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如意
夜色降临,华灯初上。
吃过晚饭,换上运动裤,穿上慢跑鞋,准备下楼步行锻炼。孩子最近有点受凉感冒,只有我一人下楼。我反而更愿意一个人锻炼,步伐可以走得更快一些,不必顾及孩子能否跟得上。
走过小花园,出小区大门向北,沿着一条窄窄的胡同走到尽头,便到了铁路线的围墙。围墙里面是北京机务段的一条条密集的铁轨,贴着围墙外边是一条单向的马路,沿着这条路一直往西可以走到护城河畔。
深秋的夜晚,天气已经转凉,一轮渐盈的凸月挂在明净的夜空,告诉我已经临近中秋。一阵微风拂过,路边几株长着红色小果的金银忍冬随之摇曳。风吹在身上冷嗖嗖的,让我不禁抱紧了双臂,加快了步伐。
这条小路平时很少有车辆通行,晚上更是人迹廖寥。此刻只有我一人独行,左侧一排昏黄的路灯把我的身影投射在右侧的围墙上,随着我的走动,那影子忽而向后又忽而向前,渐渐变短然后又越来越长。围墙是一根根水泥柱子组成的花格墙,透过空隙,我看到了紧挨着围墙的一条长长的铁道。无数个大小不一的碎石密密匝匝地堆积在一起,一根根预制混凝土枕木整齐而均匀地排列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两根铁轨静静地躺在枕木上,无限平行却永不相交,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似灵魂相近却又永无交集的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默默不语却心有灵犀,等待着呼啸疾驰的火车随时从身上碾压而去,共同完成自己神圣而庄严的使命。
看着眼前的铁道,记忆也犹如这望不到尽头的铁轨一般,伸向了那个年代里的遥远的故乡,让我想起了故乡的一条小铁路。
我的故乡是坐落在豫东平原上的一座小城——商丘,我家当年住在这座城市的西郊农村,但离市区也不算特别远。从我家到市里去,要跨过一条小铁路。这条铁路穿过临近的几个村庄,也横穿通过市区的一条主干道文化路。这似乎是一段废弃的铁路,因为自从我第一次跟着母亲进城知道了这条小铁路之后,就从来没有看到有火车从这里通过。这条铁路之所以被称为小铁路,是因为这条铁路很窄,两条铁轨距离很近,只有大概标准铁轨宽度的一半。这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河南大力建设窄轨铁路所留下的历史痕迹,后来逐渐被标准铁路取代,窄轨铁路也就逐渐废弃。这段小铁路的枕木还是木头做的,年久失修,很多枕木都已经腐朽。那个年代,交通不便,我的父母进城的次数也并不是特别多,偶尔从城里回来碰上同村的人,当被问道去了城里哪里哪里买了什么东西,母亲总是会用这条小铁路作为描述地点的坐标。
“婶子,干啥去了?”村里人问道。
“赶集去了,快八月十五了,买几条鱼。”母亲回答。
“在哪儿买的?”
“小铁路西边。”
不用再说别的,就已经知道去哪儿赶的集,买的是谁家的鱼,连卖鱼的老板是哪个村的,家里几个孩子,大闺女嫁给了哪个村的谁谁谁都已经一清二楚。挨着小铁路的那一片市场是我们家附近最大的集市,也是周围十里八村的村民逢年过节赶集买菜置办年货的首选之地。集市上做生意的摊贩也基本都是附近村的,因为城市不大,和前来赶集的村民大都认识,因而这个集市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很受欢迎。一个个的摊位沿着小铁路两侧依次摆开,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市场就会显得更加热闹。卖菜的,卖肉的,卖鱼的,卖活鸡的,卖水果的,卖花椒大料各种调味品的,摊位一个挨着一个,各种农副产品应有尽有,琳琅满目。小铁路逐渐成了我家那一带集市的代名词,也成为我对小城生活的第一印象。
每年到了农历八月,临近中秋,按照家乡的习俗,是要走亲戚的。这是一年当中仅次于春节的第二大节日,每年从农历八月初二开始,便开始了互相走亲访友,家里主要亲戚都是要在这个时间走动一下的。中秋节走亲戚时必拿的礼品当属月饼,儿时的月饼没有现在的月饼那么精美的礼盒,基本上都是散装的。大一点的月饼大概六个一斤,小的是苏式的酥皮月饼,大概八个一斤。买的时候店家会用一张厚厚的黄色包装纸给折叠包好,上面放一个红色的长方形标签,再用黄纸捻出来的纸绳在红纸上面十字交叉打包捆好,便成了中秋节走亲戚的必备礼品。除了两斤月饼,总是要买一些其他的礼品,烟酒罐头和水果是经常用到的,小铁路那儿的集市便是走亲访友买礼品的最佳场所。
记得有一年的中秋,母亲带着我和姐姐去姨姥姥家走亲戚。父亲那时候要上班,只有我们三人前去。家里那时候还没有买三轮车,母亲便拎着一个编花提篮子,装上提前备好的两斤月饼和两瓶罐头,准备领着我们姐弟二人走着过去。出了村东头,走过藕塘之间的一段土路,穿过一个小村庄,便到了橡胶厂十字路口。从这个十字路口往东一直走没多远,就到了小铁路。
母亲准备去小铁路的集市那里再买一些鸡蛋和水果作为走亲戚的礼品。母亲领着我们来到了一个水果摊位前,放慢了脚步,准备先买点水果。摊位里面坐着一位身材微胖的大婶,大概四十岁左右。她头上留着当时很流行的大波浪发型,显得很精神。或许是长期在室外摆摊的缘故,她脸上的皮肤略显粗糙,嘴唇也有些风干的裂纹,但这依然遮掩不住她满脸的热情。她脸上永远洋溢着友善的笑容,两个小小的梨涡也一直挂在下巴的两侧。
“来了,嫂子,有日子没见过你啦!”母亲还没有靠近摊位,便听到了摊主大婶大声地打着招呼。
“是有些日子没来了。”母亲走上前去,回应道。
“这是去哪儿走亲戚?”
“去他姨姥姥家。”
“准备拿点啥?”
“我看看啊。苹果多少钱一斤?”
“卖八毛呢,给你算七毛,不是外人,不挣你的钱。”
“该多少算多少,做生意呢,不能不挣钱。”母亲说道。
“你看,嫂子说话就是好听,就冲你这话,够本就行。”
店主大婶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从那一堆码放整齐的苹果上挑出上面最大最红的几个,放在了称盘里。母亲也在挑选着苹果,店主大婶便和母亲一起挑着苹果,嘴里还念念有词。
“这是红富士,都是好苹果,早上刚批过来的。”
“是看着不错,个头挺大,颜色还好看。”
“走亲戚拿着个苹果错不了,好看,还好吃。”
店主大婶称好了苹果,然后又小心地一个一个给整齐地码放进母亲的提篮子里。放好了苹果,接过母亲递过去的钱,随手放进来身边一个装钱的鞋盒子里。
“你儿子现在长这么大了?”店主大婶依然微笑着问道。
“都上四年级了。”母亲说道。
“你看看,真快,我咋觉得上回跟你来还小着呢,一转眼都这么大了。”大婶一边说,一边从水果摊上的一挂香蕉上掰下来两根,递给了我,“来,给你姐你们俩一人一个。”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接。母亲连忙说道:“别别别,别给他拿。”
“吃去吧。”大婶隔着水果摊倾斜着上身把两根香蕉塞到我的手里,说道,“来,快拿着。”
我接过店主大婶硬塞过来的香蕉,拿在手里,心里满是感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感谢的话。
“你看看,还给拿两个香蕉,香蕉这么贵。”母亲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让孩子吃去呗。”大婶边说边又坐了下来,问道,“他姨姥姥在哪个庄?”
“乌庄。”母亲回答。
“你们娘仨咋去?走着去啊?”
“走着去,没多远。”
“也不近。走着去你沿着小铁路就过去了。”
“能通过去吗?”母亲似乎不太确定。
“能,顺着铁路走就能到,走小路比走大路近。”店主大婶很坚定地说道。
母亲似乎忽然想起了我的姨姥姥村里确实也有一条这么窄的小铁路通过,她忽然明白了原来是和眼前的这条小铁路是相通的。
母亲把装满了苹果的提篮子挎在手臂上,领着我和姐姐离开了水果摊。又买了一些鸡蛋,便顺着小铁路往前走。
这条小铁路旁边是一条窄窄的石子路,或者说这里根本就不能算是一条路,只是走的人多了,铁轨下面的碎石路基便被踩成了一条小路。小路很窄,母亲和姐姐一前一后往前走着,而我更喜欢走在小铁路的枕木上,走一步跨一根枕木,心里默默地数着有多少根,可无论如何总是数不清。有时也会走在铁轨上,伸开双臂保持着平衡,像是表演走钢丝一样。走着走着忽然又跳到另外一根铁轨上,站稳了之后继续往前走。走了有一段距离了,却依然还没有看到村庄。
“妈,这条小铁路是从哪里过来的啊?”我问母亲。
“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母亲回答。
“那咱们沿着这条铁路一直走下去能走到哪里?”
“能走到另外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咱们这么走,真的能走到乌庄吗?”我有些疑惑地问道。
“能到。”母亲回答。
“可是走了这么久,连个村庄的影子都看不见?”
“这是小路,再往前走一会应该就能看到了。”
“不会走不到吧?要不咱们再回去走大路吧?”我建议。
“不用,肯定能走到。再说都已经走这么远了。”母亲坚定地回答。
“那个卖苹果的大婶不会是骗咱们的吧?”
“怎么可能骗你?她认识咱们,人家还给你香蕉吃了呢。”姐姐抢先回答。
“放心走吧,再走一会肯定就走到了。”母亲说道。
我低头不语,继续前行。看着脚下的枕木一根一根被我双脚踩过,我不知道还要再踩多少根就能到姨奶奶家,于是继续一边走一边数。两条锈迹斑斑的灰褐色铁轨向远处无限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我坚定地踏着枕木一格一格地往前走,像是在爬一个无限延长的梯子,虽然看不到终点,但我心里已经知道方向对了,终点就在前方。果不其然,没走多久,铁路绕过一条弧线拐弯之后,柳暗花明,姨奶奶家所在的乌庄便出现在眼前了。
等我后来上了中学,每天都要骑着自行车上下学,因为中午要回家吃饭,每天都要四次经过小铁路。那时的我们放学路上总是几个同学一起骑车回家,有时喜欢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追逐比赛,当骑着自行车飞快地经过小铁路时,总是要把屁股离开车座,站起来等待着自行车越过铁轨时的颠簸,“咯噔咯噔”颠了两下之后,又坐回车座上继续飞快地骑行。过了小铁路,我知道我快要到家了。那时的我,总盼望着某一天放学的路上,能够看到一辆火车从这条铁路上驶过,只可惜这条铁路却从来没有再行驶过火车。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由于城市建设,记忆里故乡的这条废弃多年的小铁路已经不复存在了,原来和母亲一起买苹果的集市现在已经建设成为一个专业的大型农贸市场。姨奶奶家所在的乌庄如今也已经在地图上找寻不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现代化的高档住宅小区。城市面貌日新月异,生活节奏也在变得越来越快。如今的中秋节家乡那里还会走亲戚,但基本上都是开车拉着礼品各家串一圈,然后一起去饭店聚餐了。儿时和母亲一起挎着提篮子走亲戚,拎着纸封的散装月饼,沿着小铁路踩着一根一根枕木前行的情景,也许只能永久封存在记忆之中了。
(作于二零二零年九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