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因生计闯关东,来到桦甸东部一个山沟的小屯子。
队长也是山东人,对老乡亲近无间。当年初冬,队长说去年队上成立了副业队,在林场包了林班采伐,增加了队上的收入,今年还要继续干。先期去的几个人,估摸已完成修房垒灶,再过三四天,还要去几个人,如果你愿意去,就跟他们一块,在木帮干一天能挣一个半劳力的工分,再说你去了,也省了自己做饭吃的麻烦。干木帮我早就听说过,于是爽快地答应了。
去林场的这天,队上派了两辆牛车,车上装满了人和牲畜的给养。一大早天还黑乎乎的我们就上路了。牛车走得极慢,大家跟在牛车后面说说唠唠,走得累了,就坐到车上歇一会儿,身上冷了,再跳下车来走一会儿,直到太阳落山后上黑影了,才到林场。我说可到地方了,赶车的车把式笑笑,说还早呢。原来采伐的林班在林场以里的大山深处,离林场还有十多里呢。顶着月光又走了约两个小时,车把式说这回到了。
眼前出现了一处低矮的房子,一个弯腰走路的老头推门走出来,他是听到了车把式的鞭子响了。见车到了,他大声招呼着屋里面的人快出来。大家七手八脚地卸了车,又都跑回房子里去了。我没有即可进去,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乘着夜色打量了一下四周,眼前是没有尽头的黑压压的林子,这才意识到已在林子深处了。
走进简易房子,见人都一手拿着玉米面大饼子,一手端着菜碗。原来他们是等我们到了一起吃饭的,顿时让人心里感觉热乎乎的。他们腾了个地方,让我坐下,弯腰老头递给我一个饼子,又给盛了一碗菜汤,一天没有吃热乎饭了,冒着热气的饭菜更增添了诱惑力。吃着饭我端详起这简易但很大的房子,一切都感觉新鲜。他们介绍说这叫地窨子,干木帮的都住这个。地窨子是依山盖起的房子,房子的墙是木头摞起来又用泥巴抹平的,其空间只有一人高一点。待我还往房子的四处打量时,他们已匆匆打开行李,在大炕上一字儿排开。弯腰老头说累了一天了,都躺下休息吧。
我平生第一次在深山老林的地窨子大炕上睡觉,思绪万千,久久不能入睡,只好默默地念叨依了命运……依了命运的安排吧。
二
睡梦中被人推醒,说是开饭了。原来在木帮干,是天不亮就要上山干活的。吃饭间领头的分了一下工,六个人赶爬犁从山上往山下储木场运原木,其余的人负责装爬犁,装完爬犁去采伐。我是初来乍到,自然没有安排我赶爬犁,因为只有常混木帮的人才干得了这活。--赶爬犁是有一定危险的。
到了山上开始装爬犁,一个爬犁装几根大原木,估摸也有一吨多重,捆绞结实后,赶爬犁的人小心地晃着牛头,示意牛往下坡走,牛很有经验,只是慢慢地动,由于山很陡,一旦动起来,爬犁推着牛飞快地向山下冲去,扬起的雪把牛和爬犁都淹没了,等第一副爬犁下到山底下传来喊声后,第二副赶爬犁的再晃牛头。我平生第一次看见这场景,惊诧之余佩服赶爬犁人的胆量,确实危险极大,怪不得领头的没派我赶爬犁呢。
爬犁全下山之后,山上的人开始采伐,我带着余悸环视了一下整个山包,整个山包几乎全是原始森林,参天大树一棵挨着一棵。领头的让我先看看别人是怎么干的,等大体知道了采伐规程再学着干。采伐确实有很多学问,为安全起见,要看一下树上的干枝、枯枝,防止锯倒大树时干枝、枯枝垂直下落,伤着人。
采伐前观察树的倒向也尤为重要,分上山倒、下山倒、顺山倒。之后锯树时要先锯倒向的一侧,锯进三分之一多,再用大斧子砍成凹状,然后再锯另一侧,待大树稍有倾斜,要立刻扬起脖子拉着长音喊山,要么喊上山倒啦!要么喊下山倒啦!要么喊顺山倒啦!示意在树倒下的范围之内的人迅速躲开,不然一旦伤人,后果会相当惨烈。据说干木帮伤人的事每年都有发生,轻者留下残疾,重者一命呜呼。
几天之后,我就融入到这个木帮的大家庭里了,活也能对付着干了。之后就是每天简单地重复,虽然是简单地重复,但这木帮活还是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三
大山里天黑的特别早,吃过晚饭,大家就在这点着松木明子的地窨子里,看着弯腰老头把锅底下的炭火扒出来,顿时整个地窨子里暖腾腾的。长夜难眠,于是大家各显神通,天南海北瞎扯者有之,显摆自己“过五关”者有之,邻居长邻居短嚼舌者有之,打俏骂浑者有之……,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原以为过着像过去的流放生活,大家不会有兴致,但这些木帮人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大概人的祖先,就是在这漫漫时空中这样过来的吧。
每当炭火将要慢慢熄灭的时候,每当大家躺在行李上将要瞌睡的时候,总会有人让一个五十多岁的姓姚的人给讲故事。这个姓姚的也不推辞,好像已经轮到他的班似的,只有到这个时候,地窨子里才会安静下来。听他第一次讲的故事,至今还依稀记得。
上古时候,所有动物都是成年累月地修炼,企盼有朝一日成仙。这一年轮到东海龙王主持成仙事宜。他在海边设一磅称,凡达到一千斤者,过海成仙。一个修炼千年的大乌龟艰难地爬到磅称上,龙王看看磅称说:九百九拾九斤,回去继续修炼吧。
乌龟老泪横流,慢慢往回爬,迎面碰到一条小蛇,蛇说乌龟大哥怎么回来了。乌龟悲愤地说,我修炼千年仅差一斤,老龙王一点面子也不给,你就不用去了,你差十万八千里呢。蛇说你真是笨蛋一个,听我的,一定会过海成仙的。蛇如是这般地说了一番,乌龟把脖子伸出来,让蛇盘在自己的脖子上,乌龟又缩回脖子,慢慢悠悠地又爬到磅称前,又爬到磅称上,龙王称过说恭喜啦。
这时蛇在乌龟的脖子里偷笑,龙王隐约听到了笑声,又细打量起乌龟来。这一打量不要紧,认出乌龟是刚才称过差一斤的。于是大发雷霆,下令狠狠打。乌龟挨打时下意识地伸了伸脖子,龙王说好大胆的王八,还围着围巾来的,欺骗到我头上来了,让你永世不得成仙。
这个故事我一直记着,后来听说姓姚的是右派才下放到农村的,怪不得他讲的故事总感觉有“城府”的。当很久以后看到宋丹丹赵本山的小品“换马甲”一说,联想到他们大概也许或者是汲取了民间的营养接了地气才精彩的吧。
到东北又到这深山老林,同命运的人的处处照顾,休息时不管是肤浅的说笑,还是姓姚的那些有“城府”的故事,且都算作是木帮文化吧,就是这木帮文化,陪伴我度过了在木帮的那些日日夜夜。
四
跑桃花水的季节到了,山上的雪溶化得很快,爬犁活不得不停了。接下来要转入到清林阶段,也就是把已采伐地段上的横七坚八的枝桠归拢撂起垛来,目的是多些空间有利于新生幼树的生长管理。这期间山上的活也轻松了许多,但人们各自的活也就多起来,有的忙着抠松木明子,有的把松木明子劈成碎条,还有的从林场要来一些粗铁线编成灯笼状的东西,但我不知道有什么用处。
又过了几天的一个傍晚,天上飘起了小雨,这时整个地窨子的人都兴奋起来,大家分成三伙,带上松木明子和灯笼状的东西,奔向不远的色洛河。色洛河是松花江的一条支流,我们在的地方自然是色洛河的最上游了。天完全黑下来了,他们把松木明子放在灯笼状的东西里,点燃起来,我这才知道他们以前准备的东西是为了照明用的。
等松木明子的火着起来以后,火势极旺,小雨落到火上也无济于事,只听到劈劈啪啪的声音。这时我顺河道上下一看,河的两岸隔不多远就有人挑着点燃的松木明子,弯曲的河道上全是跳跃着的火焰,极为壮观。雨下得大了,有人喊上蛤蟆了,又激起大家一阵兴奋。
原来这是在捉蛤蟆,我早就听说捉蛤蟆吃的事,但没有亲临其境,无论怎么说也难以知晓其详,这次算是体验了。从河里爬出来的蛤蟆渐渐多起来,刚爬出河的蛤蟆行动是极缓慢的,因此捉起来极容易,实际上是在捡蛤蟆。
大概过去了两个多小时,这时雨停了,起风了,有人张罗着回去,我看了一下麻袋里的蛤蟆,十几斤是有了,三伙加起来至少也有三十多斤吧。虽然淋了个半湿,但收获丰厚,大家都兴高采烈。
早饭炖蛤蟆是大家企盼已久的了,在这大山里十天半月吃不上一次肉,这回他们是美美地吃了一顿大餐。然而我是例外,在大家不厌其烦地劝说下,也仅仅是尝试性地吃了几根蛤蟆腿和几团叫蛤蟆籽的东西。我虽然没有感觉到好吃在哪里,但这次的全程参与,也算是领略了一番干木帮的人特有的美食文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