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曾经有一天,我走在一个城市的街道里,凝望着生长着的楼群和汤汤的人流,我的心境便在瞬间灿烂无比。是的,这辉煌如此让人感动并幸福着,我们不该有理由再为身旁的斜风细语而心起怨艾,我们不该再将自己沉郁在书桌旁,任笔下流淌出忧伤的文字,从而销蚀明媚的时光,继而,为很多很多的莫名其妙肆意感怀。
但,这短暂的说服至今没有萌动出无以复加的力量,因此,在很多时候,我便表现出了先天的懦弱。在城市光芒的背后,我的脚步、我的思绪、我的心灵一次一次地忧伤,使我涂抹的文字一如深秋里的落叶,一季一季其黄而陨。
于是,我时常鞭鞑自己。
于是,我时常在鞭鞑自己的呦喝声中丰富着自责,丰富着深思,丰富着生活。
我想起一个小乡村。
这个小乡村远在豫南,淮河边上,名字不得而知。
但这个无名小村从我谋面的那一刻起便刻进了我的心里,让我时常登上某座高高的楼顶,无数遍地向小乡村的方向眺望。我很想知道,这个最多有十户人家的简陋小村,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季节里,我受报社之命赴豫南边陲采访,所乘坐的列车便负载着我风声四起地冲出了富丽堂皇的大都市,沿京广动脉一路向南呼啸而去。
伏在南下列车的窗口,一幕幕风景滑过我的眼睛,走过了燕赵,走过了殷墟,走过了牧野,走过了黄河,走过了魏都……列车驶入了广阔的中原大地。在我的感觉中,到了信阳区域便能聆听到或者抚摸到南方的气息,不是江南也算是半个南方吧!而几分钟后窗外斜织着的细雨也似乎明证着我的想象。
其实,数年前,我第一次到江南去,便对江南雨有了感情,后来就写了一篇名为《江南雨》的文章。因此,我总以为,江南雨多而细、绵而长,如一钟情妙女,不似北方的雨,横冲直接,野蛮得有点儿张狂。
车窗外的雨就这样密密地斜织着,充分体现着初春凉凉的风情。列车的滚动字幕上不停地游走着“车外温暖2℃、车内温度26℃”的鲜红字样,虽然此时我已远离北方的家乡,但至少,“26℃”仍然给了我家中温暖的感觉。
窗外的大地开始起起伏伏,丘陵地貌让我目不转睛地用心瞩望,偶尔,远远近近的村庄在雨雾中转瞬即失。我的伤感便在刹那陡然升起。
说实在,我在很多时候,真的不能看到很古朴的小乡村,在我脆弱的意念里,常常让泪水汹涌不能自制的,便是那些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小乡村。因此,当列车即将抵达淮河时,车窗外一个濒临铁路、最多有10户人家、村头树下站着一着深色棉衣老人的小村走进我眼睛的时候,我的心情便在倾刻间暗淡下来。
我想知道,这个小村的名字、历史以及小村里几户人家的年龄性别;我想知道,此刻小村里的人们都在匆忙着什么,向往着憧憬着什么;我想知道,这个远离都市的小村,是否有电话、电视,是否能在深深的夜色里,想到过远方都市里的灯红酒绿;我甚至想知道,背靠古朴瓦舍、静静地瞩望着我乘坐的这长长的列车的那位老人,他正守望些什么呢?
而列车不会在这里停止不前。对于小村而言,每天从这呼啸而过的无数次列车都只是一个过客而己。这小村便倍显孤独。
我想起了我遥远的家乡。也是一个小村,也是一个贫困得总让人潸然的小地方。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风尘落在小村灰色的屋顶上,厚厚的一层,阻隔了很多时候的灿烂阳光。这里没有一条像样的路,不论从哪个方向去寻找一个像样的小镇,都得走上至少是10多里的乡间泥路。
那年,我揣着早已磨破了皮的几本书走出小村去县城“赶考”的时候,天上正下着雨,还相当大,我身披的那块塑料布根本不像我出门时的想象,风一吹,我便像刚从水里爬出来一样。当我赤着脚走到县城考场的时候我才知道,40多里风雨交加的泥泞路程,我用了四个半小时……那年我15岁。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至今忘不了我的朴素的小村,以及低低的瓦舍,摇曳的树枝,以及常常在村头一站就是半天的那些父老乡亲。
我还想起1998年去湘西时与我相遇的一个瑶家山寨。小寨不能再小,只有五户人家,高高低低地散居在一个山坡上。那已是11月份的天气,山里的严寒来得早,我穿着厚厚的棉衣和皮鞋仍然抵御不了在山坡上劲走的严寒。而小寨里走出的几位老人在刹那间让我目瞪口呆——赤脚踩住一破车胎剪成的鞋底、几根绳子胡乱往脚上一缠……这个山寨有7位老人已经两年没有走出过小村了。小村在山上,离山下的小镇十数里,仅有的一条羊肠小道,年青人都望而却步。
当我们告别这个山寨时,几户人家的所有老人和孩子都站在各自的家门口,远远地挥动着手臂和我告别……我不忍心看,索性快步走过一块岩石。山里,顿时寂静得让人可怕。而自此,小寨就永远定格在我的心灵里,还有蓬草纷飞的房舍以及充满了含义的一双双守望的眼睛。
因此,我不能再看到小村,尤其是在一种永远的距离外默然独处的小村。
很多个日子过去了,我又回到了这个光怪陆离的北方城市,而淮河岸边的那个小村,那个村头的老人的背影成了我的牵挂,使我不止一次地记起那个春天,记起那次列车轰鸣的声音,记起被雨水浸透了的、常年潮湿的心情。
我想再一次踏上南去的列车,到宽大恢弘、风情旖旎的淮河岸边,看看那个孤独的小村。
2008.0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