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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金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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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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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告别


夏夜,大雨滂沱。整个世界全是不安分的雨水。

大雨持续近二十天后,大地是一片黑暗中的汪洋。人们躲在家里昏昏欲睡。冷清清的街道空无人迹。昏黄路灯映照下的生硬建筑物,在风雨里摇摇欲坠,倒映的阴影像鬼影,让本就冷清的小城显得更凄凉。

凌晨,我在风雨交加中踏上开往离川的火车。

夜已深沉,只有呼呼的风雨声、咔擦的车轮声和人们此起彼伏的鼾声不知疲倦地响着。在一种淡淡地抗拒和向往交织的矛盾情绪里,我沉沉睡去。

梦境依稀,却变幻无常。一会儿是离川灿烂的春天,樱花绽放,樱花树下的女孩面容精致、笑靥如花。一会儿是离川阴雨绵绵的秋天,女孩披头散发、眼神空洞、面容惨白,一个人走在雨里,渐渐变成一个点,消失在远方。我的手伸在雨里,渴望抓住什么,却两手空空。

似梦非梦间,我感觉到手机的振动。铃声微弱而不真实,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

“浩然。”一个女声叫我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沧桑。

“七月十五,你能来离川一趟吗?”离川?我的心莫名惊颤。很多年再也没有去过的城市,像是藏在胸口的一道伤疤,每次触碰都是锥心的疼。那个曾经让我热血沸腾又心灰意冷的城市,突然出现在耳畔,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

“你还是不要来了,不要来了……。”顿了一下,她又喃喃地说。

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叹息,时间似乎凝固了。我还想问些什么,电话那边却传来嘟嘟嘟的忙音。

放下电话,我突然有种瓜熟蒂落般的释然。离川的樱花次第盛开,那些洋洋洒洒的花瓣像花雨,落在树梢上,落在行人肩上,落在草地上,落在湖水里,缤纷了一代人的梦。我躺在花雨中,露出婴儿般甜美的微笑。

梦醒时,雨初歇,车骤然停下。

我是在一片嘈杂的吵闹声中惊醒的。晨光照着人们惊恐的脸,如死灰槁木。一些人惊慌失措,一些人呆若木鸡。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列车中部附近山体发生滑坡,请5、6、7号车厢的乘客听从指挥,立刻转移到其他安全车厢。”伴随列车的广播,尖叫声、求救声、哭喊声不绝于耳。一片狼藉的世界,充斥着死亡的气息,我们却无能为力。

看看窗外,血一样的泥浆裹着石头向列车砸来,青山变色,大地咆哮。眼前一片苍茫,我看到如血的花瓣放纵撕裂,将我的身体击成碎片。我想,如果一切终结于此,亦不失为一种欣慰。

两条铁轨,千行泪水,风里雨里,它都在大地的怀里酣睡着。千丝万缕的情结,在弥漫着绝望的天空里翻涌纠结。我什么都不想说,也不想看。千里之外的离川,时光之外的离川,突然间变得遥遥无期。

十几年前,我在离川大学上学。

离川是花的城市。春天,校园里、公园里、街道上开满樱花,城市沉醉在一片粉红色的海洋中。淡淡的清香,淡淡的愁绪,飘荡在空气中,涤荡在心海里。

某个早晨,我和老刀从校园逃离,在离川公园闲逛。阳光如月光一样清幽,地上的水迹尚未蒸发,晨露在花朵上娇艳欲滴。

公园里行人寥若晨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对情侣相互依偎着藏在偏僻的角落。

离川公园是离川大学的后花园,历来是生产爱情的福地,滋养爱情的温床。但在尚有几丝寒意的早春,身体的温床击败了爱情的温床。偌大一个公园,少有赏花之人,花瓣的独舞该有多寂寞呢?

走着走着,老刀突然用力拐了我一下。我有些生气,白了他一眼。然后他眯起眼睛,伸出食指向前方指了一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不远处,一个女孩孤零零地站在湖畔。花瓣落在湖水里,荡起圈圈波纹,而女孩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我向来独行其是,对老刀的举动不以为意。

“少管闲事。”话音未落,我已疾步走开。

老刀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不悦,反而蹬鼻子上脸,双手紧紧拉住了我。

“你不觉得她的背影很让人遐想。”老刀贼眉鼠眼,透着一股流氓劲。

很多年后,当我回忆起这一幕,浓浓的忧伤里夹杂着淡淡的喜悦。如果不是老刀眼疾嘴利,如果我能保持一丁点定力,如果我们没有逃课去离川公园,也许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每当这时,老刀总是朝我狡黠一笑:“这就是命运,毫无逻辑,无法逃避。”

很多年来,我一直在逃避。可在当时,我竟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命运被定格在那个樱花独舞的早晨,像有一种魔力,牵引着我慢慢靠近女孩。我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可以拯救一切。后来,我发现谁都拯救不了一切,能拯救一切的只有时间和死亡。

女孩站在湖畔,风卷起了她的长发。白色衣裙在空中漫飞,如翻涌不息的云。寒意悄然袭来,我看到她弱不禁风的身体微微颤抖。

冷冰冰的早晨,她为什么一个人对着冷冰冰的湖水发呆呢?我有些哆嗦,不敢再深入想下去。

在老刀的怂恿下,我们像两个狗熊,屏住呼吸、沉下身子,轻手轻脚慢慢挪步向女孩靠近。她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两个怪物盯上了她,依然沉醉在美丽的梦幻里,抑或是绝望的气息里。

鬼使神差的,我竟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小很光滑,但透着刺骨冰凉,我仿佛一下掉到冰窖里。她转过头,有些惊慌,眼眶红得像桃子一样,嘴唇像秋风中干枯的落叶,苍白的脸颊上还有泪迹。

我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从那里来,要到哪里去。我紧紧抓住她的手,像是要紧紧抓住一个一生无法割舍的梦。

她什么也没说,也不反抗,小鸟依人般任由我拉着离开了冰冷的湖畔。

大学生活和我想象的一样奇怪无聊。

同住在一个宿舍里,大家的交流却很少。多数时候,大家都像鬼一样消失。即使在宿舍,也是各有各的忙碌。要么是在煲爱情电话粥。要么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身边那一个,眼珠子快要蹦出来。

很多次推开门,看到一群男男女女的时候,我都以为自己走错了宿舍。

大家都在换女朋友。只有我和老刀没有换的资格。

我们没有女朋友除了对泡妞技术缺乏深刻领悟外,还有两个重要原因。我见到喜欢的女生就脸红手抖、心跳加速,从来不敢表白。而老刀长得太丑,借用女生的话,出生时脸先着地,导致五官搭配随心所欲。

于是,我们成了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逃课、一起在路边流着口水看美女、一起侃大山的狗友。

那时我觉得生活一团糟。老师讲课像念天书,一目十页尚不能及。学校社团活动像演马戏,乱哄哄骡子唱罢驴登场。室友们要么三天两头不见人,要么白天在宿舍的床上睡得酣畅淋漓,夜晚在学校旁边的小旅馆里睡得大汗淋漓。图书馆门敞开着,来来往往的都是面无表情的书呆子。

我和老刀每天除了吃饭、睡觉等基本生理需求外,最大的爱好就是逃课、闲逛,空虚寂寞却又畅快无比。以至于后来我们成了离川的活地图。离川大大小小的公园、街道和巷子我们都了如指掌,甚至哪里有女人搔首弄姿我们都烂熟于心。

直到后来我遇见孟萦。那个在冰冷早晨对着冰冷湖水傻傻发呆的女孩,从我抓住她手的那一刻起,便和我的一生产生了某种谜一样的联系。

在那些无聊的时间,我还像一个看不到前路找不到归程的空荡荡的游魂时,孟萦拽住我的手呵斥道:“怎么能这样没出息?跟我上图书馆去。”

然后我就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后,来到我之前相当鄙视的知识宝库。孟萦大多时候看她的专业书,偶尔也看看文学、哲学类的书。我坐在旁边,看着她入迷。她沉醉在知识海洋里,一点也不顾我深情如沧海的凝望。有时候我拐拐她,她的粉拳就砸过来,厉声说:“干什么呢?看书去。”

于是我只好自讨没趣地随便找一本书来看。

我看书有个不好的习惯,就是喜新厌旧。那些旧的书,不论书和作者有名无名,统统不能进入我的法眼。那些新书,不论是写得好的还是狗屁不通的,基本上都被我翻了一遍。所以后来老刀说我潜意识里有处女情结,不喜欢别人用过的东西,在爱情路上注定一生坎坷。

看书累了,孟萦就趴在我的肩上,跟我讨论文学和爱情。

我说:“徐志摩是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是现实世界的情圣。”

她不屑地瞥了我一眼:“还情圣呢?抛弃妻子还故弄玄虚地说什么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我看就是流氓。”

“男人不都是这样吗,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永远不会满足。”顿了一下,她又叹息了。

我很迷惑,用饱含求知欲的双眼盯着她。

她扬起手在我眼前挥了挥:“想什么呢?臭小子。”

然后她的脸倏地一下就红了:“我就随便说说,可不是你想的那样。”

在大学里我什么都没学到。那些该死的微积分、线性代数在我的生活里毫无意义。唯一能记得的,就是和孟萦在图书馆的日子。那里的书和人为我的大学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让我不再浑浑噩噩。

我和孟萦好后,老刀逐渐淡出了我的生活。

老刀从此改邪归正,不再闲逛也不再流着口水看美女。他一个人躲在安静的角落研究《官场厚黑学》。

那时我觉得挺对不起他。有一次他说,我和孟萦的相遇肯定是个阴谋,目的就是让我们两个狗友分道扬镳。我说那你也去阴谋下。他头也不抬地盯着他的书,然后慢吞吞吐出一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我跟孟萦说起这事。她说:“一些人走进你的生活,必然会有一些人走出你的生活。”然后她睁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我,问我是不是后悔了。

我紧紧抱住她,用手抚摸她冰凉的额头。

我的大学有许多樱花树,它们就这样茂密地生长在我的青春岁月里,带走了我所有的回忆。

春天的黄昏时,夕阳悬在地平线上久久不沉,像一枚正在融化的橘子软糖。晚风吹落的花瓣在风中的呢喃,像是爱的倾诉。我和孟萦躺在樱花树下,她依偎在我的怀里, 有时候看着天空,有时候看着我,笑容澄澈明净。樱花一瓣一瓣落在我们身上,覆盖了似水流年。

我仔细看看孟萦,双眸晶莹、眉如弯月、面染娇羞,简直要陶醉到云里雾里。想起初见她的那个早晨,在极度憔悴和悲痛中,她依然很美,像临水照花的绝代佳人。我想,所谓“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的古之美人也不过如此吧。

夕阳的余晖照映着她美丽的脸庞,我的唇情不自禁地要吻上她的唇。我看到她的眼泪流出来,红红的眼眶让我感觉到一丝恐惧。我伸手为她擦干,问她为什么要流泪。她淡淡地说:“只是触景伤情而已。看着满地的落花,早晨还在枝头俏立,黄昏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盛开得惨烈而又绝望,让人无限伤悲。”然后我静静地拥着她等待天黑,什么也不说。

我始终想不通孟萦为什么经常流泪,更想不通她为什么选择和我在一起。她雾一样的眼神弥漫着忧伤,让我无法捉摸。在人潮涌动的大学校园里,爱情聚聚散散,像是不存在一样。而我和她心手相牵在时光里漫步,觉得很温暖。我很单纯地希望,和孟萦彼此守候不离不弃,看山河有情,品岁月静好。

当我一个人站在热闹的街头,看着西天凄艳的晚霞时,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总会浮上心头,让我感觉到一丝悲哀。我有时候觉得孟萦离我很近,近得可以彼此融化。有时候又觉得她离我很远,远得我无法触摸。

孟萦的过往和未来,如同我们的相遇,永远是个无解的命题。

一个午夜,我接到孟萦的电话。

“浩然,救我。”电话那头一片喧闹,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瞬间便消失了。然后我真真切切听到酒瓶碰撞的声音和杯子破裂的声音,心碎了一地。

我疯一样地跑出宿舍,一遍又一遍拨她的电话,却再也没有人接听。

在酒吧,我看到孟萦像一堆瘫软的泥巴,斜靠在一个墙角里睡着了。她眼角有泪,面如死灰。她的周围,是红灯绿酒、燕舞莺歌。

我和孟萦以前经常来这个酒吧,但她很少喝酒。大多时候,她静静坐着,看着五颜六色的酒从酒瓶倒入各种胃里,看着喝酒的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看着人间一派歌舞升平。有时候,她会扑在我肩上,嘤嘤地哭起来。

一片嘈杂中,我背起孟萦走出了酒吧。没有人注意到躺在墙角的她,也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的离开。冷冰冰的城市,每个人的喜怒悲愁、沉浮哀怨、爱与恨、生与死,别人只是个旁观者。

午夜灯影迷离,空荡荡的街道上连个鬼都没有。孟萦躺在我背上沉睡着,她的头随着我的脚步不断晃动,像块冷冰冰的石头。我将手指贴在她的鼻孔上,她温暖均匀的呼吸又让我觉得安心。

“浩然,对不起……。”朦胧中,我听到孟萦断断续续的声音,一遍又一遍重复,像讲述一个无休无止的悲情故事。

“对不起什么?”我轻声问。这时孟萦似乎又睡着了,什么也不再说。

星河灿烂,夜风萧瑟。对不起什么呢?我看着苍茫的夜空,内心一片茫然。

年轻时,我对爱情一知半解。

我以为,爱一个人,就用一生去守护她。

当我把孟萦搂在怀里时,瞬间在死水一般的时光中找到了一种重生的力量,进入天地只应我爱,世界唯有君知的二人世界中。

孟萦在我的怀里眼神迷乱,如梦如烟。她低下头,朱唇轻启:“爱一个人,是一件令人绝望的事。”这句话让我一头雾水。

很多年后我想起这句话,想到孟萦忧伤的眼睛,想到那个午夜她睡梦中的呢喃,想到那个早晨她在冰冷湖畔的面如死灰,无不追悔莫及、心如刀绞。经年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湿了青衫。当初不明白的,后来渐渐明白了。可惜斯人已去,覆水难收。

孟萦说,她曾经渴望一个人,能陪着她穿越绚烂的岁月,走完漫漫天涯道路,幸福到永远不再醒来。可惜这个人给了她情窦初开的绚烂,却没有陪她走完天涯道路的决绝。一生的疼痛来得猝不及防。

这是孟萦第一次和我谈起她的过往,没有眼泪,却平静得让人绝望。那时,我们正坐在离川公园湖畔的长椅上。水波潋滟、山色空蒙,丝丝杨柳随着微风起舞,轻轻拍打在身上,像是恋人的手温柔的抚摸。我看着她,她低着头,双手不停地摆弄什么。然后她摇摇头:“其实也没什么,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很温暖。”

这是我听过的最温暖的话,足以把我的一生焐热。可是我依然无力改变什么,即便多年后想起时依然热泪盈眶,可世界却是冷冰冰一片。

在一个秋雨连连的傍晚,孟萦突然约我到离川公园。我欣然赴约,她却给了我当头一棒。她一个人站在雨里,秀发凌乱,面若冰霜,泪水、雨水交织在一起,从她的脸颊上一行一行流下来。我撑伞为她遮住风雨,她冷冰冰地推开了。我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颊,她却一下侧过脸去。我大惑不解。

“我们分手吧。”她冷冰冰地说。

“怎么啦?”

“和你在一起让我非常不安。”

我还想问什么,她已迅速转身离开。我伸手去拉她的手,她的手背像流星一样划过我的手掌,寂寞而冰凉。我呆立在原地,天像塌了下来。世界一片空洞,只有那熟悉的背影在我的视野里渐渐缩小、消失。

雨水打湿我一生的寂寥。

孟萦像一个梦,突然间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我孤单地行走在校园里,渴望在某个角落发现她熟悉的背影。每天发疯似的一遍又一遍拨打她的电话,却总是处于无人接听状态,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变成了空号。在我死水一般的大学时光里,她来得猝不及防又消失得杳无音讯,像一个孤独的灵魂。

校园的晚风冷冷地吹着。空气中飘荡着疼痛迷离的歌声。

已经很习惯从风里向南方眺望

隔过山越过海是否有你忧伤等待的眼光

有一点点难过突然觉得意乱心慌

冷风吹痛了脸庞

让泪水浸湿了眼眶

……

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空荡荡的流年里,我一个人睡着、醒着、爱着、梦着。而城市的荷尔蒙翩翩飞舞,在郁郁葱葱的年华里成长着、生动着。

这个城市一直这样妩媚,她站在岁月深处,见证着每一段似水柔情。

这个城市一直这样冷漠,她站在岁月深处,旁观着人世间缘起缘灭。

没有任何人和任何事物可以在这块土地上生生不息。我,孟萦,老刀,以及形形色色的人,皆是过客。

十二年前,我告别离川,来到这个西南边陲小城。

归缘,一座波澜不惊的城市,我一生最终的归宿之地。归缘,一切回归原点,因缘而起,因缘而灭,与你携手看苍穹是缘,桃花陪我笑春风亦是缘。

在这个巴掌大的小城,我一个人走陌生的路,看陌生的风景。经常伫立在街角仰望天空,碧海青天映照着我的孤独,让我瞬间失语。有时候,我会一个人走到郊区,静静看着远方起伏的山峦,聆听鸟语虫鸣。田野里冷冷地刮着不明真相的风。

周末,我像一个慷慨入深山的幽灵,怀一颗素志走进归缘寺。与禅师一起参禅悟道,参悟生命的真谛,聆听心灵的足音。

禅师说,我是个温暖而绝望的人。走进我心灵的人能感受到我生命的热度,可我的内心隐藏着太多沉重的秘密,不可倾诉,无法放下。

“为什么人生总有一些刻骨铭心的遗憾?”我问禅师。

“人生即遗憾,没有遗憾,拥有再多你也体悟不到真谛。”

“一直深爱一个人,走失多年,却无法放下怎么办?”

“不见不思不恋,忘于江湖。从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

在归缘寺,我是一个在伤痛中修行的悟道者。而我的另外一个身份,是一家报社情感栏目的记者。

多年来,我走过很多城市,再也没有看到樱花的绽放和凋落。多年来,我采访过很多人,男人女人、迷途之人、受伤之人、孤独之人、绝望之人,帮助他们走出情感的泥淖,走向爱的阳光。多年来,我始终一个人,沉浸在一本书的某一页,不愿翻篇。

每当独处时,我总会想起和孟萦在图书馆的日子,那些沐浴在爱的海洋里品味书香的幸福时光。是她让我摆脱了无聊,将我的人生之舟引上了正确的航向。多年后,当我面对电脑一字一句书写人生时,屏幕上总会浮现出孟萦美丽的笑容。如果不是她给了我的人生一个小小的惊叹号,我可能永远没有写作的能力。

只是孟萦为什么和我在一起,而后又离开我,始终谜一样地困扰着我。

大四那年的夏末,我和老刀偶然遇到孟萦最好的朋友——秦婉。那时校园里一片悲泣,临近毕业,远走的或是留下的都愁容满面。七月流火,人却焦躁不安。漫长的煎熬后,我已决意逃离这个悲伤之地。

秦婉说:“其实孟萦并不爱你,她和你在一起完全是一个意外。”

“意外?”我一头雾水。

“孟萦大一那年和一个男生相爱,然后同居,原本一切都很美好。可是后来那个男生出国留学,不负责任地抛弃了她。绝望之后,她去了离川公园的湖畔,却又阴差阳错被你所救。”秦婉又说。

“为什么以前从没听你说过?”

“那时你们还在一起。生活嘛,只要幸福,又何必挖掘更多的细节。”她意味深长地笑了。

“可她为什么又离开我?”

“那个不负责任的人又回来找她。孟萦这个人,单纯、固执、伤感而又绝望,你明白的……。”秦婉发出轻轻的叹息,没有再说下去。

老刀说:“其实你不用耿耿于怀。有的人,她们的爱的心田只能耕种一次。她们的爱情,一旦凋零,唯有以生命祭奠。”

我记得孟萦曾经说过,人的一生只能有一次真爱,失去爱,毋宁死,这与老刀的话如出一辙。当时我什么也不明白,只是傻傻地把她搂在怀里,为她擦干眼泪。多年后,站在蔚蓝的天空下,我孤独的心终于真切感受到绝望,却充满深深的无力感。

十二年来,我一直断断续续地做一个梦。我梦见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一个少女在夕阳的余晖中和水波嬉戏,她在微风中伴着水花翩翩起舞,粉面含羞,笑容初绽。突然间一阵巨大的风浪袭来,少女被卷入漩涡中。她慢慢沉入湖底,双手挥舞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我的耳畔传来凄绝的哭喊声:“救救我,救救我……。”我伸出手去想抓住她,而人已消失不见。

很多次在梦中惊醒,眼前一片漆黑,我感到很恐惧很悲哀。我在梦境里反复搜索似曾相识的人或场景,但一切都是徒劳。

我问过禅师这个梦的寓意,他意味深长地笑了:“既然知道种种努力皆是徒劳,何不就此放下。”

可我不知道怎样放下。

十二年来,我蜗居在归缘。写些云淡风清的文字,过着无关风月的生活。一个人不知冷暖,不解风情。基本没人知道我的踪迹,具体地说,我像个隐士。

那年夏天,归缘一直下雨。持续很多天的的大雨,似乎要将一切淹没。在内心一片泥泞之际,我突然接到一个去离川的采访任务。而在此之前,离川于我而言,更像是一个遥远的梦境。我甚至认为,我的一生不会再和它有任何交集。

带着一种淡淡的抗拒情绪,我踏上了开往离川的火车。道路艰辛漫长且灾难重重。我以为自己会在去离川的路途中死去,可是我竟然神奇地活了下来,且毫发无伤。回到归缘后,我生了一场大病,整整一个月,蜗居在家里不敢出门。当我再次走到城郊时,满世界都变了样,先前还绿油油的世界已慢慢褪色,透出金黄的喜悦和丰收的硕果。

突然想起那天午夜在火车上接到的陌生电话。我翻开通话记录,一遍又一遍拨打,却始终没有人接。

带着满腹狐疑,我打电话给老刀,和他说起这个奇怪的电话。我说想再去一次离川,我冥冥中感觉这个电话和孟萦有关。

没想打老刀劈头盖脸将我一顿臭骂:“你小子不是想孟萦想疯了吧?多少年了,人家早已为人妻为人母了,你还像个孤独的游魂,你也太犟了吧。”

老刀骂得确实不错,可某些问题我无法向他说明。事实上,我多年来苦苦追寻也得不到答案。

老刀现在是某处级单位的一把手,每天过着嘴油肚圆、吴侬软语的生活,足见他研究《官场厚黑学》是有先见之明的。那些过去认为他长的丑避而远之的有志女青年,现在像蜜糖一样使劲往他身上粘。

似乎在一瞬间,世界全都变了样。

我又去了归缘寺,和禅师讲到这个奇怪的电话以及后来的种种遭遇。

禅师说:“与其一个人寒冷寂寞地活着,魂归梦里到也安然。可是有的人在冥冥中祝福你活着,而且要活得很好。”

我听他满口胡言,却又隐隐意识到禅师所言另有玄机。

禅师又说:“有些人注定会被拯救。他们是人世间的美好,是沧海遗珠。”

“哪些人?”

“善良之人、疼痛之人、深爱之人。”

“如何拯救?”

“回到爱开始的地方。”

十二年是一个轮回,是爱的轮回,是生命的轮回,是重生的起点。

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和苦苦哀求,老刀终于答应和我一起回离川,回到我们青春如繁花盛开的城市。

七月十五,我们回到离川大学。看着校园里汹涌的人潮和年轻的面孔,一如看到十几年前的我们。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已经很苍老了,而他们正迷惘着、荒废着也青春着、奋斗着、爱着,他们是这个城市永恒的生机。

我依旧茫然,不知道自己是来寻爱、寻梦还是来寻找解脱,我的答案又在哪里。

在老刀的提议下,我们去了离川公园。

时光斩断的回忆,十二年后重逢故地时又在脑海中陡然清晰起来。人潮如织,一对对情侣牵着手行走在丝绸岁月里,爱情和梦想在青春海洋里变得炽烈。十二年,野草依旧疯长,树木枝繁叶茂。可惜岁月应笑我,少年子弟江湖老,寂寞春心已荒芜。

在初见孟萦的湖畔,我们遇到了秦婉。

“没想到你还是来了。”她有些惊讶却似乎又在意料之中。

其实孟萦早就死了,死在十二年前的今天,死在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湖畔。那天傍晚,在暮色四合中,孟萦身着一袭白裙,孤独地走进离川公园,走向绝望的终点。她在湖畔伫立了很久,生命中一些画面在她脑海里不断闪现,时而阳光灿烂,时而淫雨霏霏。她微微一笑,然后像碧波仙子轻轻跃入水中,慢慢与水融为一体。湖水漫过生命的海岸,淹没了所有的爱恨与疼痛、相逢与别离。

孟萦没有惊扰任何人,她走得平静坦然。后来她的遗书被秦婉发现,素白的纸上寥寥数言:爱的劫难,永无休止。我虽有心却已无力无颜再去找浩然,祝福他安好。就此告别吧!

秦婉说:“我知道这些年你过得不好,但每次想给你打电话时都犹豫了,我害怕你知道孟萦的死。”

“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我都无力改变什么。”我心中悬着的疑念突然落下。

“十二年了,一切或许早已云淡风清,我才在矛盾中拨通你的电话。我想,你也应该知道真相了。”

尘埃落定之后,世界虽无比寂寥,但我的内心终于释然。我默默点燃一炷心香,祭奠孟萦,祭奠我们无处安放的爱情,祭奠我们曾经光芒万丈却早已陨落的青春,祭奠这些年来没有告别的漫长告别。

我恍然想起,大四那年的某天夜晚,孟萦突然打电话说有事找我,我惊喜地跑去见她。

浓密柔软的草地上,月光像水银一样泼洒下来,映照着孟萦略显憔悴的面庞。她喃喃自语:“他还是把我丢了,他还是把我丢了……。”夜风中,她低低的叹息声荡气回肠,穿透亘古的寂寞。我的心一片荒寒。我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然后她说:“没有爱的生命是可怜的,不懂得付出爱的生命是可悲的。可是,太过爱一个人,甚至倾尽所有,我们最终会迷失自己。”

“失去也不是结束,至少还有我。”

“我已经没有爱任何一个人的能力,我累了。可是你要好好的活着,活着才有爱,活着就是爱。”

生命中有些事情我们无能为力。当真爱遇上随便,当痴情遇上不负责任,便注定了悲剧的开始,这就是爱的宿命。

夜幕低垂,我的心一片冰凉。曾经熟悉的变成陌生,某些场景某些人不复存在,让人无限伤感。

老刀说:“世事变幻莫测。青春零落成泥,繁华变为废墟,连我这个凡夫俗子都能变成吆喝一帮人的首领,还有什么不能改变。当然,鬼是无法变成人的。”他看了我一眼,狡黠地笑了。

我仰望夜空,繁星璀璨。据说,深爱的人死后,会变成天空中最美最亮的星,夜夜守护着自己。

我看到孟萦会说话的眼睛在夜空中闪闪发亮。我听到孟萦的话在耳畔回响:活着才有爱,活着就是爱。我终于落寞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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