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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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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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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水泉


十年九旱的黄土塬上,娃娃学说话时,先说“水”字,会走路时,先学挑水。

五六岁大时,先去麻水泉一壶一壶往家里提;八九岁大的时候,担上两只小木桶,一颠一颠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到二十里路上的蓝沟湾去挑。

蓝沟湾因有人能吃的水,四面的陡坡上,蜂巢样爬满了人家。

支家庄地势平坦,有人称作“小兰州”,就因缺水,七零八落地散着十来户人家,庄子下边有条碱滩沟,下很大很大的雨时,才有流水而过。潺潺声响不了几天,气就又断了。沟里一眼麻水泉,能苦死蛤蟆。

一次,和弟弟去麻水泉挑水,弟弟眨着毛合合的眼睛说,胡家的尕揣子说从坡上下去到麻水泉13366步,而上来13701步,问我为什么?

这个步数准不准且不说,看着弟弟浑身上下粘满了黄土泥巴,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像一个大癞蛤蟆,而我没有笑,只是惜慌地摇了摇头。

弟弟说:“三哥,上坡路太陡,步子迈得小!”

“水里放屁,把人捣懂了一下。”弟弟说这话的时候才六岁,而我八岁,去麻水泉用一个特制的小木桶挑水,这个小木桶父亲花费了半个月时间箍好的,先是大姐二姐专用,接下来大哥二哥专用,轮到我和弟弟时快成“文物”了。

哥哥姐姐已经把小木桶的铁钩钩穿的桶梁磨得明光闪电的。记忆中,磨出一肩膀的水泡泡,好了,等再磨出一肩膀的水泡泡时,等伤好了,就该换大点的桶子,然后,又要磨出一肩膀的白泡泡……

在塬上,一个人就是聋了瞎了瘸了,只要离不开这个巴掌大的支家庄,就得想着法子找水吃。否则,渴死你。

一半截很台阶的路气粗马吼地爬不上来时,我俩都累得哭一阵子。不是我俩哭了,头往下沟里一探,比弟弟还小的熊家姊妹俩也鹅行鸭步地去挑,在我俩哭的这段路上,来时她俩还会哭的。

水,苦死人!我们还得去麻水泉挑,挑来的苦水和好水对半掺和一下,让牛羊喝,和猪食狗食鸡食,还用来淘菜涮锅洗衣服,苦水洗了的衣服就像盔甲,刚套在身上硬呱呱的,一出汗衣服上全是碱花花,将就着穿吧。

狗,吃屎呢,就是不吃麻水泉的水和的食。

汪汪叫唤着,狗以为用毒药要它的狗命呢!

黄土塬深处,十里之内,就一眼麻水泉。苦的要人的命呢,但毕竟是水啊!可能有个事你听都没听过:三伏天,两个骑马的人一前一后往支家庄的后山上赶路,后边的人看到前边的马撒了一泡尿,心想自己过去了喝一口压压火,谁知前边的人从马上翻下来,趴在地上,脖子一伸,一嘴就喝完了。

不知道这事是不是真的有过,但黄土塬上的祖祖辈辈用这个故事教育娃娃要惜疼水。水,就是一个人的命。

有一次,年龄小,好奇,唇干嘴裂,火辣辣的太阳如数万根针扎得浑身烟火直冒,比猫挖还急:渴得一口气快要上不来了,看到清粼粼的麻水泉,我不信这么清,不能喝?骗鬼去吧!跪在泉边上,伸手一小捧,喝了一口,把我苦得一头栽倒在泉边上!黑牛哥大声说:一个屁大点儿的娃,怎么往死里傻呢?就把瘦如蚂蚱的我像提一只鸡样整回家,又赶紧挨家挨户一半勺一半勺地要了一大碗浆水,灌了几口,人才算缓了过来。

黄连再苦,也许还没有麻水泉的苦。

比黄连还苦的麻水泉还要过一个人的命——熊二爷。

熊二爷犟得很,村人说:老犍牛转世的。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黄土塬又遇大旱。早晨,太阳的头刚探出堡子岭,整个黄土塬火苗样扑闪扑闪的。熊二爷照常十里之外要水,左一声爷爷,右一声婶婶,磨破嘴皮子总算要了一担子水,但是看了不少人脸色,来时两个肩膀又让担子磨成了“血染的风采”,活像《红灯记》里边的李玉和,让鸠山拷打得遍体血淋林的,一团一团红的白衬衣上,一肚子的不愉快:“人家穷得要馍馍,你糟熊老头子要水呢!”

人乏不算乏,心乏人更乏。

一句“糟熊老头子要水”的话,像一巴掌拍在软肋上,熊二爷心就更乏了。一个人坐在炕头上,吧嗒吧嗒的,不像抽烟倒像抽着心思。那个愁眉苦脸的样子,像天要快塌下来的样子。

然后,一个人去麻水泉,坐在泉旁,死死地望着泉水。望着望着,用手抚摸着冒出来的水泡泡,像抚摸一个个憨墩墩的娃娃头。

转眼间,想起要水的一幕幕,无名的火苗在胸中窜了八丈高,顿时,锋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一把又一把扔进泉眼里:泉水不敢往上冒了。

熊二爷心想,既然要水像要一个人的命,我就挖个十丈、二十丈……不信水还这么苦死蛤蟆呢!鞋子一脱,“咵”的一声,撂在地上,草帽子一拉下来,顺手扣在一团子紫泥上。犟脾气上来了,十头老键牛拉不回头。

挖挖挖,泥汤汤满沟流;挖挖挖,泥汤汤越来越大。

挖挖挖,挖断了泉王爷的一根筋,地上流出来的全是血。不知是渴的,还是吃惊得,熊二爷合不上嘴巴,泉王爷老人家如果恼怒了,就合上坑,把我葬在麻水泉。今日个如果我姓熊的找不到能喝上一口的泉水,我也没脸回到庄子上。否则,我熊二爷继续挖下去,地要挖个洞出来看个究竟。

村上老人说过:欺天的馍馍吃呢,可欺天的话不能随便说。

一时间,熊二爷像气疯了,一块儿来的黑爸拉都拉不上来,看来牛劲真的来了。说好话,熊二爷的两只耳朵像让驴毛塞住了,半句都听不进去。黑爸知道不妙了,朝庄子上飞一样奔去。

 “你再犟,怎么犟过我泉王爷。”刹那间,泉王爷恼怒了,猛地听见,一阵子地雷像碌碡样从地下轰隆隆地滚过,一口就把熊二爷活活地囫囵吞了下去。

等人来时,看到鞋子和草帽,还有红泥汤汤中冒出的半截子铁掀把子,知道已经出事了。

熊二爷去世后,阴阳花了七天,说得把熊二爷的魂魄叫回来。否则,娃娃害怕得不敢挑水去了。后来,一到麻水泉,我总是看到流个不停的泉水下边,像是扑闪扑闪着熊二爷的一双眼睛,哀哀地望着天空。又多么地无奈。

“哎!咱办呢?”

麻水泉的水再苦,毕竟是水啊!苦惯了的熊二爷,圪蹴在麻水泉里喝了一肚子又一肚子的苦水。

何况十里之内连这么苦涩的一眼泉水也很难找到。许多麻雀子大老远闪着翅膀,就为了喝上这么一口苦水,小小的身子热得爆炒麻麦样咯叭咯叭的,从头顶忽高忽低地飞过。

风,从黄土塬上吹过。

苦苦的麻水泉不停地说着话,可有谁猜得懂它,说着一句一句也想变甜的梦话呢?抬起头,天空,云,飘来了。转眼间,又飘去了,就是不下一滴雨。

熊二爷去世后,满庄子再次整得起土冒烟的,家家户户开始一眼又一眼地挖水窖:“熊二爷有面子都要不来水,咱们就更难张口了。”

家里的大门可以不上锁,但有水的窖口不能不锁!

一碗水,就是一个人的命;一窖水,就是一家子人的命。

在黄土塬上,一碗油不一定能换来一碗水呢。一点不玄乎,连山里的一棵草都心里清楚!细想,一个人渴得皮破脸肿,一缸油难道能压住一肚子的干火吗?

三姐到出嫁的年龄,哪儿也不嫁,就要嫁到蓝沟湾,心知肚明的事:还不是人家蓝沟湾有一眼汪汪的泉水。

死心塌地离开了麻水泉,随着生活的变化,更多的山女女离开塬上,只要哪儿有人能吃的水就嫁哪儿。

绝境逢甘霖,天上掉馅饼。

1995年,黄土塬上开始建121雨水集流工程。魔术般地出现在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地边上、路边上。老天爷一发善心,满屋顶,满院子的水点子就会朝一个方向:水泥打制的窖噌噌地奔去。

窖,大多数筑在自家的院子。比原来的红泥土筑的窖又大又结实,像座小水库,水一直能放到窖口上。水窖做不到的,一旦水从下边的缸口上来,窖就泡塌了。

吃水,不在去二十里路上的蓝沟湾一担一担地挑了。许多人家买了个水泵,小闸刀一拉,水就哗啦啦响着,热热闹闹地跑到了锅里

记得老丈人家挖了一个很大的121雨水集流工程的水泥窖,筑得又大又牢又结实,有人估算了,只要沙蓬岔在,这眼窖从一辈又一辈的手里传下去。我去的前几天下了一场几十年难得一见的透雨,水刚好放到窖口子上,小舅子提着桶子,噗呵呵地笑着,手一伸就能打上水来。

喜悦无处不在。记得我老丈人捋着银白色的胡子,笑咪咪地盘腿坐在炕头上边捣罐罐茶边说:“你姐夫,不知你知道不,别肚子川的王登科有本透天机(《推背图》),破四旧的时候没收了。书上说‘天灯笼,地瓦罐,牛皮响,铁叫唤……’”

“朝朝代代破,就连吃细粮的也破不出来,嘴上强辩说:天机不可泄露。这些年变化大得很,现在连睁眼瞎都能破开‘天机’了。”

“天灯笼就是拉上了电;地瓦罐就是121雨水集流工程;牛皮响就是说打的大鼓;铁叫唤就说的是骑摩托车!”

不缺水了,塬上的日子蔓了开来。

后来,麻水泉没人再去掏捞,也就慢慢地闭上了愧疚的眼睛!留下一个大大的坑,像是麻水泉苦涩的眼眶。有一回,羊刚出圈,碱滩沟脑上,放羊娃看到一朵白云从麻水泉上升起来,等升到天上,一拐,朝庄子慢慢飘去。

熊二爷人那么犟,誓言重得天打雷劈,魂魄阴阳根本没叫回去。现在,庄子上有水了,熊二爷终于回村了。

其实,话又说回来,麻水泉的水虽然那么那么的苦涩,但是掺和着喂出来了不少的力量;骡子喝了照样犁一百亩山地;老牛拉回来了一整个秋天;喝的羊儿如朵朵白云,一次又一次,从高高的山梁杆上翻过去了……

2005年6月,我离开黄土塬上去了遥远得新疆。

也许麻水泉苦苦地瞩望南山,终于等甜水到来:引洮工程。

2014年,塬上人缺水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清粼粼的洮河水引到了家门口。塬上的水事,有了新的传奇色彩。

洮河水引来的那段日子,塬上发生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深秋了,庄前庄后的一两棵杏树傻乎乎地开起来了花,也许听到漫山遍野的水声,藏了一夏没来得及开的花阴差阳错地跑出来了;几只羊打开圈门出来,长长地卧在水龙头下边,听水流来的声音;更让人惊起的是海东哥的瞎眼睛亮了,洮河水银子一样从灶头上响下来时,海东哥吃惊地、呆呆地听着,站了好一阵子,然后,哭了,然后,一个月后,眼睛突然亮了,能到槽头给毛驴子一背兜一背篼地填草了。后来,下地干活不再把庄稼当草铲掉。

水,洮河水流亮了海东哥的眼睛。

家家户户水龙头,一扭,哗哗的流水,塬上的人终于脸色展脱了。

那年,父亲还健在,让水折腾了一辈子的他老人家,整天整天地爬在灶头上,一个劲儿看着水龙头,有时会看上一整天时间,像是要看出来个子丑寅卯。

进门时,我喊了声:“大!”

父亲吃惊地回过头,笑眯眯地却告诉我:“水,来了。”

“你妈妈没能喝上一口,后天是你妈的三年纸,坐纸时,记着要献上一碗清水,让尝尝好甜好甜的洮河水。”

听庄子上的人说,洮河水引来,家里接上头一碗水时,父亲挂念远在新疆的我说,小时候巴掌大的我要去麻水泉上挑水。说在沟坡上,像麻雀娃娃样闪着翅膀往埂子上挪水桶,就是上不来。

看着看着,他的心,碎了。

我在塬上,一挑水30多年。30多年都能挑来一座水库了。现在,这么甜甜的水来了,人在千里之外喝不上一口。

一想起,父亲就不停地流眼泪。

其实,为了洮河水流到苦旱的黄土塬上,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洮河工程破土动工,我的大伯、父亲、三叔都背上一袋子炒面去了引洮工地,也甩开膀子大干过一场呢。

那阵子,人,饿得心慌意乱。但为了一口水,人,一下子就能来力气。

看着甜甜的水跑到锅里,跑到盆盆罐罐里,跑到牲口的食槽里,麻雀子“轰”的一声,从墙头上翻下来,扇着翅膀挤着挤着,过一口一口水瘾,那个的欢呀!

有了甜甜的水,古老的村庄有了金子银子的响声。

一路子水进村穿庄,谁家的日子也有了奔头。


(《麻水泉》  首发2019年10期《飞天》“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获奖作品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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