劳动经验,又分散,有时免不了顾此失彼,弄得焦头烂额。容平想,我们差不多成为劳动小学了……

如果全力以赴对付劳动倒还不错,但事实上又不是。所以当然还要备课上课。作业也不能积压,否则后边布置的拿什么本子来做?除了晚修值班外,容平晚上都安排批改作文。他常概叹这是一项吃力不讨好,费力最大而效果最差的工作!

劳动回来时已是暮色苍茫。做饭,吃饭,给六岁上一年级的儿子洗澡,总要八点半才能出厨房门。有时还要辅导儿子,可妻子总是这时候还没回来吃晚饭一一她批准参加工作已六年了,但至今还安排不下去,因此只好自谋生路,开了一间缝衣店一一想不到生意却很好,但一针一线都要自己动手,独力难支,更谈不上打理家务了一一容平总埋怨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够安排。

容平今天的功课计划布置学生写第四次作文一一执教以来,容平年年连任毕业班班主任和语文教学,功课一贯来就不按常规。别人正步走,他一下场就要猛跑狠赶,去跨越种种障碍一一昨夜突击批改第三次作文。十点半停电后,又连着点了三支蜡烛,一直坚持到批改完;再选出优劣,备好讲评课,故此凌晨二时才躺下……

凌有能对作业批改从质到量的具体规定是这样的:一课书要做二次批二次(所谓量)一次二道题(所谓质)。一学期十次作文,要全批全改。各单元测验卷,期中期末试卷的评改等等,都要捡查造册登记。以上哪一项哪一款和他设定的标准有所不符,就是教学任务没完成,按条例该扣就扣该罚就罚。

容平觉得自己的教学工作没一丝一毫的自主性。干什么,怎么干,完全是由别人硬性规定的。时间呢?精力呢?光应付学校布置下来的教学和非教学上的各项任务就已经弄得筋疲力尽,油尽灯枯了。唉!不是主动进击,而是被动防御,固守;既不是在教改大道上奋进,也不是在科学小径上登攀,而是架格遮拦,防不胜防,疲于奔命,还屡屡挨克挨批。

工作要多做一些。在教学上可以进行改革,大胆改革……凌有能机械地喊出了改革这个最时尚的词,因为他毕意是生活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中国,到处弥漫着改革的空气……不了解凌有能的人还以为他鼓励改革,观念先驱。可容平却十分清楚凌有能的所谓“改革”是什么,点缀式地鹦鹉学舌地喊喊而已。

容平当然是有根据的。当改革的春风吹遍中国大地的时候,凌有能会前会后也叫喊起来。当时容平也很振奋雀跃,确实想改革一下陈旧的教学方法,以提高教学质量。因此容平根据多年来的教学实践,做了一些尝试。如改变课堂教学结构,把满堂灌的讲授课,改为重点培养学生的思维、自学能力,目的是教会学生真正掌握一套有用的学习方法,培养学生养成一种能自学的良好习惯,希望把学生培养成学习的真正主人。课堂上他倾其所有传授自己的心得和经验,引导,鼓励,启发学生发展思维能力;又针对学生怕写作文和写不好作文这个老大难问题,作文收上来后,浏览一遍,记下有代表性的优缺点,然后通过课堂讲评,扬优评劣,再根据存在问题重写。有时又让学生互改作文或互提修改意见,如此反复三四次,以写不好绝不罢休的坚决态度,目的想突破一篇,以期收到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的效果一一容平认为写一百篇流水帐,还不如写出一篇通过自己的眼睛观察所得、通过自己的思维创造,有学生本人个性特色的、有血有肉的真正作文。既能写出一篇,又何尝不能写出二篇、三篇乃至无限呢?一篇流水帐和一百篇流水帐又有什么区别呢?容平认为这样坚持下去应能提高教学效果,也对学生终生受用。虽说万事开头难,不是说好的开头已是成功的一半吗?

容平想不到的是他刚开了个头,就不得不匆匆鸣金收兵了。因为有人不容许他这样干。凌有能在会上振振有词:作文让学生互改,你当教师的不是太惰了吗?不是太舒服了吗?不负责任!你一篇作文写了三四次,那只是一个题目,只能算一次作文。这样做不符合全批全改的要求,所以应该说本职工作没完成。至于学生懂不懂得真正的作文方法,提高不提高作文能力,谁能称得出来,量得出来?就是能测出来,可是凌有能既不了解学生的过去,也不想管他/她们的未来,他要的是现在。凌有能检查作文就是看教师在上面划的红杠杠,红点点和评语的多少为批改的认真与否的标准,那么多的学生,那么多的作文,他确实也只能走马观花;再者作文是怎么一回事,凌有能自己就从来没弄清楚过,他有必要去弄清楚吗?凌有能写过一篇奖惩条例,上面的语病比学生作文还多一一篇幅关系,恕我不能把它抄下来;再者,看官的时间也很宝贵,耽误不起。本想摘出一二例句,但一想不分析又不好一分析话又多了。所以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我上面和下面这些话一点都没冤枉凌有能,因为我采访容平时,容平把凌有能的《奖惩条例》送给我,这份条例我现在还保存着,谁若不信,随时可以来查验,它能证明我所说非虚一一有些大家根据字面这样解释,可凌有能自己却有“独到”的解释。一来是他写的,二来他是校长,自然以他的解释为准。所以他的奖惩条例在他手中几乎是一支魔杖,随心所欲,变幻莫测。

容平课堂上讲得少,让学生练得多,自学多,凌有能在巡视中发现了这个现象,就成天蹑手蹑脚在容平的教室周围游荡窥探。凌有能又不敢进教室一一因为有一次凌有能事先既没和容平打招呼,又不在刚上课时进教室听课,而是容平上了半节课后他才闯进去。进去了又不坐下来听,而是走到东捡起学生的课本看看,走到西拾起学生的笔记瞧瞧,在教室中乱串了一阵子就走了。结果弄得学生们精神分散,把下半节课搅乱了。容平很气,扬言以后凌有能再这样,他就要不客气地把他赶出去。有人把容平的话透给凌有能,凌有能也知道容平说到做到,所以他也就不敢乱串教室了。

容平对凌有能对他的监视行为很气愤。难道我是小偷?难道我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为什么要像特务似的监视我?容平很不以为然。

当凌有能了解了容平以上的种种做法后,就添油加醋,反映给教育科,甚至提出要交给组织科重新安排容平的工作。这样一来,教育科,组织科,场有关领导都来关心容平了,异口同声,概括起来基本离不开这几句官腔:诸如据反映呀,然后提醒,警告,要注意工作态度,要对学生认真负责,要为人师表等等;正面教育,侧面规劝乃至启发,有的还加上一点威胁或恐吓。为公的,从私的,角度立场不尽相同,目标却一致,要容平和凌有能搞好关系,不要因小失大。而凌有能最厉害的绝招是:这是中心小学,许多人想来来不了,并不是谁想在这里呆一辈子就呆一辈子。凌有能常在会上亮出他的杀手锏。

平心而论,谁都不想到那偏远的山沟沟连队去。下面确实散布着零星的,众多的教学点,何况一下去就等于是宣布无期流放。反潮流已受批过时,叱咤风云的英雄多出于乱世,现在是改革之初,需要安定团结。容平虽心有不服,却也没有坚持到底的胆魄一一或者说没有坚持下去的各方面条件。他只是一株弱苗,怎能抵挡那暴风雨!他连树木都不是,更非防风林了。因而也就勒马悬崖,自省自新,勿求有功,只求无过罢。

至于后来容平所教班级在期末升中考统考中平均分超全农场十二分,及格率百分之一百;平均分及格率均获全农场第一名这一情况,但这毕竟是学生的成绩,而不是容平的成绩。凌有能更不想也不会去深究这其中真接或间接,密切或微渺的因果关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又有多少人会把容平的成绩和他的教法联系起来呢?何况费那些心思又有什么用呢?糊涂难得,这大概也可算一种国粹吧?学年结束时凌有能宣布容平教学任务未完成一一所谓作文次数不够和批改量不足,按奖惩条例在容平的末等奖金中扣除。凌有能的结论还是这样:不管怎么说,作文批改不全,还让学生互改;授课也不认真,常叫学生自学。这是不对的,不扣就赏罚不明了。容平当然知道自己在凌有能的印象档案中已被上了另册,碰上这样的领导只有自认倒霉就是了。

对着内容空洞,清一色流水帐的学生作文,写上千篇一律的套话,空话一一高明一点的不外来个朝三暮四或暮三朝四的障眼法而已,只要你尽可能搞得到处红烂漫,自然就皆大欢喜!这就是认真?这就是负责?可笑可叹可悲啊!容平认为这种本末倒置应付搪塞式的工作越干越提不起精神。这正如一个农人对着土地不深翻不播种而天天忙于除草,怎么可能有收获?而草是永远除不完的。凌有能并非反对收获,可是他衡量教师负责与否却是以除草的遍数为标尺一一南辕北辙哩!

看官不要以为凌有能只重经济上的扣罚,其实他更重思想教育,此刻他正在进行他的攻心战:听说有个把教师教态不好,可能打学生。听说有的上课不认真,可能上课坐着。听说个把人竟然作业一字不改;一字不改,家长不骂死你?个把老师写学生评语还出现错别字一一估计还有不通顺的句子。也有个把人把测验卷评错,这些家长都告到领导这里了,当然他们不可能找你,领导自然也不会告诉你,谁错谁清楚……

且听,这是多么严谨的逻辑?又是多么荒唐可笑的思维!

教师们肃然、怅然……

凌有能一说到“听说”,“ 可能”,他的话就象长江大河,汹涌澎湃,滔滔不绝,简直有排山倒海之势,若瀑布一泻千里。这是他积数十年说话艺术的结晶,可以说到了登峰造极,出神入化的地步了。看官不要误以为他是应景即兴,随意点染,其实凌有能是经过精心研究设计的。

凌有能批评人从不指名道姓,这就避免了失实而引起正面冲突。再者不管什么事,他都完全不用调查核实。不管有与无,黑与白,是与非,用上可能,有的话,他说对了;无的话,那不是说“可能”吗?可能本来就是不一定有嘛!至于“听说论”当然也如此,听说的东西可以是真,可以是假,可以是实,可以是虚;他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何况凌有能总在最后加上“谁有谁清楚”。有时有那么一件事,通过他的可能论和听说论一渲染,已是面目全非,或已是非倒置了。有些事可能和你有一点关系,可是他又没指名道姓,你去问他,不等于当众承认你是他批评的人;你不去问他,可事情的本质又被歪曲了,真相又被掩盖了,问和不问都不妥。何况永远问不出什么结果,最后他说我并没有说你,人家一想才知道上当。

由此看来,“可能论”是凌有能全部领导艺术的核心,—一如果他还有艺术可言的话。不管你原来是如何朝气蓬勃,血气方刚,一进了这所学校,在“可能论”的艺术迷宫中熏陶上一年半载,敏感将变为迟钝,清醒将趋于麻木。

凌有能从以工代教开始,后来因裙带关系当上了教导主任,去年又提上来当校长。长期以来,凌有能靠的是这张嘴巴。开会用它,吃喝用它。那红而亮的嘴唇,越磨越有光泽,越磨越见鲜艳了。

容平研究凌有能嘴巴的收获,是发现它一天到晚在忙碌着。这张嘴巴办公室说了,进教室说;操场上对学生说了,又对教师说;校内说了,到校外说;简直是无时不说,无处不说;有事说,无事也说;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也说。要不然凌有能就不成其为凌有能了。凌有能想象力之丰富,也是众所周知的,他有时也以此自诩。一举手,一皱眉,他都可以东拉西扯,生拼硬凑。只要星期六下午开会,他可以一气扯上三四个钟头,不要说留点时间给别人,连别人爱不爱听他也不管。而且最后总是这样结束:时间关系……时间关系……总是连连感叹言未尽而时已晚……

说说说,这只是凌有能嘴巴忙碌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是吃喝。一日三餐自不必说,凌有能还有许许多多的各种规格、各式人物的大宴会与小接待。不同的是一是输出,一是纳入。输出的是语言,他所富有的,说之不竭;纳入的是佳肴,他所追求的,填之不足。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也难怪凌有能的肚子那么大。大而不饱,凌有能的输出和纳入成正比都是极慷慨的。听听,凌有能还在继续娴熟地运用他的“可能论”和“听说论”……教师们呆然、漠然……

凌有能这些奇谈怪论,容平虽已听得烂熟,但再次听到时还总免不了心情抑郁,甚至像听到人在呕吐般难受!

容平又一次打开玻璃窗。啊!整个天穹都笼罩在灰蒙蒙之中。远处山岗上的橡胶林以及近处环绕村庄的高大挺拔的椰树都隐去了,只见那白色的雾一样的毛毛细雨更是纷纷扬扬,漫天飘舞,无边无际,没完没了……

容平觉得自己的思维已经僵化,已经死去。那么多可能竟缠绕成一条大蟒,盘住他的脑子,使他感到头脑中一阵阵地麻木,疼痛难忍……容平又好像看到一个个可能化成一只只绿头苍蝇,嗡嗡营营,满室狂舞,有的直撞他的脸颊,粘上他的嘴唇,竟有人拍下好几只苍蝇,捧到他面前说,充充饥吧……

容平一阵恶心“哇”地一声呕出了一嘴酸水。这究意是怎么一回事?可能,可能,可能得了神经官能症?可能得了精神分裂症?熬夜、腹肌、寒气、苍蝇、可能……容平感到头眩晕胃绞痛,神虚气弱,胸部也隐隐刺疼起来,他知道一九七五年围海造田大会战给他留下的内伤一一纪念痛随着毛毛细雨又再次光顾他了。容平竭力支撑着……

紧急会议结束时,容平还呆坐在角落里,脑袋发沉,目光呆滞。几分钟后,容平终于站起来,捱着疼痛,蹒跚地挪出办公室,登上台阶,攀到五楼教室。他的学生正在一边自习,一边等着他来上课,见他进来,五十双眼睛都注视着他,有期待,有关心,有疑问,鸦雀无声,静得出奇。容平觉得教室里春意盎然,暖烘烘地,瑟索的双肩舒展开了些,胃部疼痛似觉渐渐遁去。当容平踏上讲台的那一刻,下课的钟声刚好敲响,容平还来不及开始,就宣布下课了。

毛毛细雨,丝丝缕缕,若隐若现,没完没了地下着,飘着……天底下一片迷蒙、混沌。到处粘乎乎、湿漉漉。容平感到郁闷、慵倦、惰散并伴随着淡淡的失落与惆怅……

一九八八年夏初稿于白石溪风雨庐、二零零零年夏改定于曲溪无定庐

(原文原收入作者的小说集《夕阳无语》/中国文史出版社/2004.0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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