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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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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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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儿井:荒原上的智慧(组章)

    1.敲响手鼓


三星斜了,东方动了;

鸡叫三遍,天就亮了。

走向荒原之前,卡德尔·阿斯木加一道硬菜:花费半小时敲手鼓。如果简简单单遛上一两句过嘴皮子的瘾,这样的鸡毛菜实在攒劲不起来。

鼓声,震得门窗哗啦啦响。

心,一下子踔厉风发。

云朵,经受不住喧天的闹腾,一字儿匆忙散开。

麻雀,不在窝里睡懒觉,兴奋的样子像这道硬菜给自己加的,从树上跳到院子里又从院子跳到高高的树梢;蜜蜂,打探鼓响的原因,两只晶莹剔透的翅膀活像两片子会飞动的水,一上一下地扇动童话,令人眼花缭乱;漠风,不再吊儿郎当,想些自己该想的事情,也想些自己不该想的事情,事到如今,该挥动膀子让流水帮忙在沙山上建一片沙枣林;老树,一旦喝上一两口水重振枝芽,一辈子耳聋眼麻就对不起这几年吃的几道硬菜。

敲着,敲得一个人红光满面。

敲着,浑身的骨节爆炒麻麦样响。

敲着,五六十岁的人了,一下子像让鼓声震回年轻二十八。

一棵戈壁的草知道人老牛样执着为的是往后挖出坎儿井,就有流水朝着村庄的方向哗啦啦地送来一渠又一渠银子。在戈壁,挖出坎儿井的男人比手里大把攥票子的男人让人高看一眼,经常顺风顺水地让推到上座炕的中央。

    2.横渡苍茫

    东方的天边边隐隐约约传来太阳滚动的声音。

卡德尔·阿斯木出发了。

十字镐、铲、筐、麻绳、坎土曼、柳条筐、木头架子、定向灯……一个蹦子连忙挤上车,一个个斜躺睡卧开始接着做晚上没来得及做完的梦。

一路上,也有一个在坑坑洼洼地颠簸中突然醒来,急忙拍着另一个的肩膀说:“兄弟,快醒醒,我梦见挖出水来了。”

牛背上,一声响亮的鞭子!

空阔的戈壁,一阵不大不小的雷声。

一木桶又一木桶的苍茫铺天盖地倒灌而来。苍茫比铁钉硬撑得多,横在嗓门花费好长时间不一定吐出来。苍茫一旦伤到人的心上,心,豁口裂牙的!花费一生的时间不一定缝补好!

只要苍茫死死地跟上来,说不定踏着人的脖子割了老牛的尾巴。

人,左躲右闪,无处藏匿。

一路上,卡德尔·阿斯木穿越苍茫像披着另一种风沙行走。

一路上,沉默的老牛像一座缓缓移动的城堡。

一路上,人和牛的影子互相嬉戏、互相安慰、互相鼓励、互相扶持。

卡德尔·阿斯木猛地想起来经常行走云端鹰,好长时间不来了。

鹰怕再低一点,苍茫燎了眉毛,又烧了翅膀。

一旦燎了烧了,心比天高的鹰,一辈子就抬不起头。

此刻,苍茫过后还是苍茫。


  3.草木心思

    草,拍打着沙丘仰问长天:

多少苍茫灌进心肺,才能挖出一条坎儿井呢?多少黄沙灌进骨头,才能挖出一条坎儿井呢?多少孤寂揪碎肉体,才能挖出一条坎儿井呢?多少漠风吹裂血管,才能挖出一条坎儿井呢?

火焰山下,风在燃烧的褐色岩土上,一棵草让风沙啃得针尖大小的窟窿眼眼,蚂蚁样密密地浑身上下乱跑呢!

草,满嘴巴子塞满苍茫,

草还小,无力张嘴吐出。

一棵草瞭到牛车的影子,一个蹦子钻进去抢点水来喝,片刻让苍茫折腾得死去活来。

草看走了眼,以为云来了带着雨。

三千年过去了,草,没能饱饱地喝上一口呢!

一只灰雀蹲在沙山顶上,像是有话要说,自始至终没有说出口。

一点儿也不夸张地说铺天盖地的苍茫,孙悟空七十二变,也躲不到那儿去,而对挖坎儿井的人来说,变化必须是七十三,或七十四、七十五……

风,迅速变成一把锋利的马刀,像割掉一棵草样把希望割去。但在没有绝望之前,先把希望一半截一半截赶紧花费完。

此刻,巍巍天山无语。

风越来越大,无数的黄沙摇身一变

眨眼间,像黄蜂乱蜇着,脸,锥刺一样地疼痛。

  

    4.戈壁水账

   “如果坎儿井没了,村子还会变成戈壁。”

水,可干天大的事,干成就比天还大。

水,如灯如火,无水,摊子铺的再宏阔,日子也亮不起来。更多的时候,无水,吃力不讨好,碰得鼻青脸肿,天空倾斜,一个人挣死扒命也撑不起来。

卡德尔·阿斯木扳着手指不停地数着:

一捧水养活五棵草,再节约的话可以养活一朵花;一捧水深着呢!一朵云不小心跌进去,大半天时间没上来;一只麻雀在里边不停地飞,从太阳升起到满天星星;一弯彩虹一头牢牢地把着云端,另一头伸进去好久没够到底……

有了水,横过,像个日子的样样,竖过,也像个日子的样样;有了水,怀孕的春天会在塔克拉玛干大漠生下一千只活蹦乱跳的小羊羔;有了水,死去一千年的胡杨从几尺厚的沙土里翻起身,用大力气吐出片片金色的叶子。

水里,众星闪烁。

水里,一百盏灯照见粮食风尘仆仆回到粮仓的中央,牛羊回到圈里,一年四季辛苦的庄稼人回到热炕头上。

水里,有想象和奔过心灵的光辉词语。

水里,一粒种子鱼样游向宽阔的土地。

水里,一颗颗葡萄唱起了歌。

水,站起来朝四周喊一声,草,像失散多年的孩子样会从遥远的天边赶来。

    5.挖啊!挖

    一把锤子敲打,叮当之声穿透三千年时光。

敲击声像大禹在长吁短叹:水啊!水。

一锤一锤敲过去!高过头顶就是开天;落在地上就是辟地。

一粒粒黄沙四处飞溅,雨点子样打在脸上,无数的蜂扑向灯光,像看到花开。

什么力量驱使在黑暗中横渡?人像一把锋利的刀刃左右逢源,写得如此荡气回肠。

骨头,一块块兴奋起来,

血液,一阵阵加快脚步,

心律,一次次快速跳动。

京杭大运河是这样一镐头一镐头筑起的;郑国渠是这样一坎土曼一坎土曼掏出来;都江堰是这样一䦆头一䦆头拼出来的;灵渠是这样一铁锨一铁锨砍出来的;它山堰是这样一筐子一筐子堆起来的……

黄沙中有水,掘进一千里路。

石头里有水,就让石头开门。

荒凉泡大的男人,不管搁在哪儿,

一个大写的人字,上可顶天,下可立地。

挖了一辈子坎儿井,五六十岁不管是明渠还是暗渠齐刷刷地爬上额头,一脸纵横交错的沟壑,活像一部戈壁水史隐约在苍凉中叮叮咚咚。

    6.“出水了,出水了”

    在钻石取水,还是炼石补天?在沙海捞针,还是问路叩石?在锻打铜墙,还是修补铁壁?是你愚公取水的精神感动上苍,还是不屈的信念让水无处隐藏?……

水,羞羞答答地出来了!

一条地下运河蜿蜒而来。

猛地,卡德尔·阿斯木从腰间抽出古老的歌谣一把又一把栽进水中,内心的喜悦开成大把大把水花。

一筐子一筐子汗水倒进去淬炼出火焰中的翡翠;一背篼一背篼梦想倒进去,旋即长出一丛一丛凉森森的绿荫;一簸箕一簸箕兴奋倒进去,古老的家园就在琴弦上舞蹈。

水,开始像白娘子的幼年,许仙望穿的双眼渴望水快快长大,演绎水漫戈壁的传说。艾丁湖干渴极了,渴望一辈子能大口大口喝几回水,渴望养几朵白白胖胖的云。石头喝上几口,让开花的梦想越来越近。渴死的云影翻起身,梦一样站起来,沿着沙山回到天宫,不久,化成绚烂的云锦感恩人间。

“出水了,出水了。”

卡德尔·阿斯木左看右看多像上辈坎儿井匠人水波粼粼的目光。

水中,看到住着一千名坎儿井匠人的魂魄。

卡德尔·阿斯木一把握住流水,却握得自己泪光满面。

    7.水里,长出了童话

    戈壁,起风了,无边无际的绿,

水,前脚走进村庄,后脚就看到:

柽柳、甘草、梭梭回家了,一次次托起梦的朵朵白云;黑鹳、大头鱼、红狐回家了,在水上嬉戏;鹅喉羚、盘羊、塔里木兔回家了,在水边捉起迷藏;雀鹰、野鸽、鸬鹚从头顶飞过,天上的彩虹挂到村庄上头。

水边唱起《吐鲁番的葡萄熟了》,水里就走出唱民歌的把式克里木和阿拉木罕。水边朗诵几句“枣花落后樱桃熟,一段风光莫忽过”,水里,噗嗒噗嗒地走来火红火红的樱桃。唱《万丈高楼平地起》,回头看见沙地上的平房麦子样拔节而上,长成二层、三层……唱《我们新疆好地方》,天山脚下,大草原上,奔腾的骏马和牧民策马驰骋的英姿尽收眼底……

朝天上粗着嗓门高喊:左公柳,左公柳……

天边边,有云朵噗嗒噗嗒地朝这边走来。

奇了怪了,我随大潮在水中种上一个又一个字词,不久割韭菜样,收获一捆一捆诗歌。

在水边,无意间漏嘴念了句:“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沙子鬼样,死活不敢探出头来。

水来了,瞎子吾斯曼·艾山的眼睛亮了,

一百只、一千只手鼓值得敲上一辈子。


    █创作手记:塔克拉玛干以北

    地上,无边无际的黄沙子,地下,潺潺的坎儿井流水。

在塔克拉玛干以北,一滴水让瞎子的眼睛突然发亮,让哑巴突然开口说话,一滴水像马灯照亮一个村庄通往另一个村庄的路。一树的叶子哗啦啦响时,一树的水在叫呢!一颗颗葡萄挂在藤条上,全是圆咕噜噜珍珠玛瑙般的水;一座花园里五颜六色的水,光芒四射……

徐徐的风,比喻成水声;暖暖的鸡鸣狗吠,比喻成水声;皎洁的月光,比喻成水声!

穿行荒原,时不时会碰到掏挖坎儿井的人喊道:“朋友,清清的水,过来喝上一口。”一个个穿着棉衣棉裤外边套着皮衣外套,黝黑黝黑的四方脸,说话露出白白的牙,时不时幽默的笑意堆满两腮,看上去活像传说中的漠魂。

趴在渠边,牛一样喝上几口。人,一下子轻松不少,坐在石头上看到:风,吹走天上的云朵后,又回过头吹天下黄沙。

一拨一拨的背包客不知来自何方,又要去哪儿?

沿着时光之河溯流而上:张骞马背上有了那只北风中装满坎儿井的水袋子,在一条名叫丝绸的路上来回晃荡,却没有被吹成茫茫黄沙。玄奘西天取经慌慌张张地折道来到高昌国,难道还不是奔着吐鲁番的坎儿井流水?岑参在热风中鬼影样一高一低地赶往坎儿井水渠,突然,走不动了,禁不住对着长天喊“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云厚。火云满山凝未开,飞鸟千里不敢来”。史善长背了一壶坎儿井水,唱着“关南土鲁番,二月桃花卖”的诗句,说即使腿断了一个人也要翻过茫茫冰大坂。左宗棠喝了坎儿井流水,吟啸出“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的豪迈诗句。“罪臣”林则徐流放新疆,因兴修坎儿井而深受当地人民的爱戴,也因此坎儿井又被称作“林公井”……

生命之河,千百年来并没有让时间烘干!一代又一代掏挖坎儿井的人把流水活生生地举到头顶上。

行走戈壁,看到一个个土包,就聆听到穿越千年的流水。

水,并不大,不绝如缕地流着,不知道流了多少辈人,依旧不紧不慢地流着!像一个修行的天山道人,千里迢迢穿过连天黄沙,从容不迫地从远方抵达绿洲。好长一段时间,一点滴的声音总让我羊样突然惊觉地竖起桃叶状的耳朵,是不是水声?然后再听听,有没有第二声、第三声……

一滴水用到钢刃上吭哧吭哧,半个雪山样闪闪发亮;一滴水磨镰,不久一弯新月挂在我们的头顶;一滴水不小心撞在石头上,摔成了八瓣,溅到天上就成星星;一滴水让小草勾下头牛一样喝着,一弯彩虹从天边边缓缓升起来。

坎儿井村、坎儿井街、坎儿井小镇、坎儿井矿泉水、坎儿井宾馆、坎儿井餐厅、坎儿井商店,歌舞表演中穿插远古的人挖坎儿井的经典情节……还不是提醒人们要记住水。

在戈壁记住水,就是记住一个人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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