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凤凰山村的人都知道,侯山爷的祖居,五间瓦房,带有东、西厢房的四合院,是这个小山村风水最好的。院落前面有一块平地,是上好的场院,还有两棵很老的银杏树,是村里人集会和夏天纳凉的好地方。最奇的是,大门前那两条似龙的石鱼,还有着一个神话般的故事。
相传侯山爷的先辈,从几百里的东北乡,做买卖路过这里,看到一只凤凰落在山坡上,山下还有一条南北流淌的大河。认定这是个好地方,于是就在这里住了下来,繁衍生息。由几户人家,成为一个百十户的村子。有一年夏天,一连下了半个月的连阴雨,河水暴涨,河堤溃决,淹没了田野的庄稼,幸亏人们住的地势高,人的性命没有大碍。发大水时,人们看到黄浊的河水,漂着一些死猫死狗牲畜,甚至偶尔浮出几具人的尸体,向北滔滔流去。有一天傍晚,太阳刚刚落山,只见从南面,河的上游喷起巨大的水柱,一群黑色的庞然大物,翻滚着游过来,有角有须,一些很大的鱼,也被拍上了岸。人们惊呼,这是蛟龙过海,纷纷跪下叩首。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河水才平静下来。
第二天,河水退了。人们又渐渐过上了平静的日子。不过在侯山爷祖居的门前,长出两块似龙似鱼的石头,两个头侧对着,两条尾巴分别向两边弯着,眼睛和身上的鳞,清晰可见。小时候,在夏天我经常坐在石鱼上玩耍,天那么热,这两条鱼总是凉的。老人们说,这两条石鱼,说不定是沾过蛟龙灵性的,是神鱼。还有的人看见,他们在月光下游动。不管怎么说,侯山爷的祖居风水最好这是事实。到了侯山爷已经是十三世了,始终人丁兴旺,家境殷实。
村里人都说,这都是因为石鱼的佑祜。
等侯山爷有了儿子的时候,已经解放了。土改后,就是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祖上的家底也折腾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这五间祖居了。他的两个儿子侯福和侯寿陆续结了婚,侯山爷决定让这两个儿子分开过。
老人都有偏心眼的时候。侯福打小聪明伶俐,福福态态的,特别讨侯山爷喜欢。侯寿与哥哥相反,木木讷讷,黑瘦黑瘦,人们取笑他“猴瘦”。侯福结婚不久,就给老侯家生了长孙,更让侯山爷疼爱。而侯寿的婆娘结婚两年了,仍不开怀。到了分家的时候,侯山爷以跟着长子过的名义,将祖居的五间房子,分给了侯福。又将过继本家绝户大娘的五间老屋,给了侯寿。尽管人们颇有微词,但这是侯山爷的家事,谁也不去说三道四。
且说侯寿搬到老屋,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倒感到轻松了,自立了。他的婆娘反而闷闷不乐,有一次竟嚎啕大哭起来。侯寿不明就里,等问清楚了。原来是因为这老屋和一条老狗的故事。
这五间老屋有些年头了,单看院子里那两株歪脖子枣树,也有百八十年了。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说,原来这五间屋和这个院子,和侯山爷的祖居一样,也曾是瓦房、东西厢房,很大的院子,栽着桃树、杏树和这两棵枣树。当时是钱姓的外来富户,只因钱家出了个败家的儿子钱梅,吃喝嫖赌抽,不几年就败了。最后撇下两个老人,不见了踪影。钱父气得一命呜呼,剩下哭瞎眼的钱母和一条老狗。说来也奇,这条狗真通人性,钱母出门,狗领着道,要拿一些东西,狗就叼来,比现在的导盲犬都好。就这样,老太太有这条狗陪伴,在一个侯姓佃户的照顾下,活倒七十岁死了。真应了“猫奸狗忠”那句话,在老太太走后,这条老狗不吃不喝,不久就死在那两棵枣树下。
由于那个侯姓佃户照顾老人,这几间破屋也就由他继承。遗憾的是,这个侯姓的佃户,也无子嗣。时间久了,村里人都说这老屋不吉利,是绝户地。
侯寿对这些并不理会,分家后勤奋劳动,他婆娘勤俭持家,日子过得井井有条。
在一片米黄弥漫院子的季节,侯寿的婆娘显怀了,在红宝石般的小枣缀满枝头的时候,侯寿的双胞胎儿子出生了。这老屋充满了生机。
二
那年春节,也就是侯山爷双胞胎孙子,侯寿双胞胎儿子,出生的那年春节。侯山爷特别高兴,要好好庆贺庆贺。他让人买了十几盘雷子(大炮仗),二十多挂100头的鞭炮,还杀了一头猪,准备好好招待邻居宾朋。年三十那天,大红的对联早贴上了,大红的灯笼挂起来了,祖先的牌位也请到中堂,灶间的香味香满了院子,喜庆的气氛荡漾在每个人的笑脸。
除夕晚上,侯山爷吃了饺子,给祖先的牌位上了香,让老大老二大人孩子都休息去了,也让老伴歇着了。只有他一个人坐在正堂屋的椅子上抽烟,这是多年的习惯,他说这是陪先人们说说话,陪他们过年。
烛光摇曳,香烟缭绕。突然,那两条石鱼向侯山爷游来,那鱼的眼睛是那么明亮,鱼的须是那么细长,尾巴摆得那么灵动。侯山爷看得出神,正要用手去摸,一条鱼说话了:“我们俩是那年蛟龙过时,摔下来的两块鳞片,已经上百年了。那条蛟龙入海也上百年了,现在它已成仙,我们也要附回它身上去了。我们这么多年蛰伏在你的祖居,以后我们不能再佑祜你们了,全靠你们自己的造化了”。说完一掉头,尾巴一摇,溅起一朵浪花不见了。
侯山爷大骇,额头一疼,碰在八仙桌的角上,原来做了个梦。他静静神,看到蜡烛结了个大大的烛花,蜡油流了下来。这时,不知谁家放了个雷子,炸响了宁静的夜空。本来,要发了竹马子,才能开大门的。但刚才的梦惊着了他。他穿上大袄,想出去去看看。打开屋门,呀,啥时侯下雪了?有一指厚了。他急忙打开大门,一阵狂风,吹了个趔趄。他定了定神,看到那两条石鱼还在,身上落上了一层厚厚的雪。
侯山爷揣摩着梦中石鱼说的话,心里有了病,有时端详那两条鱼不再有往日的精神,好像鱼头也真偏转了些方向。过了正月,侯山爷病了,整天说些胡话,不吃不喝,不久便去世了。
临死的时侯,也可能是回光返照,侯山爷很清醒地对大伙讲了年三十晚上他做的那个梦。家里人认为他老人家说的是糊涂话,并不当真。
也可能是真应了那句话,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侯山爷的老伴在他去世一百天后,得了心口疼的病猝死了。
侯福和侯寿兄弟俩,痛苦极了。父亲梦中谶兆应验了。
三
石鱼掉头的厄运,还没有结束。
就在父母死后的第三年,不幸再次降临到侯福的头上。
那年夏天,侯福的婆娘又要生产,这次可要冲喜了,冲冲邪气了。侯福憧憬着未来。婆娘终于临盆了,侯福焦急地等待着。那天天气异常闷热,闷得人透不过气来,内屋的炕上,婆娘发出骇人的叫声。约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喊声停止了,婴儿的啼哭传来,还高一声低一声。正在纳闷,邻居接生的大婶,出来对侯福说,恭喜大侄子,你得了两个宝贝丫头。侯福大喜,赶紧去给先人上香。
侯福正要进屋去看婆娘和女儿,却与接产婆大婶撞了个满怀。大婶慌慌张张地说,不好了,侄媳妇血流不止。侯福急忙去看,婆娘奄奄一息,很快就咽气了。
婆娘撇下刚出生的两个女儿和12岁的儿子走了,全部的重负都压在侯福身上。这还不算完,他的儿子可能因为受刺激太大,精神抑郁,趁大人们不注意,跳井自杀了。这是致命的一击,侯福彻底垮了,病倒了。
侯寿看到哥哥这样,心急如焚,四处求医,精心伺候,并将两个侄女,让正在哺育第四个儿子的婆娘喂养。
也许侯福和两个女儿命不该绝,也许兄弟同胞感动了上苍,侯福慢慢好了,两个女儿也活了下来。从此,拖着两个女儿一天天长大,他一天天老去。
且说侯寿,哥哥厄运不断,而他日子过得像他的性格,没什么惊险,平平淡淡,在生产队里是个好社员,最后当上了大队长。他的婆娘自从开了怀后,也没闲着,又稀里哗啦地给他生了五个儿子。老七还没出生前,侯寿说,要是再是个小子,就送人。当老七生下来后,侯寿对大哥说,老七长大了就过继给你吧,让他顶起你那一门。大哥笑了笑,没说什么。
时间过得飞快,日子越来越平静,孩子们也都在陆续长大,两兄弟也在走向老年。村里人闲谈时,也时常谈起石鱼和祖居,老狗和老屋,说起两兄弟的不同命运,都唏嘘再三,感叹命运的捉摸不定。
有一天,大家在银杏树下闲扯,来了一个算命先生,他听了两兄弟的故事,看了看风水,只说了一句,风水轮流转,“后福后寿”啊。
四
俗话说,家庭兴旺看子孙。这人啊,都是过的孩子们的日子。孩子大了,该享清福了,也老了。就侯福侯寿兄弟俩看,这一辈子真不容易,到老了谁更幸福呢?
侯福自从婆娘和儿子死了,大病痊愈后,好像变了个人,沉默寡言,心静如水,饱经沧桑的脸上,始终保持坚定刚毅的神情。这其间,曾有好心人给他介绍,想再给他续一房,都被他婉言谢绝了。他一把屎一把尿,抚育这两个女儿,中间的辛酸自有他知道,生产队那会儿,白天干活,将两个孩子塞给兄弟媳妇,反正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晚上回来还要做饭,缝补浆洗,反正女人的活,除了不能生孩子,啥活都会干,尤其学会了裁缝。他女儿和几个侄子的衣服都是他来做。
等孩子上初中的时候,农村实行了包产到户,他又做起了生意,由做服装到卖服装,在县城开了店,孩子也到县城上高中。过了几年,大女儿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国家的一个机关工作,结婚定居在北京。二女儿考上了技工学校,毕业分配在县毛纺厂做工,和本厂的一个小伙结了婚。
侯福将孩子培养成人,完成了任务,也成了60多岁的人了。他跟着二姑娘住在县城,有时到北京去看看大女儿。农忙时回村里看看兄弟和侄子们,看能不能搭把手。其实,他什么也帮不上,只是喜欢农村丰收的日子。
就这样,侯福过着清闲的日子。村里人说,侯福熬出来了,侯福,侯福,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五
按照农村传统的观念,侯福是绝户,再有福是个人的福。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侯寿呢,儿孙满堂,天伦之乐,他应该比哥哥有福吧?你看看他过的日子就知道了。
侯寿和他的婆娘,生了一炕孩子,养了一辈子孩子。后来,国家实行计划生育了,侯寿的婆娘是义务宣传员。她常说的,要是早几年,我也只生一个。人们打趣她,计划谁也计划不了你,一开怀就生了俩带把的。你在苏联应该获英雄母亲金章了。
要说英雄母亲可真是名副其实。要换作现在的年轻人还不愁煞了。那个年代不一样,生产队的时侯,分粮食人头占的份大,孩子多,不影响吃的。至于衣服呢,也是按人头发布票,大孩子的穿小了,小的接上穿,缝缝补补,孩子们都有穿的。用侯寿的话说,有吃的有穿的,喝凉水,风吹着都长。 其实,那时侯孩子就像家禽家畜一样放养。说起来还有个笑话,平时侯寿的婆娘晚上睡觉时,看到齐了没有,就是数被窝的人头。有一次,晚上没点灯,从一数到七,一个也没少,其中有一个还蒙着头。她就去睡了。半夜,她听见孩子炕上呼噜震天,她去一看那头小黑猪在老七被窝里。她赶紧招呼全家去找老七。大家忙了半夜,终于在院子的草垛里找到了酣睡的老七。原来是他们捉迷藏,累了睡着了。
说归说,孩子一个个长大,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有时候,夫妇俩,晚上看着一炕的孩子,也发愁,等他们大了,得盖多少屋,都说不起媳妇。婆娘说,我是猪命,生就一窝儿。侯寿说,我是牛命,拉一辈子犁,累死拉倒。
老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尽管生活艰苦,侯寿的儿子长得都英俊健壮。有一年征兵,两个双胞胎儿子,大儿子选上了空军,二儿子选上了海军。这对侯寿来说是大喜事。从此,说媒提亲的踩破了门槛,把两口乐坏了,也愁坏了,乐的是儿子不愁媳妇了,愁的是没房子怎么娶媳妇。
再愁也得想办法,夫妇俩东借西凑,在老屋外边的地基上,盖了五间瓦房。并且宣布这房子不属于任何一个儿子,只作为兄弟们的周转房,结婚时临时住,结了婚就自己盖房,搬出去自己盖房,或赁房。
这房子还真起了这个作用。老大老二因为在部队上干得好,提了干,转业在地方工作,分了房子,没用这个房子。老三作了本村的上门女婿,老四住得长,一直有了孩子还赖着不走。等到了老五老六老七哥仨时,农村已经都富了,盖房娶媳妇都不是什么问题了。并且村里庄乡的,都看到侯寿家的势力,所以,后边这几个孩子就很顺利地成了家。侯寿家到了最鼎盛的时期。
人们常说,没有受不了的苦,只有享不完的福。就在家庭蒸蒸日上的时候,英雄母亲查出了胃癌,折腾了一年,就丢下患难共苦的老伴,撒手西去了。
老伴活着时,虽然累虽然苦,但感觉的有心劲儿。老伴一走,侯寿感觉到塌了半边天,精神垮了。尽管分出那么多小家,他觉得只有那五间老屋,才是自己的家。
侯寿越来越老,长期过度老作,背驼腰躬,六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像七十多岁的人。
六
自然法则谁人也逃不掉。侯福和侯寿一天天老下去,他们的子孙们一天天长起来。
包产到户后,集体经济没了,各人忙各人的二亩三分地。侯福在城里享清福,侯寿又有了新的工作。给老五老六老七哥仨,看孩子。他用一辆小推车,放上两个厢篓子,孩子坐在里面,侯寿推着他们逛街。一个穿着旧衣服,胡子拉碴,躬躬着腰的老头,推着四个脏兮兮的孩子(老七家又是双胞胎),成为村里的一道风景。村里人背后里说,侯寿真是一头拉不完犁的老牛啊!
这中间发生了好多事,其中,有一件事,让侯寿郁闷生气了好大一阵子。
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凤凰村的人靠着凤凰山,有一个传统,开坑打石头,用来盖屋,烧石灰。原来用量不大,几个老坑开了几十年,对整个山形破坏不大。但进入八十年代,因为有两条高速路,分别从凤凰村南边和北边,大约40公里穿过,修路筑路基,需要大量的石子和石头,凤凰山的石头值钱了。凤凰山属于集体资源,村里叫行(招标)承包,让村里几伙人,连续几年把这山清水秀的村,开得像一个瘌痢头,坑坑洼洼,有的坑甚至打下几十米,打出了水,成了水库。大家都发了一笔财。
侯寿的几个儿子也承包了一个坑,办了一个石子机厂。起初侯寿不同意儿子们办,他说这凤凰山是我们村的吉山,不能随便动,要是破了风水,是要遭殃的。他打比方说村里出的奇事,开坑出的那些事故,劝大家干点儿别的,别再开这山。可一个老头子怎能对抗过金钱的力量。人们该怎么干还怎么干。
侯寿给自己留了一条底线,也和住在城里的侯福哥商量了,只要他哥俩活着,祖居和他的那几间老屋,就不能动。村里的的人,都被动员到山下面去住了,惟有侯寿守着那几间老屋,成了村里的“钉子户”。孩子们也劝他搬下去住,开坑放炮,打飞的石头伤着可不是闹着玩的。好在他家老四当着村干部,开坑都绕着远远的,暂时相安无事。
过了几年,附近的一座山金山,发现了铁矿,建了一个钢铁厂,污水要抄近路,排放到河里。侯寿听说了,告诉儿子村里要管一管,我们村靠着这条河吃饭。如今山快毁了,河再污染了,我们的子孙怎么办!但村里顶不住,排水渠开始动工了。侯寿联合村里的几个老人去到乡里县里反映,感动了上级部门,勒令钢铁厂研究污水净化和排放方案,免得污染河水。
这个事情过去了,又发生了一件事,真让他睡不着觉了。那天当干部的儿子回來说,咱这凤凰山上面的石头不值钱,下面的铁矿石,比金山的矿石还纯,国家马上要來收购开矿了。我们老祖宗真有眼光,真是一座宝山啊!你老人家也有眼光,我们这几间老屋也要买大价钱了。
老头听了,着实郁闷了。他给城里的老哥打电话,伤感地说了这个事。老哥说,时代在変,上辈子管不了下辈子的事。国家既然需要,就赶快搬吧。我们不能碍国家的事。别当钉子户啊。
于是,两个老人作出一个决定,这几间破屋拆了,不要一分钱补偿。家里的孩子有不同意见。他说,我们的祖先当年在这里住下,繁衍了我们这些人,是这座宝山养育了我们。它本来是国家的,你盖上几间房子就是你的了?
大伙拗不过他老哥俩,几天就搬完了。
七
铁矿马上就要开工了。在拆老屋搬家的头一天,侯福从城里回来了,跟着来的还有从北京来的外孙,二女儿全家,六七口子人。哥俩带着全家五六十口人,搞了一个简单的仪式。在祖屋和石鱼前面,摆上供桌,供上供品,上香烧纸,叩首礼拜。礼毕,老哥俩手挽手,缓缓地向山下走去。
那天的夕阳特别大,特别红,天空変幻着七彩云朵,绚丽辉煌。老人回首望去,有两朵很大的云,特别像两条鱼,摆着灵动的尾巴,游来游去。一会儿,又変成一条狗,张着嘴,向天狂吠……
夕阳为两位老人的银发,镀上金黄色的边,浑浊的眼睛闪着晶莹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