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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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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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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

引 子

其实,关于为家乡写一点文字的意念在几年前便滋生于心际,很是葱葱笼笼地覆盖了无数个春秋。因为,作为以卖文为生的我长年累月地跋涉在文字的河流,内心深处无时不在被遥远的家乡所牵动着。

一个人,无论他偶居海角还是滞留天涯,无论他青春年少还是满头华发,魂牵梦绕他的总是家乡,总是家乡那窄窄的小巷、此起彼伏的鸡鸣犬吠,以及袅袅炊烟和在父辈的吆喝声中新翻的泥土的芳香……家乡,这个普普通通的字眼就这么深深地铭刻在每个游子的心坎上,给人希望和遐想,给人愉悦和感喟,并时不时让人在生满了月光的晚上,无端在沉浸于一首首古诗的意境,然后婆娑悠悠的心情,一步步地朝着来路寻望记忆深处的东西。于是,你又偷偷地摇动母亲的纺车了,你又端着锣筐和童伴一起来到那哺育着你成长的小河岸边,寻找水中的小鱼小虾了……

不过,我总觉愧对家乡,这么多年奔波在外,播种并收获了一堆又一堆文字,当我忽然有一天想起点什么的时候,在蒸腾着我汗水的文字堆里翻来找去,竟找不到关于家乡的阵阵风声和雨声,这不免让人潸然,让人在遗憾之余开始深深地谴责自己,谴责自己日日匆忙于案头,竟无暇回首家乡,家乡被遗忘在遥遥之处,仿佛愈来愈不明朗了。

这并不是我已将家乡遗忘,已将乡情、乡土、乡音遗忘,倒是在很多时候梦回家乡,去捡拾记忆中的朴素季节,但我终究没有被那些单薄的记忆折磨得冲动不已,因为我知道,当我不是完全沉入一种激越的情感,我决然不会去让自己做无病呻吟状,然后开始粗制滥造。更何况,去用文字描述那些记忆中的童年趣事,我总觉得是一种娇情十足的事情,我还不能放纵自己无聊至此,这便是我简单真实而又全部的心理。

我钟爱我的家乡,正如无数个游子一样,家乡在我的心中,永远是沉甸甸的,永远是丰富多彩而又充满阳光和绿地的。是的,是家乡送我走出那窄窄的巷口,然后沿着村头唯一的那条小路,走向了学校,走向了都市,走向了书籍,我努力地走在今天灿烂的阳光下,我就会想起家乡,想起七月流火,想起旋转升腾着的草帽和被并不沉重的草帽压弯了的年龄,于是,我还会不由自主地再次吟起曾经写的一首诗,名字叫《土生土长的黄昏》:

我再次审视黄昏

姿式依旧 和朴素的小路一起

曲曲折折 没入乡村

在这个村落 泥土流动的背后

鸡鸭正嘎嘎作响

辗转于村头巷尾

遥相呼应的 是仅有的一声犬吠

简陋的身影和脚步声

从田间挪向瓦舍

疲惫在一瞬间燃烧成炉火

于是——

我看见 炊烟在树叶间徜徉

夜幕终于落下

覆盖树木和鸟鸣

以及匆忙和低语

上了年纪的父亲 坐在矮墙下

他的面容

和庄稼一般摸样 有些粗粝

于是,我的思绪便执著地奔涌起来,沿着历史的迹痕,穿越300篇诗经浩瀚的意蕴,看见一位宋人衣带飘飘伫立在黄河岸边的一块巨石上,向着家乡的方向引亢高歌:

谁渭河广 (谁说黄河宽又宽)

一苇杭之 (一片芦苇到对岸)

谁渭宋远 (谁说宋国远又远)

歧予望之 (抬起脚跟看得见)

谁渭河广 (谁说黄河宽又宽)

曾不容刀 (难容一条小小船)

谁渭宋远 (谁说宋国远又远)

曾不崇朝 (回家不误吃早饭)

这宋国的游子,隔着迢迢山水,满怀深情地瞩望着家乡的远天和流云,他的心情已经穿越了时空的界限,仿佛家乡只有一箭之地甚至一步之遥,思乡之情充斥心底,这就是游子的心态,这就是家乡的魅力。

记得有位作家这样诠释家乡,“其实,所有的家乡原本不都是异乡吗?所谓的家乡,不过是我们祖先漂泊旅程中落脚的最后一站。”是的,这最后一站,是祖先的异乡,但千百年以后,我们降生于斯、成长于斯后,这不就是我们全部意义上的家乡吗?这不就是我们用根深深地拉紧他胸襟的家乡吗?

于佑任老先生要求自己死后让家人葬他于高高的山原,并朝着大陆的方向,为的是能在冥冥之中眺望几十年未回的家乡,并赋诗曰: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大陆

大陆不可见兮

只有痛苦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家乡

家乡不可见兮

永不能忘……

如果我们有心走进灿烂的中华文化,去翻阅闪耀着文化灵光的册册典籍,我想,关于思乡的文字定然纷繁而又茂盛地生长在我们匆忙的旅途中,为我们昭示着昨天、今天和明天的情感,并让我们在疲惫的片刻里陡生志气,为着远方的故土和在四季的田野里创造春花秋实的父辈们而刻苦前行。

我没有理由懒惰或者满足,因为,仍然贫困的家乡正在远方炎炎娇阳下为我精雕细刻出一行行麦子、玉米和高粱。

我的家乡是一个偏僻的小乡村,不论从哪个方向出发去寻找最近的集镇,都要至少走上十多里的乡间公路,这里不通什么车辆,因为没有一条像样的路,没有路就禁锢了一切,包括文化和时代,家乡的辍学率高得让我吃惊。我想,这与路不无关系。

我是在麦收季节回到我那朝思暮想的故土的,而此次的归来竟将我一路鲜艳的心情涂抹得滋味万千,这不仅仅是他依旧的贫困、依旧的闭塞,也不仅仅是他依旧的风物传说、依旧的老树昏鸦……而是实实在在地生长着的这些崭新的故事,让我在居家的日子里,再无轻松的心情去寻觅往日的落花流水。望着母亲年迈而依然匆忙的身影,我就会默默地扛起农具,坚毅地走过十年前的田间小路,然后深入进古朴的泥士像父老乡亲一样去播种或者收获高高低低的五谷,因此,我从不感到劳累,从不感到艰辛,不为什么,只为这沉重的故事和沉重的故事后面那沉默而又饱经风霜的家乡。

龙子龙孙

中国人崇拜龙。中国人自称是龙的传人。

其实,到底有没有龙这种神奇的动物,翻开汉语词典,关于龙字的注释是这样的:龙,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神奇动物,善变化,兴云雨,体状蛇,头有角,口长须,身披鳞,足生爪,是人们崇尚的虚幻之物,既然是虚幻之物,我想自然是不存在的,是不真实的,它只是我们的先人在长年累月的生活中所图腾化、神秘化了的一种崇拜物而已,他们虚幻并相信这种动物与自己固有着血缘关系,因为他们坚信自己最早的女祖宗由于受了这种动物的感应而开始繁衍后代,于是这种动物便成了自己的祖先和保护神,于是,在我们远古的神话传说中,龙已是切切实实地存在了,这在《山海经》和《淮南子》等典籍中随手便可翻阅出龙的风采。

我是在2000年的夏季回到家乡的。

其实家乡在很多方面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这与我先前的想象几乎没有什么差别。除了当初村头的田地,如今已变成起起伏伏的居民区,除了大爷和大娘们如今已白发苍苍,除了幼时的玩伴如今已携妇将雏之外,没有变化的是沿河堤而一溜排开的那几十所土坯老屋和老屋前后的那几十株半枯桐树,还有远房的三爷,他的花白胡子上面依稀显现的老态龙钟。这便是在我漂泊了无数个春秋后,那魂牵梦绕的家乡给我的新鲜而又古朴的印象,我知道,我久别的家乡,它是真正的、分明地变得深沉而又有几许陌生了。

倒是从四面八方无数个高高低低的院落里哗啦啦流淌出来的一群孩童,他们欢快的身影和天真的笑声在我漂满了雨雾的心中忽然间点燃了浓浓的乡情,这些相识或者不相识的孩子们,有的赤着脚,有的只穿了个短裤,有的头上高高地耸立着两个发辫,他们稚气而充满了童真的小脸上写满了好奇和新鲜。正如我当年,每当有自觉非常挺让人兴奋的一件事情发生,总是张大了嘴巴,睁大了眼睛,企图用最简单的智慧去推测事件本质内容一般,那些可爱而又可笑的神情至今都不曾从心灵深处排遣而去。我知道,在多年过后,我终于隐隐约约地看到了早被我遗忘在小河岸边的那种叫做童贞的东西。

而第二天以后,当我重新站在我曾经站过的村头和乡亲们聊天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一年是龙年,这让我这个整日只知啃着墨香的书虫不免有点自责后的惭愧。接下来,就进入我故事的中心内容了。自过了春节,我们这个僻偏、闭塞而又落后的小村,竟有十家喜得贵子,这在龙年可是天大的喜事,就好像他们的父母故意计划好似的,这些龙子龙孙在龙年的钟声刚刚敲响后,便一个接一个地降升在这一片古老的土地上,给在这一片土地上辛苦而劳累了大半生的父辈们平添了无数新鲜而激动的谈资。

是啊!龙年添丁,实乃大福大贵,按一位本家的说法,龙年出生的人将来都有贵人之相,至少将来可以做官。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理解官字的概念的,难道他有预测术?但后来才知道,他是刚添了龙子的几个父亲之一,难怪他讲起此事眉飞色舞。我想,这只不过是对孩子的未来充满了一个美好的期望而已,其实这无可厚非,但如果像一位堂伯说的就多少有点让人忍俊不禁了。

我们村有三家本该去年春天生子,但做爷爷奶奶的竟坚决地出面反对,迫使儿媳在七公里外的乡医院做了引产手术,而后又掐着指头计划非在龙年抱孙子不可,在儿子的不懈努力下终于如愿以偿,爷爷奶奶已经十分苍老的眉宇内竟突然间如春花烂漫般盛开了不尽的笑容。

而在这十家之外还有两家的故事。

一家是春节前腊月二十六生了女儿,一家是腊月二十九夜生了儿子,这本来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儿,但父母和爷爷奶奶却是老大的不高兴。如果儿媳再坚持几天,再坚持半个小时,那不就是龙年的人了?那不就是真正的龙种了?但偏偏这前面是兔年,是兔子尾巴,无怪乎爷爷奶奶们每每谈及此事,好象在人们面前矮了几分似的,唯唯喏喏地搭讪几句便心虚地躲开了。他们心中的痛,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谁叫自己抱了个兔孙子呢?

而龙年添人的家庭也并非全都心满意足,我们的邻居便是其中之一,因为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千金,而在计划生育形势愈来愈紧迫的年头,个子不高但劲头十足的老婆又在半夜三更生了个丫头,这沉重的一击,让小两口在很长的日子里吃着鸡蛋不是鸡蛋味,喝着糖茶不是糖茶味。

但有一点让我不解的是,据说近年农村计划生育工作抓得很是不错,怎么这么多家喜得龙子龙孙,就没有人问?

邻居这样给我解释,“能躲就躲呗,反正没有一个带小鸡鸡的儿子决不甘休,大不了罚几个钱,也许是三五百,最多一两千,说不准多少,到时候全村所有的超生户只要把上面分配的罚款任务按二胎三胎比例分配好就行,谁还问你拿了多少钱?农村就是这回事。”他说这话的时候,像讲一个十分轻松的小故事,身旁的几个人也都随声附和表示肯定。停了一会儿他又补充:“咱村从去年至今年肯定没事,生了也不会罚款,因为咱村没有干部,村长已经去外地做生意了。”此时,我不知该为我们这个群龙无首的小村表示高兴,还是表示悲哀,我不希望有很多家庭因为躲避超生罚款而长年漂泊他乡,有家不可归,但我又何尝希望年轻的父母将从牙缝里扣出来的一枚枚硬币,抖索着换回一张张罚款单,然后,勾偻着早衰的身躯,走进田野深处,在岁月匆忙的阳光下,挥动镰刀和锹头,而最终仍然“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我不想在此为我们的国策而忧心如焚,也不想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种陈腐观念作坚锐的反戈一击,我只是在物质和精神文明的冬天,聆听着改革和开放的一阵阵春风。看着外面的天空、耸立的建筑物和匆忙的车辆,回首着家乡那被岁月剥蚀得面目全非的土坯老屋,以及很多刚满十二三岁就辍学外出打工的少男少女们而倍感压抑,然后会拌着指头算算在这以后的大半年里,我们村还能有多少龙子龙孙来到人间?

我不知道。甚至,我不再想知道。

乡村特区

听人说,我们村现在有了特区。

在我们这个远离现代文明的穷乡僻壤会出现一个规模逐渐扩大的特区,这当然让我无法相信,但后来经过我的考证,不但确认了其存在,我还真正到特区走了一遭。不过,令我惊奇的是,乡野里这些只知锄头犁耙的汉子们以及只知家长里短的娘们们怎么引进了“特区”这个浓郁着改革意味的现代名词。

我仔细认真地翻阅了商务印书馆的《现代汉语小词典》(修订本)竟没有找到“特区”这个条目。这当然不会有,1983年小平同志智慧的头颅里还在为特区的概念进行着史无前例的分析和论证,不久,才有深圳和珠海等第一代经济特区应运而生,然后才如雨后春笋般生满祖国的大江南北,特区,在迅猛地展示着它文明和财富的魅力。

而我们村的“特区”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我们村东头紧挨民居的原本是一片占地五十亩的柿园,围绕柿园南、东两边是一条有着百年历史的老土路,老土路东边就是年年收获着五谷的良田了,而如今的所谓特区正是建设在年年丰收五谷的良田上。不过,当初那一片每到秋天就悬挂出一枚枚金黄色果子的柿树已经不见了踪影,曾经的柿园里高高低低地建起了数十座并不算风光的青砖瓦舍,有几片空地上零星地堆放着柴火以及刚买来的砖瓦,还有几头散发强烈的刺鼻味的黄牛,正在不停地甩动着长尾巴驱赶着伺机侵袭自己的那些成群结队的苍蝇或者牛虻。还有猪们羊们也都肆无忌惮地侵入这座曾经的果园。

这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让我感叹,然后是沉默,最后是伤心。

该说特区了。

穿越这无尽的伤悲,抵达百年老路,眼前也不再是曾经生长过扁豆和碗豆的良田了,代之而起的是数十座没有院墙的房屋以及房屋前后歪歪斜斜地似乎已经失去生命力的小树林。细心观察,发现这几座房屋风格相差无几,建筑模式基本一致,都是一间最多两间低矮坯房,房子旁边用棍棒、柴草以及随风而起的破塑料布各搭建有草棚一座,上面明显地印证着烟熏火燎的迹痕,这当然是厨房的所在。不过仅仅这些建筑还引不起我们的兴趣,现在的农村,类似的民居,虽说不多,但还不至于消声匿迹,倒是长年累月地生活在这些建筑物里的主人着实让我感到悲哀。

最早在此定居的是我的大伯和伯母。那还是几年前的夏天,他的三个儿子中的最后一个终于把看上去非常温顺的媳妇娶进了家门,老两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是了确了平生心事,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尽管二儿和二儿媳的不孝曾经给他们制造一场生不如死的经历,但时间的风化及眼前的幸福,已足以让二老心花怒放。可是好景不长,三儿媳的温顺似乎只是昙花一现,接着便将大伯和伯母撵出了家门。不得已,大伯只好央求邻里在远离村庄的野外建起了如今这个已经飘摇欲坠的家园,可以说大伯是进入这特区的先驱,不过作为进入特区的先驱之一的伯母两年前便突发了一种病,在一天的黄昏默默地告别了这个尘世。据说她死的时候,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唯有眼角挂着的那一滴混浊的泪水让人记忆深刻。今天,我的年逾七十岁的大伯仍旧生活在这个地方,这儿离哪一个儿子的家都有一段路程,这路程不算近,也不算远,但已足够让整日斜侍在屋角的孤单的大伯去用心品味了。

大伯老了,我不知道他在品味沧桑之余,能否丈量出回村的路程。

然而,与其说是大伯的壮举,不如说是他的无何奈何,竟给我们的小村创造了一个特区的神话。

继大伯之后,在他孤单的小屋周围几年间便平添了数十家类似的小土房子,于是,时不时就能看见一对对白发老人从村口蹒跚着出来,扛着破旧的棉被一步一步地向着新的特区家园走去,身后那个她们曾经喂养得如此丰厚的村庄愈来愈远,愈来愈模糊了。

于是,特区的规模在一天天壮大。但至于特区这个名词出自谁口,何时命名,我无法去考证,况且,根本没有考证的必要,存在便有道理。

还有一个故事中的故事,是我居家的日子里发生的,有必要给记下来,因为它发生在特区内。

远房的一位本家大哥,今年还不到50岁,已经移居特区两年有余,他惟一的儿子在今年的四月份给他抱出来第二个孙女后,老两口的日子便没有一天好过过。本来,他们就慑于儿子和媳妇的威风,而及早果断地远离了自己一砖一瓦砌成的家园,没想到,还是没有逃脱儿媳的掌心。就在二孙女出生后不久的一天中午,盛怒的儿媳来到老两口简陋的厨房里,将锅碗瓢盆一应用品全都砸了个净光,理由是婆母没有按时给孩子喂奶,没有按时给自己做饭。是啊,正如她高声宣扬的一样,既然不做饭,还要这些做饭的家伙干什么?一场叮叮咣咣之后,倒是苦了我这位在田地里辛苦了大半天的本家大哥,当他摇晃着身躯回到家进而想喝一口凉水解渴的时候,才发现厨房已遭了劫难。

他愣愣地站了半晌,一言不发地重新回到了热浪滚滚的田野。五月的田野,他亲手侍弄的麦子正等待他收割,正等着他将金灿灿的果实收打进那个至今仍然贫困的家园以养岁岁年年。

这个发生在特区里的故事并没给我们的小村留下过多饭后的谈资,因为所有在特区内或者特区外生活着的人们都已经对类似的故事习以为常了,甚至麻木了。人们关心过多的是剥离了所有外在内容的生存本质,至于生存以外的东西,谁还会去表示更多的关切呢?

我站在那条窄窄的路上,看见又一座小屋即将封顶,我觉得我两边的世界相隔竟是那么遥远,这个被人们调侃出来的特区,竟越发地沉重,越发让我想起留传在我们这一地方的两首歌谣:

其一是:

小麻雀,尾巴长

娶了媳妇忘了娘

把娘赶到高山上

媳妇坐在床头上

烙油饼,擀馅饼

媳妇媳妇你先尝

俺去后山瞧瞧娘

老娘早就喂了狼

其二是:

小喜鹊,尾巴长

娶了媳妇不要娘

媳妇媳妇你甭忙

二十年轮到你头上。

街道像一条河

刚写下这个故事的题目,却忽然间心血来潮地拿起了余秋雨的《文化苦旅》这本书,并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作者笔下的《江南小镇》。小镇曰周庄,就是著名旅美画家陈逸飞先生那幅名扬海外的名画《家乡的回忆》之原型。作者这样记述周庄:像多数江南小镇一样,周庄得坐船去才知味道……在别的地方,河流可以成为运输的通道,但对普通老百姓的日常旅行来说大多是障碍,在这里则完全不同,河流成了人们随脚倘佯的大街小巷,一条船,一家人,悠悠走着,不紧不慢,丈夫在摇船,妻子在做饭,女儿在看书,大家对周围的一切都熟悉,已不愿东张西望,只听任清亮亮的河水把他们浮载到要去的地方……”

这江南小镇在余秋雨的笔下显得如此的清新和轻松,倒让我飘摇的心情一下子被这诗情画意的水乡所吸引,使我对遥远的江南平添了几份向往。

而我的家乡在平原农区,这里远没有很多文学作品中的秀水青山,只有古朴的房屋和起伏的街道,以及那一群群穿着花花绿绿的乡亲。每当农事不够紧张的日子,这些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泥土气息的乡亲,便会不约而同地聚集在大街里侃大山,他们会用极通俗的俚语述说着各色各样的笑话,这个或许还能称作街道的空间里,回荡着一阵阵的欢声笑语。

这是小村唯一的街道,东西总长大约1000米,东头和西头不知怎么比中间的部分高出了那么多,因而中间大约有100米的水域长年四季充盈在街道里。我说长年四季,其实,一点也不夸张,因为据说,那怕是最小的一场雨过后,只要各家各户的院落里积水没有完全渗入地下,那么,几乎是全村的雨水都会顺着并不十分规则的小巷汇集到地势低洼的中心大街。于是乎,涓涓细流,积水成渊,一场雨接着一场,街道就成了一条河,整日里闪现着混浊的光,无所顾忌地横在小村的怀抱里,承受着村民们的诅咒和怨恨。

记得在六七年前的一个夏天,我们村里的一个在乡供销社上班的本家,拉了一车化肥到村里零售。好像记得车并不小,诸如解放或者东风之类。一走到村口,司机就下车来观察路况,也许是固有的经验,让他充满了自信而轻视了这个街道,当汽车走到一半路的时候,抛了锚,继而慢慢地慢慢地翻了车,一整车化肥就这样在人们的惊呼声中成了水中之物。两天以后,当全村男女老少半是热闹、半是帮助下将车子拉出水域的时候,那位司机一脸苦笑。

至于这个街道河有多长的历史,追溯起来,当在我出生之前,因为在我刚记事时,它便存在着了,经年累月,一直到今天,那至少有30年了吧!

记得一年春节,我回村过年,和几位乡亲以及村里惟一的一位村干部闲聊时,我不轻不重地说应该组织村民整修街道了,那怕是每家一车子土,这街道也决然不是现在这种面貌。我的话未完,那个村干部的笑容顿失,继而转身,继而走掉。我不解,只好向其他村民询问缘由,得到的回答是:你说的轻巧,现在当干部的有心过问这些闲事吗?挡吃还是挡喝?他能往兜里装多少?我不禁又说,即使干部不组织,那村民自己也应该想想办法呀!总之自己方便嘛!村民反击说:“反正不是一家要走这儿,谁愿意掏这个冤劲!”

我无言以对,我不能仅凭自己多读了几本书的阅历就回过头来对我们的村干部评头论足,也不能凭在学校或者单位多做了几件好人好事的阅历就给我这些纯朴而老实的乡亲,做关于什么思想境界的演说。望着街道里这一条本不该存在却有着一段历史的河流,我终于表现出了自己的懦弱和狭隘的本质。

这河流无关于我,我又何苦劳心?这当然算是气话。

如今,当我再一次从这河流的边上小心翼翼地寻索着前行的路途,我的一双脚无法找到平坦或者轻松,因为在我前面,好象并不怎么骇人的街道河,曾经制造过无数惊险的传说:架子车搁浅过,四轮和三轮搁浅过,六七岁的儿童以及七八十岁的老太太搁浅过,这段河流吃过大豆、小麦,还吃过鸡狗和猪羊。

日子枯萎了,岁月更新着,村里的干部换了一茬又一茬,各种有关这河流的故事也割了一茬又一茬,人们在它的周围兜了一个又一个圈子,而这条河流依然泛滥着混浊的光芒和我钟爱着的小村对视着。

而前夜的一场大雨过后,始终缠绕着我的那条街道河竟究有没有出现江南水乡的魅力,我就不得而知了。因为此时,我已远离家乡,远离了那个沉重却给了我很多让我沉思的东西的小村,回到了这个具备现代又有几分文化的书屋里匆忙地播种着关于家乡的很多很多文字。我知道,我不能日日依恋在曾经给了我那么多深思和期盼的故土,我还有很多很远的路要走,我只能用这些无力但充满深情的文字做无尽的叹息。

沉重的家乡啊,请原谅我的一切。

2000.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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