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平
秋日的阳光,剌破低沉的云团,把 一道道银线抛洒在老汉花儿匠的身上, 暖融融的惬意。凉爽爽的窜沟风“哗啦 啦”漫过开始泛黄的玉米田,吹得他那 撮花白的山羊胡子直颤抖。
背兜里背着棉袄、蔬菜和面袋子, 手里提个清油瓶子,又宽又大的黑布裤 筒随着蹒跚的脚步“扑踏、扑踏”地蹋动 着,白布接起来的裤腰在小肚子上打个 对拆,一根羊毛线编织的带子勒在裤腰 上,尺把长的汗烟锅别在带子里,烟袋 子在屁股上甩搭着。脖子一伸一缩地 唱着《小放牛》的曲子:
走了一回安口窑,
卖咧个烂砂锅。
儿子女子多,
抢着去舀饭,
就把个锅砸了。
世上的穷人多,
哪一个好象我……
由于走得急,往往喘不过气来,有 点上句接不上下句。不合时宜的装束 和只有正月里耍社火才能听到的小曲子, 引得一大群小孩子跟着看热闹。不时 还传来一阵阵幼稚的童音:
“叫花子唱社火哩!叫花子唱社火 哩!”花儿匠老汉听乐了。他停住嘴,髙 兴得开怀大笑,不由得回过身,对孩子 们说:“狗狗,甭把爷爷当叫花子耍。” “噢——”孩子们笑得更欢了。
“还是娃娃乖。”花儿匠笑嘻嘻地念叨着,“大愣愣的汉子们有时候也象个娃娃。哪几年穷,人还老实,这几年日 子顺当了,贼性子就犯了,办什么厂呀, 公司呀,张嘴就是几千万元,心里一激淋,啥道道都想得出来。钱从哪来,嘻呼 镜(陇东人对万花筒的称呼)叼去!”
孩子们的一阵逗闹,倒搅起花儿匠 老汉一番心思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大 不了事,不过是为户村洼上一块地,花 儿匠老汉要种树,儿要办水泥厂,各 不相让,争执了几年。昨儿后晌父子俩红了脸,儿子摔手又去青海贩马去了, 老汉就进山来。他要采些树籽,在那块 地上种树。
“农民嘛,活的是天底下的人。天 王老子,土地山神,见庙都得看香,见神 都得敬,怎么老想着往人上面爬哩? 嘿,现在的年轻人啊,不得了!”花儿匠 老汉想到这,仿佛自己是路子走得最正 的人。于是,他一切都不放在眼里,只 有精神抖擞地赶路,猜神抖擞地唱他的 《小放牛》:
穿咧个烂毡袄,
虱和虮子多,
揣咧个糜面馍,
虱吃多半个。
世上的穷人多,
哪一个好象我!
戴咧个烂草帽,
麻雀要垒窝。
麻雀来踏蛋,
就把个头踏破。
世上的穷人多,哪一个好象我!
太阳落山的时候,花儿匠老汉也赶到目的地了。他钻进一孔又宽又大的石扑崖子下面,准备在这里过夜了。山里面有很多 又宽又大的石扑崖,里面有铺有泉,是 赶山割竹子的人栖身过夜的场所。花儿匠老汉面前的这个石扑崖子,地上堆满 了竹毛。崖面上有一条指头宽的石缝 子。从石缝子里渗出的一股淸水缓 缓的流入一小坑,满满的。
他用脚把草铺拢了拢,腾出一块空 地,抱了一堆竹毛点着,竹节烧着,“卟 ——,卟——”地互相吹着,“噼噼啪啪” 地响着,旺旺地烧着。过了一会,火下 面便有了一层厚厚的“火子”。花儿匠 老汉架上干柴,煨上茶罐子,拿出面粉, 用手和着水,捏成面团埋在红红的“火 子”里,开始安顿肚子。忽明忽灭的烟 火映着老人汗迹纵横的脸。走了一整 天山路,他着实累极了。
当月亮收尽余光,躲在西山下的时 候,空旷的石扑崖子里传出了花儿匠老 汉单调、嘶哑的“社火”曲子:
南天门开,
童儿两边排。
赵、王二帅前开道,
有吾党吉庆堂前赐福来。
这是一段古老的“社火”曲子,名叫 《天官賜福》,是当地人正月里敬神专用 的,随便不能乱唱。按照山里人的规 矩,凡是到这里来的人都要唱一段曲子 祭祭山神爷,才能过夜,而且要唱《天官赐福》、《八仙上寿》、《刘海撤钱》等上等 曲子;男欢女爱,妖狐鬼怪之类的日鬼 曲子是不能唱的,唱了要遭灾落难。这里每年割竹子扎扫帚的人很多,上山进香 的人也多,事故倒是常常发生,是否与 唱戏祭山,忌口吃素有关,没有人知道。 但赶山的人都有这样的体会:在石扑崖 子里投宿,不唱支曲子,石扑崖子里头 那眼尺把大的水泉就干涸了,人也就住 不下去了。若有好把式攒攒劲劲地唱 几支曲子,崖子里就开始渗水了,水泉 也就满了,倒也神奇。
花儿匠老汉是常进山的人,自然不 会破这个规矩。
二
晨曦染红了宝塔似的松林,把一蓬 蓬翠墨从秋里的山色中勾勒岀来,耀眼 地点缀着山坡和山峰,仿佛这就是山里 的骄傲;而每一蓬翠墨的边上,都镶着一 圈一嘟嘟喽喽的松针,毛茸茸,刺蓬蓬 的,仿佛在向人们宣告,这就是山的生 命,更有那水霜浸湿的土红色的松果, 圆溜溜,沉甸甸的,金锤似的倒挂在枝 头,显耀着阳光和雨露的结果。
山里的秋色哟,霞红,树绿,烟白, 泉淸……
喝罢罐罐茶,花儿匠老汉一头扑进 莲花台那彩色的世界里。
莲花台是关山一座庙宇的名字,常 常被人借来指代这里的位置。据说:这 里是唐代名将尉迟恭打过仗的地方。在他撤走时,用双手搬起两座大山,小的一座立在下面,大的一座搁在上头。 远远望去,整个山形宛如一枝含苞待放的莲花蕾,因而得名莲花台。
花儿匠老汉望着石“莲花”禁不住心里一阵兴奋,;尉迟恭能架起这么大的山,我这把老骨头就把个小小的户林屲没办法?
“唉,户林屲,户林屲,这个要命的 屲!”想到户林屲,花儿匠的激情又减少 了,而且心里直打寒顫。
村子西面有座上山包,长满茂密的树木,人们叫他张家户林。这个地方有 个习俗:大户人家都要霸一座山,栽上树,叫作户林。据说:谁家户林茂盛谁家儿孙们就旺,所以,户林屲在当地有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张家户林是当时全村唯一保留下来的一座户林屲。 屲上树多果子繁,就是不能吃,吃了嘴肿;草鲜水美,牲口不能吃,吃了要得结症。这是老先人立下的规矩,沿续了几千年,谁也不敢违犯,谁也没有违犯,倒 霉的是,这个规矩竟让花儿匠老汉自己给破了。
花儿匠老汉年轻时爱耍社火,爱唱曲子,记性又好,记得曲子多,嘴又敞得很,随便啥事,开口就能唱上。本来嘛,庄稼汉人都野,何况是耍耍笑笑的事,也没人介意。谁想“文革”开始,社 火不让闹了,老戏不让唱了,小曲 子也不准唱了,整天地就是阿庆嫂、 江水英,孩子们跟着连词都背熟了, 花儿匠老汉硬是不爱看,觉着没味儿。 有时,人家在台上唱“堤内损失堤外 补”,他在下面给娃娃说社火《下四川》 曲儿里丑角的快板:
“东头东,西头西,南头来咧个卖菜的。
正月里卖的季季菜,二月里割着卖 韭菜;
三月里卖的羊角葱,四月里抽着卖 蒜苔。
将菜卖到五、六月,各样蔬菜都下 来,
芹菜传来一道令,红萝卜地里拔壮丁;
东瓜奉命挂了帅,勇将南瓜为先 锋;
身跨黄瓜弯弯弓,手持蒜苔枪一 根;
兵行交界打一杖,一下打了个乱咚 咚;
打得辣子辣扎红,打得茄子乌紫 青;
打得刀豆上了架,打得洋芋丸疙 瘩。
白菜一看军不胜,搬来蒜骨嘟一窝 蜂;
生姜吓得不见面,直到腊月才太平!”
一段快板说完了,引得人们哄哄乱 笑。本来就稀稀啦啦的戏场子,被他这 么一引,一下子就散伙了,娃娃们还听 不够,一个劲地央求他再说一遍,队长 气得脸都青了。
老汉一看架式不对,噙着烟锅正正经经地看起戏来。结果,他越装得正经,别人越笑得欢,一台戏就被他搅散了。
不过,这一次确实闯祸了。那是腊月里的一天,县文工团到庄里来唱戏,庄稼人没有东西招待,杀了两只羊,磨了两锅子豆腐,生了些豆芽菜,招待演员。可是马上要上菜了,豆芽皮还没有剥净,一些女演员围到一块剥豆芽皮。恰巧让花儿匠老汉看到了,随口就念了一段社火 曲子里的快板:
“豆穿菜,水喷喷,
媳妇吃上骂公 公。
公公忙拿拐棍拐,
媳妇就拿奶奶头 甩,
……
一段未了,演员们笑得前仰后合, 喊爷叫妈。可是笑也笑完了,乐也乐毕 了,却有几个演员给老汉寻病开了,他 们说老汉欺负人,污蔑革命样板戏。公 社革委会的头头当时就罚花儿匠老汉 和几个“四类分子”去户林洼砍树搭台 子。当晚戏开前,还把花儿匠老汉带上戏 台,低了一会“狗头”。人们都说老汉冤 枉,但谁也没有办法解救老汉。就这样 开了“杀戒”,砍开了户林屲上的树。不 到一年,户林屲就变成了“和尚头”。
后来,包产到户时,村上又把这山 头包给了花儿匠老汉。
“报应啊! ”花儿匠老汉心上的圪塔 越结越大了。刚包那会还罢了,人们也不说啥,花儿匠老汉大面子上还过得去。可这几年,吃白面了,看电视了,人们又想起了户林屲,风言风雨的,该说 的都说开了,该做的事也都做开了。尤其 是年终岁尾,天天早上起来,户林屲上有几堆纸灰。花儿匠老汉心里明白:那 是人们对老先人告赔不是。花儿匠老 汉的心里流血了。他下决心要重新绿 化户林屲,而每过一个年这信念就增加一码。
这次,花儿匠老汉抢在八月十五前 独身来山里,就是要摘些树籽,完成这 个愿望,清还这笔良心债。
三
从树上溜下来,花儿匠老汉一屁股 蹲到草地上,腿肚子打颤,浑身发软,大 口喘着气,半天爬不起来。
吸了一锅旱烟,撕掉沾满胸前的松 脂,用手支撑着站起来,从树下草丛里拣起 几棵松果,一股无名火冲上脑门:
“人老不得啊!就求这几个棵松塔 塔,花一整天的功夫。唉,咱也是个儿 孙满堂的人了,耍的哈家什嘛,受这 罪?”
“你就是不会享福!七老八十的人 也不拈拈你的斤两……”儿子的面孔 又浮现在眼前。他每次受一点气就想 起儿子,就骂儿子。过去是骂老婆,打 从老婆过世就骂儿子,这是花儿匠老汉 的脾气,全村人都知道。
提起儿子,花儿匠老汉心里另是一 番滋昧。说老实话,这几年他从心眼里 佩服儿子:四十来岁的汉子,墩墩实实, 一天到晚除了吃饭,从不赖在家里,走 靑海、下四川,光贩牲口就赚个几千 块。三四年功夫把个空荡荡的家弄得光 光堂堂,体面多了。回到家里,人家也是说一 不二。遇到难办的事情,吼一声,媳妇乖 乖地退一边去,连个大气都不敢出,是 个儿子娃!可就是爷父老子两个弄不到一 块去,就户林洼那十几亩地,老子要种 树、种粮,儿子要办个水泥厂;老子不愿 意,父子俩翻了脸。儿子一气之下出了 门,在外面跑得更欢了。干脆把地给忘 了,一提户林屲就烦;“把求几亩山地, 不值两张“大团结”,有啥搞头?花儿匠 老汉气急了便骂:“钱,钱,钱你娘球! 丢了地喝你娘的西北风去! ”儿子全然不理。
父子俩就这样“又统一又斗争”地 过活着,各干一行,谁也不睬谁。今天 花儿匠老汉吃了大力,不由得就想骂儿 子。
“哼,现在养儿子白操闲心,还不如 当初一落地就喂炕眼门,还睡一晚上烙 炕。老子泼死泼活还不是替你还债 !”,这话出口半句,花儿匠老汉的脸 “唰”一下变得傻白。他机械地四面看 了一下,发现没有人,才又出了口长气, 又不声不响地拣起了松果。花儿匠老 汉有心思啊。二十年前,因为少亲家三 百块钱,占了三年多的儿媳妇,硬是娶 不进门。那年月,把他这个穷家全折倒 了,还顶不上三百块,没办法啊。一次 唱毕戏。折了台子,有一个“四类分子”给 老汉说:他爸爸,你娶不起儿媳,这板 拿几页,买了不是钱?我们这些人不敢 拿,你贫下中农,怕球啥? 说的老汉 动了心,他叫人偷偷拿了几丈板,偷着卖了, 给儿子结了婚。好在那几年没有人问,这事也就过去了。这件事谁也不知道,连自己 的老婆都瞒着,只告诉她,亲家心肠软, 把三百块彩礼给讲人情了。老人明白,女人 家口松,实话说不得。后来,世道整齐 了,花儿匠老汉常常梦见自己被“揭发” 出来游街,吓得睡都睡不安稳。后来和 他帮着他偷木板的“四类分子”(当然是平反 了)在煤窖上班时,矿井冒顶,给塌死 了。老汉心里明白:那也是报应。
花儿匠老汉釆种绿化户林屲,这段 在心里装了二十多年的事经常浮现在眼前 。因为他知道,那板是他放了户林 屲上的树加工成的。
四
“轰——,轰隆隆——”一个炸雷在 半山腰滚过,山摇地动。
花儿匠老汉被猛然惊醒,他惊慌地 抬起身子,四周一看,漆黑的峡谷如同 泡在墨汁里,什么都看不透,冰冷的寒 气直刺骨头缝。他这才发现,满山的泼 山水已经从仆崖顶上倒下来,顺着崖跟 流下的山水早已淋湿了棉袄。
“轰——轰——轰,轰——”又一个 闪电打在崖顶,震得耳朵嗡嗡叫。
“不知那个孽种又给雷公爷劈了”。 花儿匠心里想着。他缩起身体,拨弄火 堆。火已燃尽,只有压在下面的几个粗 枝头上星星点点,红红地燃烧。花儿匠 老汉把它们弄到一块,火苗见风,又“呼 呼”地燃起来了。
有了火,花儿匠老汉这才记起他的 树种,赶紧收拾。到处是水在流,看不 见,摸不着。花儿匠老汉拿起一枝燃烧 的松枝,照个亮,发现靠近火堆的几堆 松籽已被烤焦,冒着刺鼻的油松味儿, 还有几堆山顶子籽早已被雨水冲走了 半边。花儿匠老汉也顾不得一样一样 分开,他胡乱收拾到一起,包在一大块 “油纸”里,抱在怀里。
“啪”一声响,不知什么东西掉下 来,滑溜溜地搭在花儿匠老汉脖子里, 又滑溜溜地掉进前面的火堆里。.没等 他反应过来,就见那软东西在火堆里 “啪,啪,啪”地乱崩,几下就不动了,就着火了,他用树枝一拨弄,原来是一条 镢把粗的蛇给烧死了。
“我的妈呀!花儿匠老汉的心一下 剧烈地跳起来。“长虫怎会往火里钻?” 花儿匠老汉紧张地四周看了一遍。火 那边几条拖着大尾巴的黑影“嗖”地窜 过视线,不见了。
“狼!花儿匠老汉脑子里闪过这个 念头,马上站起身,“有麻哒,畜生灵得 很!”,一个箭步跃过火堆,跳出石仆崖。
就在这时,空中一道白光劈下,崖 顶那棵一抱都搂不住的松树被“咔喳” 一声从中间劈成两半,在“轰——”一阵 雷声中向两边倒下。紧接着半个仆崖顶 也崩溃了,“轰隆隆”地塌下来,一股山 石掀起的气浪把花儿匠老汉推倒在一 棵树根下,身后“哗啦啦”乱响。当花儿 匠老汉再次爬起来时,石仆崖已经不知 去向。顺山流下来的泥石流把一切都抹 平了,吃的、用的、背兜,早已不知去向, 唯一剩下的就是紧紧捂在胸口树籽。
花儿匠老汉再也不敢去崖底下避 雨了。他靠着树干,抱着那包树籽,只 有这“油纸包”就是赖以生存的唯一希 望了。
雨越下越大,狂风不时卷来一些雨 水,凉冰凉冰地直往脖子灌。花儿匠老 汉卷缩着发抖的身子,尽量躲避着。突 然,“唰”一声,一条长长的东西从身边 跃过.,鸡毛弹似的长尾从花儿匠老汉脸 上刷过,溅了他一眼睛泥水,两只瓜子 在老人脚前一点而过,是那样轻盈有 力。
“啊——,狼!”花儿匠老汉吓得 吼了一声,顾不得眼睛疼痛,抓起垫在 屁股底下那块石头,站起来等着第二 只。可半天过去了,并没有第二只狼过 来,独有花儿匠老汉颤抖的手和“抨评” 乱跳的心在动。花儿匠老汉又丢下石 块,抱着“油纸包”蹲下去。
这时,他又想起了儿子。儿子如在 身边,他就什么也不怕了。记得有一 次,儿子贩马回来,给家里拉了一匹蒙 古马,性子烈得很,乱蹦乱踢,全村人谁 都不敢靠近。儿子吐掉烟把把,大大咧 咧地走过去,麻利地躲过马蹄子,右手 一把拧住马下巴,左手“啪”一巴掌拍在 马的前肩子上,那马打个趔趄,顺顺地 站稳了。那时,他老人家也满面红光地 看着笑哩。整理家务上,儿子更比自己强, 全村盖起的数得着的几个小洋楼就数 自家的髙,不花个十几万能盖起来? 可就是,儿子愿意治马、盖楼,儿子不愿 意进山采种。儿子只讲票子不讲良心。 儿子大了啊!
他也着实羡慕儿子,那种干练利 落、蓬勃旺盛的心劲,比自己洒脱。哪象自 己顾前虑后的,树大根大,扯扯挂挂的。人活的岁数越 大,这孽帐就越欠得多,又有啥法呢? 想了一会儿子,花儿匠老汉似乎想 起应该唱支曲儿,刚才遭难就是因为没唱 曲子的缘故。他强打精神,唱起《天官 赐福》来:
“南天门开,
童儿两边排;
赵王二帅前开道,
有吾党,吉庆堂前赐福来……”
嘶哑的声音在林中颤抖,在雨夜中 减弱。渐渐地,一句接不上一句了,有 前腔无后声,象唱,又象嚎。
五
八月十五过后的一天,花儿匠老汉 的儿子,收到一帮割扫帚的客人稍来的东西,那是一个“油纸包”。全家人打开“油纸包”一看,里 面全是凉晒得干干净净的树籽,有 松籽,有酸梨籽。
“啊?他爷呢?”
“爷爷咋啦?”
—家人惊慌失措地跑出村子,赶那 帮割扫帚的客人,而那包丢在地上的“油纸包”被一群鸡抓 破,刨着,抢着,啄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