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和小雪都姓夏,都叫夏雪。说来也巧,大雪和小雪出生时,天都下起了那年的头一场冬雪,父母便理所当然地为她们取了这个看来矛盾却也别致的名字。
大雪比小雪整整年长15岁。
大雪和小雪并不相识,虽然她们同住在小小的於州城里,算起来,两家的直线距离不足1500米。要不是造化弄人,大雪和小雪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走到一起,即使对面相遇,也只可能擦肩而过。
1
14年前,没有人会叫大雪为大雪,大雪是相比较而言的一个称呼。但为了方便叙述,我们还是把当时才20岁的夏雪姑娘叫做大雪吧。
要是在今天,大雪一定能考上大学。那时候大学门槛高,就差3分,大雪只好退而求其次,进了於州色织厂当了一名挡车女工。她上的是所谓的“四班三运转”,休息时间比较多。别的女孩子忙着逛街买衣服谈朋友,大雪一有空闲却只喜好看书,有时候也写些自谦为“敝帚自珍”的小文章。大雪不大愿意与人成群结队地玩,她只渴望有一二可以谈文交心的知音。不过,知音可遇而不可求,得有缘分。
大雪家离厂区不远,但碰上夜班时,她大多住在厂宿舍。同寝室另有三个女孩子,相处泛泛。其中有位叫爱爱的姑娘,比大雪大6岁,平时同大雪并不怎么热络,这天却一反常态,硬缠着大雪陪她一起出去。大雪不好意思拒绝,下了班,就回寝室换了衣服,跟着爱爱走了。
半道上,爱爱告诉大雪,其实她是要大雪陪着去相亲,出出主意把把关。大雪听言,当即就要打退堂鼓。大雪是个极腼腆的女孩,从来不曾经历过那种场面,多尴尬!爱爱哪里肯依,好话恶话全上了,大雪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她打定主意,自己不开口就是了。
爱爱长相一般,家境也不太好,心却很高。这些年里,曾经与不少的男青年“谈”过,到头来,不是他嫌她,就是她不依。看看年龄真的不小了,爱爱有些沉不住气,有时甚至产生好歹就那么找一个算了的想法。只可惜,她仿佛一下子掉了价,几乎没有一个人愿意同她见第二次面的。爱爱听介绍人说,那小伙子叫凌若庸,父母都是教师,比较看重文化之类。爱爱担心自己那点墨水太浅,才执意请大雪保驾。
这次相亲的结果大出两位姑娘意料。爱爱十分失望。大雪却惊喜莫名。所有的原因全出在凌家的长子身上。他叫若凡,是个坐轮椅的残疾人。爱爱对若庸印象不错,可她又实在不愿背上若凡这个甩不掉的包袱。
大雪一见若凡,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等她得知若凡的名姓,才恍然大悟。她忘情地说:“你就是凌若凡啊,我认识你!哦,是我知道你。我见过你的照片,在学海迪事迹展览上,我是讲解员。”
那是4年前的事了。当时,於州顺乎时潮,正热着学习张海迪。因为若凡碰巧是个“残疾青年”,又喜欢看书什么的,便稀里糊涂地做了一回“典型”。据说,宣传部门曾想找出若凡的“具体成绩”来,可结果一无所获,只好在那个展览会上挂了一幅“看书”的照片,解释词云:“凌若凡身残志不残,多年来一直刻苦学习各种科学文化知识……”对此,若凡感觉十分汗颜。但他不知道,当时刚刚初中毕业的大雪,曾深深地为他的“顽强”感动过。要不是因为少女的矜持,她真想马上结识若凡。而今,他就在自己面前,大雪能不高兴吗?
爱爱还是同若庸不淡不咸地交往了几天。只是,每次应邀去凌家,她都要叫上大雪作陪,大雪则有求必应,甚至可以说是求之不得。
等爱爱下决心同若庸中止似是而非的“朋友”关系时,大雪已成了凌家的常客。
有人开玩笑,说大雪是在做爱爱的接班人。大雪并不为意。凌家的父母也曾作过某种考虑,但他们很快明白了,大雪对若庸根本没有感觉,她的注意力只在若凡身上。而且,很明显的,大雪还太小,与若庸差九岁,不相配。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又是5年。这期间,大雪三天两头地跑去看若凡。乐此不疲。
若庸早已成家,而且还有了一个女儿。
2
这一年秋天,雨水特别多。若凡望望窗外的雨丝,心里想,今天大雪恐怕是不会过来了。若凡打心眼里喜欢大雪,愿意这女孩永远这么伴在自己身边。可是,他很矛盾,真的很矛盾。大雪已经25岁,还没有那种特定意义上的男朋友。说出来没人相信,除了若凡,大雪几乎不与别的男子交往。有好几次,若凡都想同大雪认真谈谈这事,连他母亲也不止一次婉转地提醒过若凡,大雪这样下去如何是好,我们万万不可耽误人家呀。
门开了,若凡知道肯定是大雪。回头一看,果真是她。若凡轻叹一声,摇摇头:“你是何苦,这样的天气。”
大雪一边收伞,一边扬起脸说:“怎么,不欢迎我?”没等若凡开腔,她就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又说:“喏,你最喜欢吃的石榴,这么大!”
若凡看着大雪,半晌,突然明知故问:“夏雪,你几岁啦?”
“咳,你又来了。”大雪嗔怪道。说着,她取出一只大石榴,扬了扬:“我去拿刀子。”
过了一会儿,大雪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把剖开的石榴递给若凡:“我知道你的意思。告诉你吧,有人又给我介绍了一个,你放心好了。”
若凡没吭声,只听得大雪又说:“那人是个行政干部,各方面条件还不错,到时候,我会领了来让你过目的。”
“不,不,不,那倒不必。”若凡赶紧说,心里想,我算什么?不尴不尬的。他甚至担心人家会把他当作……
大雪抿嘴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结果,大雪没有听若凡的。一个多月后,她到底还是把那个叫靳才义的小伙子带了来。显然,若凡的担心并非多余,从靳才义的神态中,他觉出了一种戒备。
大雪替他们作了并不必要的介绍,俨然主人般地又沏茶又削苹果的,最后,才挨在若凡的轮椅旁坐了下来。若凡敏感地移开一些,又不敢动得太露,掩饰似地无话找话闲扯。大雪一反常态,表现热烈。靳才义却反应淡漠,唯有那双眼睛倒极为活泼,不停地打量着房间内的陈设。末了,他又审视起若凡来。
许是话不投机,没上10分钟,靳才义便起身告辞,口气冷冰冰的。大雪推着若凡的轮椅送他到门口,他却又迟疑了,等到大雪说出“那你慢走”,才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走了。
大雪问若凡“观感”,可他能说什么?若凡心里想,只要你可以幸福,我理该为你高兴。
“不错吧?”若凡谨慎地应道。
“不说也罢。”大雪瞟了他一眼,摇头苦笑笑,“我还是陪你出去转转,这么好的天气。”
大雪通常都趁节假日推着轮椅陪若凡出去“逛”,透透气晒晒太阳。因为阴雨,好长时间没出去过,可他觉得今天有些不是气氛。大雪却不由分说地推起轮椅就出了门。
轮椅在江畔绿荫底下缓行。大雪不时俯下身来同若凡说句什么。在一棵大柳树下,轮椅停了下来。这里是他们时常歇息的所在。大雪倚着石栏杆,一边引若凡闲聊,一边伸手拂弄倒垂的柳枝。若凡暗想,倘能永远这样多好……
若凡又叹了口气,无意识地朝来时的路径瞥了一下,意外地发现,几丈开外的另一株柳树旁站着靳才义。而且,靳才义正注视着他,目光怪怪的。若凡心里一愣,没敢吭声,偷眼去看大雪,只见她也正朝那个方向看。大雪皱皱眉头,迟疑一下,走了过去。远远的,若凡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只看见大雪朝若凡这边指了指,然后去拉靳才义的衣袖,可他挣脱了,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大雪慢慢走了回来。若凡用眼神询问,她故作轻松莞尔一笑:“没什么,与你无关——早上还跟我吵了一架。”
“为了什么?”若凡很担忧,“别是因为我吧。”
“说过了与你无关的,还问。”大雪的口气有点生硬,但马上又缓和下来了,“别说了,我们到那边去看看。”
大雪依然有说有笑,刚才的事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她的兴致。
万万没有想到,那个靳才义会在凌家门口的石凳上等他们回去。出于礼貌,若凡邀请他进屋坐坐,他却车开头不理不睬。若凡没有去看大雪的神色,但他想象得出她的表情。大雪把若凡送回家里,跌坐在椅子上发起愣来。看来这下她真的生气了。若凡忙婉言相劝,要她出去解释一下,不要因为……没听若凡说完,大雪一跺脚,气鼓鼓地跑了出去。
若凡在房间里等得好是心焦。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大雪进来了。她冲着若凡凄然一咧嘴:“好啦,解脱了!”
若凡一惊:“什么?”
“没什么,”大雪的口气极平淡,“分手了呗。”
若凡还想问为什么,可转而一想,还用问吗?
这些年来,大雪老是说要一辈子守着若凡。若凡是把这当作女孩子的疯话听的。没曾想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动起真格来了。她常说:“要是那个人连你都不能接受,他还会理解我?”不少人追过她,却没一个让她中意的。若凡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缘故,如果真的因之而耽误了她,叫他如何吃罪得起?
若凡感激大雪的良苦用心,可又不能不为之担忧歉疚。
大雪看出了若凡的心思,倒过来劝慰他,说她同靳才义毫共同语言,几次想“吹”,苦于没有“借口”,这回正好顺水推舟。大雪还开玩笑说:“凭本姑娘如此才貌,还愁找不到如意郎君?”
“记住,我永远是你的妹妹!”她依然不忘这样告诫若凡。
若凡很苦恼,该怎么办?他这么个废人,自然不曾也没权利对女孩子动非份之念,可这似乎并不等于他一定不会影响甚至连累到她们。他可以不去考虑“他”,却不能不为大雪的未来着想。他没有理由叫她永远伴在自己身边。
3
大雪到凌家门口,已是下午两点多了。她叫了半天门,居然没人答应。她很奇怪,哪怕是别人出去了,若凡总会在的呀。她把耳朵贴在门缝上谛听,无声无息。
第二天一大早,大雪又去了。可她仍然没有叫开门。“这么早,会上哪儿去呢?”正嘀咕着,隔壁的门开了,出来一位老太太,打量着大雪:“他们家没人吗?不可能啊。哦,会不会去乡下了,前些天有个亲戚来,说是要让若凡去住几天。”
大雪只好无奈往回走。刚到巷口,却见凌妈妈迎面过来。
“伯母,若凡哥呢?他不在家吗?”大雪迫不及待地问。
凌妈妈见是大雪,一怔,答非所问地说:“你这么早,有事?”
大雪看出了异样,但她还是坚持问:“伯母,若凡哥呢?”
凌妈妈愣愣地看着大雪,好一会儿才说:“夏雪,你也不小了,总不能老这样下去。你该……该……不要……不要让我们若凡耽误了,若凡,还有我们,都会不安的。”
“伯母,你怎么这样想?难道……”
“夏雪,我知道你是好姑娘,你对若凡好,可是,我们过意不去啊。”说到这里,凌妈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转身,“对不起,夏雪,我还要去买盐,刚才忘了,你先请回吧。”
大雪急了:“伯母,我……”
“夏雪,你就走吧。说实话,是若凡的意思,是他叫你以后不要再找他了。”
凌妈妈匆匆忙忙地走了,剩下大雪在巷口独自呆立。萧瑟秋风吹来,大雪打了一个寒噤。
第二天,若凡收到了一封信,是大雪的。
若凡哥:
这是我头一回给你写信,没想到竟会以这样的心境。
我明白你的意思,也十分感激你的用心良苦。可你明明知道我的想法的,却还要如此……如此逼我,我真的好伤心。是你太了解我了,还是根本不懂得一个女孩子的心?
我相信,有许多话,我不说你也料得到;同时,你心中的感觉,我也一样明了。我曾经想过……但我知道你不会接受。因此,我会去完成那个任务的。你应该看得出,这段时间,我在“努力”。可那些人实在是不合我意啊,难道你要我草草了事地把自己处理掉?
若凡哥,我请求你,别这样好不好?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好不好?你总应该记得,我们曾经说好的,我永远是你的妹妹。你知道的,人活在这世上,找一个知心朋友是那么的难,我想珍惜,希望若凡哥你也能。
我还会再来的。
雪儿
若凡很想给大雪写封回信,把自己的心里话都告诉她,可是,他终于没有动笔。
若凡了解大雪的性格,她是说到做到的,她还会再来找她。其实,若凡倒也不是真的怕见大雪,更不担心他们俩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相信自己有足够的理智。怕只怕大雪会动不动拿他同别人作比。几乎每次与那些不合她意的人分手后,大雪总会对若凡说:“这些人为什么跟你不一样呢?”
前些天确实有人邀请若凡去乡下住一段时间,可若凡谢绝了,他是一动不如一静。收到大雪的信后,他改变了主意。
若凡去乡下后的第三天,大雪果真又来了。这次凌妈妈开了门,但是,无论是态度还是气氛,都与以前截然不同了。凌妈妈很客气,彬彬有礼之中透着明显的疏远。没等大雪动问,凌妈妈就主动说了:“若凡去了乡下,是他爸爸的一个学生叫去的,那儿环境好,可以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大雪默默地坐在那里,几乎没有吭声。她直瞪瞪地盯着若凡平日里坐的那张椅子,眼泪止不住哗哗直流。凌妈妈见状,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少不得也抹起泪来。
其实,若凡在乡下没有住上几天。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心里有事,若凡病了,先是腹泻,继而咳漱,伴有低烧。主人原打算让若凡在那里过年的,这样只好作罢。回到家里,若凡的病更重了,折腾了好长时间才勉强缓了过来。
父母当然知道儿子的心病,但他们又不忍心点破。若凡则尽可能地掩饰着自己的情绪,每日里照样读书看报练笔写东西。但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大雪。虽然他从来不曾对大雪说过什么,可是,他骗不了自己,他是深深地爱着大雪的。这种爱,完全超出了友谊,甚至于胜过了手足之情。
若凡心底里,不断地在问:“雪儿,你在哪儿呢?雪儿,你过得好不好?”
4
色织厂极大多数是女工,与男性社会交往相对较少,日积月累的,沉淀下了不少的大龄女青年。厂里的领导倒是很关注这件事,于是,由工会和团委的牵头,与有着“和尚庙”之称的机电厂搞起了“大龄青年联谊会”。大雪对此没有兴趣,她不相信这种形式能帮人找到真正的爱情。可是她是车间团支部书记,在其位不能不谋其政,少不了去虚应故事。
联谊会比大雪想象的要热闹得多,男女主持人很卖力,现场气氛被他们调动得十分活跃。大雪独自坐在靠近门口的座位上,环顾前后左右,就是看不出有哪一个小伙子能让自己动心。她觉得自己很不适合这种场面,坚持了有近半个小时,还是站了起来,悄然步出礼堂。
大雪慢慢地走进停车棚,摸出钥匙去牵自行车。不知怎么搞的,捣鼓了半天也打不开锁。
“怎么啦,要不要我帮忙?”
冷不丁的,大雪吓了一跳,手一颤,钥匙拧断了。她手足无措地看看半截钥匙,转身横了眼说话人,强忍着怒气不出声。
“啊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那人连连道歉,“让我看看,没关系的。”
大雪还是不理他,可那人不由分说地从她手里“夺”走了断钥匙,蹲下身,小心翼翼对准锁眼,轻轻一转,只听“咔嚓”一响,车锁应声而开。
“好了,待会儿去找个修车摊,我帮你把断在里面的取出来。不过,你得换一个钥匙了。”
“不用的,我还有钥匙。”大雪不知不觉地开了口。
这时,大雪才发现,面前这位年轻人长得还挺英俊,虽不是剑眉星眼的那种,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子灵秀。大雪有些纳闷,怎么以前没有见过这个人?不知他是哪个科室的。
“可不可以认识一下?”年轻人笑着说。
大雪没作声,只看着他,浅浅一笑。
“好吧,我先说,机电厂三车间的,冬雷。”
“冬雷?你叫冬雷?”大雪又一次脱口而出。
“你知道我?”冬雷的口气有些惊喜。
大雪摇摇头。
冬雷也不无失望地摇摇头:“我明白了,你是说我为什么可以叫冬雷对不对?你可以叫夏雪,我为什么不可以叫冬雷?”
“你怎么……”
“这有什么奇怪的,”冬雷得意地说,“鼎鼎大名的夏雪姑娘,才女兼厂花,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你胡说!”大雪最听不得别人说这样的话,不由得恼火起来,转身要走。
冬雷连忙陪笑:“别生气,开个玩笑而已。”说着,他伸手帮大雪去牵自行车。
冬雷真名叫董磊,冬雷是他笔名。有人说他取这个笔名是为了与夏雪配对,他不肯定也不否认。有一点却是毫无疑问的,用董磊自己的话说,他对夏雪“仰慕已久”了。联谊会那天,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追逐着大雪,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后来,有哥们怀疑自行车事件是他刻意安排的,那倒是冤枉他了,天意如此。
第二天傍晚,董磊在离色织厂不远的马路上碰见了刚刚下班的大雪。他显得很高兴:“这么巧啊,又见到你了。”
大雪不会那么傻,她知道是董磊早等在那里了的。不过,大雪没有戳穿他,相反的,她很接受,心里有些温馨。
董磊告诉她,他刚才去过市文联,送一部中篇小说稿到《青鸟》杂志社。
大雪听了他的话,忽然感动起来。她忍不住怯怯地问:“你能让我看看你的……你的文章吗?”董磊正等着这句话,不停地点头:“可以可以,当然可以。”一边说,一边从挎包里取出一个本子,里面贴满了从报刊上剪下来的文章,当然都出自他的手笔。
大雪很快被董磊的才情吸引住了。或者可以说,她迅速陷入了董磊的情网。半年之后,他们开始同居。不久,大雪怀孕了。董磊好话恶话讲了不少,企图说服大雪去做人流,可大雪不干。没奈何,在双方父母的干预下,他们匆匆忙忙地办了事。
不知不觉之间,大雪的女儿已经进了於州市第一小学。
十几年来,许多事情都发生了质的变化。董磊一直在写他的小说,虽没混出什么大名堂,却因之成了市里的名流。他至少已换了六七家单位,现在在一家私企当“白领”,具体做什么,连大雪也搞不清。他自己说是干文字工作。听说老板很看重他,年薪十好几万。大雪在女儿5岁时下岗,董磊要她干脆在家当“少奶奶”,她不干,最后由朋友帮忙,她去一家超市做了配货员,每月工资500元,但她很满足。可好景不长,没上两年,超市抵不住同行的竞争,关门大吉。大雪再次下了岗。
5
结婚后的几年,夫妻俩还是很和谐的。那时董磊的名气还不那么响亮。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他虽说不上循规蹈矩,总还算安分守己。不过,董磊自视极高,免不了一天到晚为怀才不遇而怨天尤人。他总指望自己能在写作上混出个大名堂来,也认定自己总有一天可以出人头地。可几年下来,他只积累了几捆废稿。董磊绝对是所谓的“性情中人”,情绪大起大落。有时候,一篇稿子发了,他会高兴得手舞足蹈。更多的时候,他会因为写稿不顺,或者是稿子投寄出去石沉大海而萎靡不振。他一高兴喝酒,一不高兴也喝酒,而且喝得更凶。偏偏他的酒量实在太小,几乎是一喝就醉,一醉就闹,不是哭就是笑,不是吐就是嚎。为此,大雪劝过也吵过,董磊神清时,常常后悔不迭,发誓赌咒,可到头来,一切照旧。大雪一向欣赏董磊的文才,董磊情绪低落时,她总是以女性特有的温柔抚慰丈夫。大雪相信董磊是有出息的,虽然她并不指望夫荣妻贵。大雪常常想到《在水一方》中的卢友文和杜小双,她觉得董磊终将成功,就像卢友文。不过她没敢将这种联想说出来,董磊很迷信,卢友文毕竟不是一个吉利的人物。
近些年来,文学日渐衰微。但不知为什么,一些企业家对文学事业却莫名其妙地情有独钟。於州有个人人皆知的人物,叫罗大宇,是什么震宇集团总裁。罗大宇就常常对人说,他是一个狂热的文学爱好者。
罗大宇率先办了於州市的第一份的企业报——《震宇报》。旁人看来,罗大宇此举纯属“企业行为”,无非是想由此打响“震宇”牌子。其实并不尽然,罗大宇还有自己更“伟大”的盘算。他曾多次在媒体上刊登广告,招聘办报人才。几年下来,报纸确实有了很大影响,但编辑人员却老是走马灯似的更换。原因很简单,那些人都不是他最终所需要的。
董磊是听说过罗大宇的。他的一位朋友就做过《震宇报》的编辑。董磊的文章也多次上过《震宇报》副刊。董磊考虑过应聘的问题,又觉得去企业报总不会有大的花头。况且,听说罗老板很难伺侯,他可不想像朋友那样被无缘无故炒了鱿鱼。
然而,董磊没有想到,罗大宇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注意着他。只要《於州日报》、《震宇报》上有董磊的文章,罗大宇每篇都看,俨然是董磊的一名忠实读者。
罗大宇是十分重才的老板。在他以为已完成了对董磊的考察后,他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了董磊,又用最快的速度与董磊达成了协议。罗大宇信奉“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古训,而董磊正是这样的勇夫。于是,几乎没打任何疙瘩,董磊就归入了罗大宇麾下。
起先,除了《震宇报》的主编之外,董磊在震宇集团是没有其他衔头的。罗大宇给了他极大的自由度,编完每月三期的报纸后,一切时间由他自行安排。董磊一直在向往这样的机遇,没想到罗老板竟会如此器重自己。
在一次规格比较高的酒宴上,董磊乘着酒兴向罗大宇表了忠心。他说他一定尽自己之所能报答罗老板的知遇之恩。罗大宇却不动声色。过了几天,罗大宇带着董磊出了一趟远差。说是出差,其实是旅游,这是董磊向往已久又不敢奢望的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游山玩水。过足了玩瘾,在一家高档酒店里,罗大宇遣走了几位相陪的小姐,开诚布公地同董磊说出了他的心愿。他要董磊以罗大宇的名义写一部书,一部展现自己创业历程的自传体长篇小说。罗大宇开价很高,三十万;小说出版后,如受到好评,另有重赏。罗大宇还说,他可以先付十万元的定金。
罗大宇的要求大出董磊的意料,但他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他甚至连句谦虚的话都没有说。他有足够的自信。
接下去的日子,董磊成了罗大宇的“贴身秘书”,他们几乎整天形影相随。董磊突然之间参与了老板的一切日常工作,包括一向被视作高层机密的活动。这让震宇上下震惊不已。
两年后,一部“罗大宇著”的长篇小说《沧海横流》出版了。从市里到省城,逐级举行了首发式和作品研讨会。总而言之,小说获得了意料之中的成功。
罗大宇是个干大事业的人,他没有做出“卸磨杀驴”的事来,相反,他给予了董磊更大的器重和最破格的提拨。从此,董磊正式步入了震宇集团的高级阶层,步入了企业界。
董磊是个绝对聪明的人,他的座右铭是一句名人名言: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撑起地球!如今,机会来了,他自然要施出浑身解数来。还别说,在商海里厮混,他居然也是如鱼得水。
公正地说,当初董磊对大雪也算是一往情深一片真心了。在他最失意无助的那些日子里,大雪水一样的柔情火一样的爱意,是他人生信念的唯一寄托。他曾为大雪写过许多令每一个怀春少女都会为之心动的赞美诗,也无数次许诺过发自肺腑的山盟海誓。
大雪对生活并没有过高的要求,只要有一个温馨的家,一份稳定的工作她就满足了。可是,自从她从色织厂下岗之后,她发现一切都变了,尤其是董磊对她的态度。起先,她以为他是在为家里的经济状况担忧;可她很快找到了新的工作后,董磊不冷不热的态度仍丝毫没有改变。大雪百思不得其解,越思越觉得可怕。她始终不肯相信,一切源于董磊的环境与地位的改变。但事实毕竟是事实,而且这种事实已经摆到了她的面前。
董磊越来越忙了,忙到终日不见人影,忙到大雪有急事打电话找他也不回家。大雪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在感情上,她实在是不愿接受谣传。但她是一个理智健全的女子啊!
农历的正月初十,是大雪的生日。只是她没心思为自己过生日。寒假结束了,她要陪女儿去学校报名。
街上的人很多。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了,大雪拉住女儿停下脚步。大雪望着前方红绿灯旁的计时器,却听得女儿叫了一声:“爸爸!”大雪下意识地循着女儿的目光看过去,果真是董磊。只见他正同一位年轻女子从左边几十步开外的花店里出来,那女的亲昵地挽着董磊的手臂,怀里捧着一大束艳丽的红玫瑰。董磊显然是听见了女儿的喊叫,眼睛正向她们这边看过来。大雪猛然扭回头,一把拉住女儿从斑马线上冲过去,不再理会是否闯了红灯。一路上,女儿不时回头看董磊,可大雪越跑越快,她已顾不得在女儿面前失态了。
女儿被老师留在学校帮忙,大雪独自一人回到家里。一进门,她意外地看见董磊在客厅看电视。他神态自若,笑容满面,手里还捧着一大束的鲜花。大雪目瞪口呆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董磊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喏,为你买的,刚才……”
大雪瞥了一眼花,这显然不是她在街上看到的那一束。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呆呆地望着面前的这个男人,感觉十分陌生。心一酸,眼泪止不住滚落下来。董磊却视而不见,他转身在沙发上落了座,翘起二郎腿,点燃一支烟,眯起一只眼睛乜视着大雪说:“今天是情人节,祝你情人节快乐。”
大雪听了这话,突然打了个寒噤。倘若他说“祝你生日快乐!”或许她还会……可他记得的是什么“情人节”!她不由得又想到了街上的一幕。本来,她打定主意今天要为自己开心一点的,可现在,她的心情早已被弄得湿漉漉的了。
董磊仿佛依旧没注意大雪的表情变化,拿起摇控器关掉电视,喷了个大大的烟圈后说:“你过得怎么样?还好吧?”见大雪不吭声,他宽容地笑笑,拍拍沙发,“来,过来,我们好好谈一谈。”
“谈什么,你说吧。”大雪没动身子,无可无不可地说。
“那好,我说了。”董磊看了一眼大雪,见她直视着自己,连忙避开那逼人的目光。过了好几秒钟,他才再次开口:“你知道,我是真心爱你的。”
“哼,我不相信。那人是谁?你到底要怎么样?”
“你不要瞎想!人家不过叫我帮她买几支花,那有什么?”
“你不用骗我的,我知道,她叫丁巧花,她是……”
董磊并不觉意外,他嘿嘿一笑:“是又怎么样,现在这种事多着呢,我又没有抛弃你。况且,你自己也不见得多少清白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那个叫凌若凡的瘫子……连瘫子都不要你了,你这样的女人,省点事吧!”
大雪像是被什么猛击了一下,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大雪昂了昂头,极力镇定着自己,把那束花扔在董磊面前的长条几上,平静地说:“你说好了,你想要怎么样。”
“我没想怎么样啊。我是爱你的,你还是我亲爱的。”董磊缓缓站起身,走近大雪,作出要拥抱她的姿势。大雪闪身避开。董磊故作潇洒地摊摊手:“唉,你啊,你说吧,你要怎么样?”
大雪突然打断了他:“我要你……我要你给我赶快走开!”
“好,你是说离婚吧?”董磊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得意洋洋地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对不起你,我这人是最重情义的,仁至义尽。”
大雪明白了,董磊是想诱她进圈套。她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无非是她不愿意这一天会真的到来。大雪终于忍不住了,近乎咆哮似地吼道:“你给我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没过几天,大雪在董磊拟好的“协议书”上签了字。
又过了几天,有人告诉大雪,董磊去了省城的震宇集团总部,当了集团的什么副总裁。
6
在旁人眼里,若凡的生活是枯燥乏味的。他自己却早已习惯了一切。岁月的更叠几乎没能使他感觉到什么悲凉。对他来说,有朋友,有书籍,有自己从小就喜爱的写作,够充实了。
应该说,若凡在写作上并没有什么收获,除了间或在报刊上发几篇“豆腐干”之外,压根儿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文章。但若凡并不强求自己,他相信搞文学要有天赋,而他恐怕就是先天不足的一个。若凡有许多朋友,极大多数是比他小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说起来没人相信,若凡自己连初中都没好好读完,却有不少人叫他老师。其实,他的“学生”起先都是父母的学生,他们常常上他家补课,有时父母没空,若凡自然而然地帮着作一些辅导。一来二去的,若凡居然替代了父母的位置。而那些孩子似乎更愿意接受若凡的“教育”,他也很喜欢这些学生。时间一长,这些学生就都成了若凡的朋友。后来,若凡的“名气”大了,有不少家长慕名而来,带着子女请他辅导。在一种“良性循环”的作用下,他干脆干起了“家教”的行当。
星期天若凡最忙,大大小小的学生挤了一屋。刚为孩子们布置完作业,若凡翻开一本新买的英语书,突然,电话铃响了。
“喂,找哪位?”
电话那头没人说话,只听见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喂,你是哪一位?”若凡有点纳闷,又问了一句。
好半天,若凡终于听到了一个女孩的声音:“你是凌若凡凌老师吗?”
“我是凌若凡。请问,你是谁?”
“我?我……你不认识我的。”
“你有事?”若凡以为又是找他辅导的学生,不介意地问。
那女孩停了一下,终于说:“我想告诉你,我想……哦,我看过你写的那篇《但愿再邂逅》了。”
“唔?”若凡觉察到了什么,脱口问道:“你是……”
“是的,我就是那个女孩。我可不可以去找你?”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若凡连声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夏雪,我叫夏雪,夏天的夏,下雪的雪。”
“啊?你说什么?你叫什么?”
“夏雪。”
“你是夏雪?你真的叫夏雪?”
“是呀,你知道我?”女孩的口气中透着些许惊喜。
“哦,不不不,我是说……你的名字真好,真有意思。”
若凡不知道后来是怎么答应这位也叫夏雪的女孩的。撂下话筒,呆呆地坐在那里,有学生向他求教,他却答非所问。他糊涂了,只好对那几个孩子说,我有点不舒服,你们下午再来吧。
孩子们走后,若凡顺手拿起桌子上的那张《於州日报》,副刊上有他写的散文《但愿再邂逅》。
记得那是一个月前的星期天,若凡出去理发。随后,依照惯例,他又去了新华书店。
在一摞一摞的言情小说面前,他突然想到当时电视上在播放的一部琼瑶片,可他一下子说不出片名来,便问同行的弟弟。
没等若庸开口,旁边一位姑娘说了:“《梅花三弄》。”
“哦,对,就是《梅花三弄》。”若凡随口应道,出于好奇,若凡对若庸说:“找一找看,有没有?”
不料,那姑娘又说:“不用找,没有的。《梅花三弄》出自《六个梦》,这里没《六个梦》。”
“是吗?”若凡自言自语地问,“我怎么就没印象?《六个梦》我读过啊。”
姑娘回答道:“不一样的,改了许多,就像《哑妻》、《婉君》那样,凭空多出了许多内容情节……”
若凡转过脸去,注意地打量起那女孩来。她20来岁,文文静静,秀秀气气的。大凡初次见到若凡的人,眼神中总难掩饰一种讶异甚或恐惧。刚才他坐着轮椅招摇过市时,就有不少人跟见到不祥之物似的,唯恐避之不及。可她却没有。她就挨在若凡的轮椅近旁,手里捧着一本书翻着,很随意地看看若凡,双眼里闪烁的只是一抹平静和安祥。若凡的心头不由得一热。
若凡觉得眼前的这位姑娘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他因之产生了想结识她的冲动。可是,他终于没敢唐突,他缺乏主动选择朋友的勇气。若凡知道,他没有这种权利。
以后的日子里,若凡老是想着这件事,老是想着那位素昧平生的少女。老是想着,倘若自己足够勇敢地与她多攀谈几句,将会有怎么样的一个结局?
若凡想,她会不会突然杏目圆睁勃然大怒然后拂袖而去,而自己则面红耳赤呆若木鸡无地自容后悔不迭?——好像不会,应该不会。如此钟灵毓秀的一个女孩,怎么会!
若凡又想,那她说不定会又惊又喜了:“原来你就是……”接下去,他便会满有理由地同那姑娘天南海北侃侃而谈,酒逢知己相见恨晚……
最后,若凡写了一篇《但愿再邂逅》。文章的结尾是这样的:
很惭愧的,‘想’了一天星斗,还不知那女孩是否已淡忘了那次邂逅,更不知她是否想得到有一个傻瓜会如此热闹地胡言乱语。我是不会忘却那短暂却永恒的瞬问的。我的心目中,她将是女孩中最善最美的一个。
但愿我们还可以邂逅,因又一个极偶然的机缘。
说真的,当初若凡写这篇东西时,是不敢真有那种“但愿再邂逅”的奢望的,他只是受了一种思绪的控制。等到文章发出来之后,他虽有过一点侥幸心理,但还是没想到,这个女孩子真的会来找他;更没想到,她居然也叫夏雪!
按理说,若凡早已过了动不动“心潮澎湃”的年龄,可这会儿他却平静不下来。正当他还在为自己的紧张焦虑不安时,夏雪——按惯例,我们还是叫她小雪吧——小雪就到了。
颀长苗条,秀发披肩的小雪姑娘一出现,不知为什么,若凡的情绪突然镇定了下来。但是,他想起了大雪。虽然这不是第一次见面,他还是用审视的眼光看着小雪,希望从她的眉宇间找到大雪的痕迹。可惜没有。她们都很漂亮,却是两种不同类型的美。
若凡招呼小雪坐下,作出很随便的样子问她:“你是怎么知道我电话号码的?”
“去报社问的呗。”小雪一边回答,一边环顾四周,不无赞叹地说:“这么多书啊!”
若凡笑笑,看着小雪说:“你好像跟那天有点不一样。”
“是吗?”小雪的脸微微一红。当时她的穿着很随意,今天却多多少少做了一些修饰。
“有没有笑我,写那样的东西?”
“为什么?”小雪仿佛不明白,但很快反应过来了,“才不会呢。要不,我还不能坐在这里呢。”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若凡和小雪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客套,就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他们聊得十分投机。
小雪突然问若凡:“如果我说,我已尝遍了人生的酸甜苦辣,你会不会相信?”若凡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只反问道:“你吃过黄连没有?我想肯定没有。但我相信你会尝过不少其他苦的东西。对不对?”见小雪不作声,若凡又说:“人都是有感觉的,谁没有过对五味的经验?无非程度上有所差别,人的幸与不幸,其实只在于这个程度差别。”
小雪点点头,左手支颐作沉思状。若凡笑着,等着她说话。
这天,他们谈得很多。不过,主要是小雪在说。她说到了去世多年的爸爸。她告诉若凡,爸爸是在她11岁那年患癌症去世的。她又说到体弱多病却坚韧顽强的妈妈。为了小雪,妈妈一直没有再嫁。小雪说,她感激妈妈,很想做一个乖女儿。可不知为什么,在读书方面,不管她怎么努力,就是上不去。初中毕业后,小雪只能上了市里的商贸职校,学的是饭店管理。现在,她在震宇集团的留兰香大酒店上班。小雪还说到自己的快乐、苦恼和梦想。说着说着,她哭了;但哭着哭着,她又笑了。最后,小雪突然问:“你真愿意做我的知心朋友?——你要想好呵,我很烦人的。”
“没关系,只要你愿意。”若凡笑了,“你知道的,我在那篇文章里就表了态的。”
7
小雪一进门,就跺着脚搓着手夸张地嚷:“你家里真暖和。”
“外面很冷吗?”若凡看着她冻得绯红的脸,关切地问。
“当然啦,快下雪了吧?下了雪,我推你去赏雪好不好?”小雪挨着若凡坐下,很自然地把手伸向若凡。若凡看了看,握住了。小雪的手冰凉,她感觉到了若凡掌心的温暖。她叹了一口气,不无伤感地说:“小时候,爸爸就是这样握着我暖我的手的……”
“嗳,知不知道,昨天我升了大堂领班。”小雪突然说,“你怎么样为我庆祝?”
若凡笑笑:“你要什么,说好了,只要我办得到。”
“开个玩笑嘛。你高不高兴,为我?”
若凡说:“高兴是高兴,只不过,是不是太快了一点,你进去才几天,老板凭什么……”
小雪嫣然一笑:“凭什么?凭本小姐的魅力呗——你知不知道,有个人特别喜欢我?”
“谁?”若凡半开玩笑地说,“你们老板?”
“那倒不是,可也差不多。”
若凡“唔”了一声,疑惑地看着小雪。
“告诉你也没关系,是我们酒店的副总经理。这次升职,就是他提的。”小雪似乎很得意,“你听说过他吗?他叫董磊。”
“董磊?他的笔名叫冬雷?”若凡脱口问道。
“我说你知道吧,他很有名,听说文章写得很好,是不是?”
若凡却不想再说下去,他转移话题问:“你今天什么班?”
小雪看看表,“啊呀!”一声叫了起来:“我要上班去了。明天再来,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这天,若凡一夜没睡好。他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可又希望一切都是自己杞人忧天。
第二天下午,小雪果真来了。她还是红红的脸庞灿烂的笑,还是一进门就把冻僵了的手伸过来让若凡握着。若凡由着她嘻嘻哈哈咭咭呱呱地说笑着,自己则默不作声。
小雪奇怪了:“你怎么啦?为什么不高兴?”
若凡淡淡一笑:“没什么,我很好,听你说不好吗?——况且,你连珠炮似的,我也插不上嘴啊。”
小雪不再计较,从若凡的掌心抽出手,打开小坤包取出一张报纸,不无得意地说:“你看看这个,喏,这首诗。”
若凡一看,只看了一眼,他的心就禁不住一颤。诗的题目是《我的心只属于你——致亲爱的夏雪》。署名冬雷。
若凡匆匆读了一遍,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好。默默地将报纸交还给小雪时,他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可小雪还要问:“嗳,你说怎么样?他写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不懂诗的。”
“哼,你是不是有点嫉妒?”
若凡吃惊地抬起头看着小雪的脸:“你怎么会这样想?”
“本来嘛!”小雪撅着嘴说,“我知道你也爱我,可我只把你当成我的叔叔,或者,我是把你的爱当作父爱的,而他……”
若凡对小雪的话并不感到吃惊。他对小雪没有过一丝一毫的非份之想。他只觉得很有些恼火。沉默了半晌,他终于说了:“你不要把我扯进去。我从来没有……”他停了停,见小雪低着头不作声,知道她后悔了,便放缓了口气说:“你对他,对他了解吗?你知道他是有妻室的吗?”
“这有什么?”小雪不以为然,“他跟妻子感情一向不好,都分居三年了。再说我不管这些,只要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
“你相信他是真心喜欢你?”
“那当然!”小雪扬扬手里的报纸,“你看见了,他都把这样的诗登在报纸上了。”
“你以为他这首诗真的是写给你的?”
“你这是什么话?”小雪明显愠怒了,“白纸黑字写着,你又不是没看见!”
若凡深深叹了口气:“怎么对你说呢?真不知道是说你聪明好还是说你笨……”
“哼!”小雪把头一拧,“你说我会上当?我这么聪明的人,骗得了我的人还没出世呢?”
“那好,你等一下。”若凡说着,转动轮椅移向一只书橱,翻了半天,找出一叠泛黄的报纸,最后,从里面取出一份。
“喏,你自己去看看,这是十年前的《於州报》。”
小雪满腹狐疑地看看若凡,不知道他玩的什么把戏。可是,当她展开报纸一看,脸色顿时变了。那上面的一首诗,无论是题目、署名,还是文字,与《震宇报》上的一模一样。
小雪惊讶地瞪着若凡。若凡只觉得自己的脸紧绷绷的,他使劲扭了几下面部肌肉,然后说:“你一定在想,这个夏雪是谁。当然不是你了,他大约不会在你才十来岁时就给你写情诗吧?告诉你吧,这个夏雪是他妻子,就是他说的已经跟他分居三年的妻子。”
小雪似乎傻了。她呆呆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若凡也不再吭声,他想,还是让她自己静静地想一想为好。
8
小雪走的时候一句话也没有说。若凡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扪心自问:“我是不是太残忍了?”
半年多来,小雪几乎是三天两头的过来看若凡。她说的,她头一次在书店里见着他时,就很有一种亲近感,无非是少女的自尊不允许她过分主动罢了。可是现在,小雪有近一个月杳无音信了。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情啊。
若凡越来越后悔。他倒不是怕小雪怪他,只担心她会出什么事。小雪不来看他,他自然不可能找她,只有心里干着急。
小雪果真是出了事。那天他离开凌家后,径自去了董磊的办公室。她没有敲门就闯了进去。可巧不巧,小雪头一眼看见的竟是客房部的一个女孩正拱在董磊怀里撒娇。那女孩见是小雪,疾忙挣脱了董磊的搂抱,不知所措地站起来。董磊却若无其事地拍拍手,把右腿搁在左腿上,故作潇洒地抖抖二郎腿。他瞟了一眼小雪,歪歪嘴角笑笑,随后,又伸手在那女孩的臀部拂了一下说:“你先去吧,过一会儿我再叫你。”
等那女孩走后,董磊用手指了指自己旁边,慢声慢气地说:“过来坐,来。有什么事吗?”
小雪咚咚咚走到董磊面前,把手里的报纸丢给他问:“你这首诗到底是写给谁的?”
“噢,什么诗?我看看。”他装模作样地打开报纸,瞄了一眼,“有什么问题吗?”
“我问你,到底是为谁写的!”
“这里不是写得很清楚么。”董磊阴阴一笑,“不过,我也没说过是为你写的呀。”
听董磊这么说,小雪不由一愣。对呀,他是没说过。那天,他把报纸给自己时,只说是请她“多多指教”。可当时她压根儿不知道还有一个同名同姓的夏雪,而且是董磊的妻子。这该怪谁?怪自己太笨、太自作多情,还是怪董磊太阴险狡猾?
小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走出那间曾经给过她快活、温馨和甜蜜的小屋的。她很想马上就去找若凡,扑倒在他的怀里,哭一个天昏地暗。可是,她缺乏勇气。
以后几天,小雪感觉到同事们对她的态度有些异样兮兮了。常常有人在朝她指指戳戳。一个要好的小姐妹终于告诉她,有谣言说,小雪勾引了董磊,为的是让他给她某些好处,但董磊义正辞严地回绝了。还有人说,客房部的某一位小姐亲眼看见小雪跟董磊拉拉扯扯,董磊满脸怒气给了她一个耳光……
小雪懵了。她到酒店工作,完全是凭自己的实力考进去的。她一向兢兢业业,任劳任怨。酒店上下没一个人不夸她的。
当时,小雪并不知道酒店有个叫董磊副总经理。直到有一天,董磊领着一群据说是省城来的著名作家在酒店用餐,刚巧是小雪招待,她这才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人就是董磊董副总。
小雪是个热爱文学的姑娘,对写文章的人特别有好感,现在居然见到了这么多作家,免不了喜形于色。董磊当然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个清纯漂亮而又不失典雅大方的姑娘。席间,他有意无意地逗小雪说话。听说小雪也酷爱文学,董磊眼里大放光芒。他站起身高举酒杯,趁着微醺说:“来,这位小姐,为文学干杯!”那些作家也跟着起哄,小雪连连摇头摆手,她是在工作,不可以的。她心里有些奇怪,董磊是酒店负责人,他应该懂得规矩啊。但转而一想,他是文人么,难免有些放浪不羁。于是,她很快释然了。
当天傍晚,小雪被董磊叫到办公室里去了。她有些意外,但也不无欣喜。她走到门口,轻轻地敲敲门,听到里面的“请进”后,才很小心地走了进去。她粲然一笑说:“董总,你找我?”董磊正闲坐在老板椅上,显然是在专心致志地等她。见小雪进来,他连忙起身让座,不由得让小雪很有点受宠若惊。
“今天晚上,我们几位文友有个聚会,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我知道你对文学很那个,跟那些作家套套近乎有好处。你说呢?”
小雪想都没想就爽快地答应了。那个晚上,她觉得很开心。尽管有几个作家的手和嘴都不那么安稳,可她没有生气。她认定那只是文人作派,况且,她自以为是个可以巧于应付的女孩。
从此以后,董磊与小雪的交往日益密切起来。小雪本来不想对若凡说这件事的,直觉告诉她,若凡肯定会反对。可读了那首诗后,小雪实在是太兴奋,甚至可以说是感觉到了一种幸福。她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她是想与一个人分享自己的快乐。
现在怎么办?她没再去找董磊。她不想在酒店里呆下去。
小雪仿佛一下子换了个人似的,一天到晚精神恍惚,有气无力。同事们的议论更多了,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过了一个月,没精打采的小雪忽然觉得自己清醒了。可这一清醒不打紧,心下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怀孕!会不会怀孕?
小雪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的情景,那是她曾经以为会珍视终生、而今却只觉得不堪回首的一个晚上。
食客已经散尽,小雪和同事们正在收拾餐桌,董磊从楼梯上下来,脚步缓慢而平稳,除了小雪,谁也不曾注意到他。董磊走近小雪时,动了动嘴唇。小雪听清了,他是说:“等一会儿上我那里去。”小雪没吭气,看着他慢条斯里地穿堂而过,心里有些疑惑。
小雪看看周围,大家都在埋头干活。
小雪走进董磊的办公室时,他正在看一张报纸。见到小雪,他堆上了一脸的笑。
“来来来,看看这张报纸。”他从写字台后面转出来,把小雪拉到长沙发上,自己也挨着她坐下。
小雪一看,是刚出版的《震宇报》。
“你知不知道,我可是《震宇报》的主编呵。以后你有文章,交给我好了,一句话的事。”说到这里,董磊向小雪身上靠了靠,“你看,这首诗是我写的,请多多指教!”
这便是如今令小雪恨之入骨的《我的心只属于你》。然而,当时她心里有的却是一种既羞怯无比又惊喜莫名的感觉。小雪21岁了,不是没有人对她说过赞美的话,也不是没有人给她写过情书,可像这样情切切火辣辣的高水平情诗,她绝对的还是第一次领略到。小雪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身子在发热,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小雪的心乱了。
小雪听见董磊在问她:“怎么样?”她不敢抬头,只嗫嚅道:“我……我不……不知道。”
董磊轻笑着:“嗨,还不好意思呐。”说着,他伸出手臂,搂住小雪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说:“我就喜欢你这样。来,让我好好看看你,我的心……”
小雪猛的一缩,惊跳起来:“不,不要这样,董总,别这样。”
董磊哪里肯依,他跟着一跃,出其不意地抱住小雪,一边狂吻,一边上下其手。小雪开始还拼命挣扎,却怎么也脱不了身。慢慢的,像是没了气力,小雪的身子软了,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渐渐从心之深处弥漫洇散到了全身。她情不自禁地也抱紧了对方,缓慢地,继而是激烈地反应着。
董磊适时地把小雪按倒在沙发上……
小雪记得,董磊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过,他与妻子是多么的不合拍。他甚至说过,他总有一天会跟妻子分道扬镳。小雪当时以为,倘若他跟妻子离婚了,肯定无疑地会与自己结婚的。她常常想,我会不会真的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十多岁的男人?
那天之后,小雪没有与董磊再发生过什么。她不由得心存侥幸,就那么一次,哪会这么巧?现在她却不得不担心起来,“那事儿”往常是很准时的,可这回都一个半月了还没动静,难道……
小雪无奈,只得化名去医院作了检查。结果十分残酷。她拿着那张薄薄的化验单,泪水止不住地直往下淌。
她想去找董磊。可理智告诉她,董磊这人是不可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说不定他还会说出羞辱她的话来。现在,无疑只有自己帮助自己,自己保护自己了。
9
小雪没有再去上班。她给酒店里打了个电话,也不说什么理由,就辞职不干了。
小雪即刻去了一个小镇的卫生院,编了一套可有可无的说词,很快就做完了手术。万幸的是,一切都还算顺利,至少比她预想的后果要好上百倍。
小雪一身疲惫却也满心轻松地回到家里。看到几乎天天见面的妈妈,她险些哭了出来,她没敢马上对妈妈说辞职的事,推说自己有点累,就进了房间倒在床上蒙头大睡。
小雪依旧早出晚归。妈妈以为她去上班了,其实她是四出找工作。半个月下来,毫无收获。小雪很想上若凡那里去坐坐,听他海阔天空地闲聊,向他淋漓尽致地倾诉。可是她终于没有。有几次,她甚至已经快走到了凌家门口,最后还是流着泪悄然退回。
初春的阳光很好。小雪百无聊赖地走在大街上,不知何去何从。来来往往的路人行色匆匆,令小雪更觉出了一种无可倚傍的怅惘。她抬头看看,发现自己又不由自主地到了书店门口。这些天来,她几乎每天都要在书店里耗上几个小时。她的心里,隐隐地希望在这里碰上若凡。虽然她很怕见到他,可又确实非常想念。
小雪跨上台阶,无意识地向旁边看了看,心里怦地一跳。“若凡!”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轻叫着,随即退下一步,转身朝若凡那边疾奔过去。若凡也发现了她,伸手向她挥了挥。小雪站立不动了。泪水汹涌而出。若凡很快靠近了她,心里很激动,脸上挂着微笑。
“你好吗,怎么也不过去坐坐?”
“我,我……我怕你会骂……我没脸去看你……”
若凡颇为惊讶,看着她略带凄楚的脸:“这么严重?”
小雪强忍着才没哭出声来。她说不出话,用意含糊地摇摇头。
若凡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沉吟了一下,对身后推轮椅的弟弟若庸说:“你先去吧,待会儿到临江轩会合好了,我同夏雪到那边走走。”说着,他扬手往不远处的西施大桥指了指,又回头问小雪:“你说好不好?”小雪没作声,只点点头。
小雪以前也推轮椅陪若凡上街逛过,这次却有种异样的感觉。一路上,他们都想与对方说些什么,可谁也没有开口。
“嗳,夏雪,等一下,”若凡突然喊道,“等一下,你看,这里也有家书店,新开出来的。”
小雪停下脚步,顺着若凡手指所向看去,可不,真是一家新开张的小书店,门面不大,店名却很奇特,居然叫“芝麻开门”。小雪并不知道,引起若凡兴趣的正是这个店名。若凡曾经写过一篇《取名》的小文,内中就提到可以用“芝麻开门”作店名。想不到竟然真的会有人响应。
若凡对小雪说:“我们过去看看好不好?”小雪轻答:“唔,”
两人刚到店门口,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子从玻璃柜台后面站起身迎了出来。若凡侧脸过去一瞥,顿时呆若木鸡。
“你……夏雪?!”若凡简直惊诧失色地喊道。
“唔,什么事?”小雪俯下身来,不无讶异地问。
若凡醒悟到自己失态了,他对小雪作了个勉强的笑:“哦,没什么,我不是叫你。她……她也叫夏雪——她就是……夏雪。”
这时,轮到小雪呆若木鸡了,原本就花颜失色的脸庞一片惨白。她明白了,眼前这个女子,正是她最难面对的“那一位”。
大雪却如没事人一般,热情地招呼若凡和小雪进到里面。若凡有些后悔,他太沉不住气了。他看看小雪,又看看大雪,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小雪还在发愣,大雪走了过去,在小雪地肩膀上轻拍了一下,和善而诚恳地笑笑。
若凡不敢向大雪介绍小雪,唯恐小雪会更加尴尬。
“你们不要这样,没关系的。”大雪看着无地自容的小雪,像是下了决心似的说,“我知道你也叫夏雪。”
小雪惊恐地望着大雪:“我……你……”
若凡也很感意外,他担心大雪会说出让小雪更无地自容的话来,连忙扯开话题:“十来年没见了吧,夏雪,你过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大雪有意无意地又瞟了一眼小雪,“离了,跟那个人,就前些天。”
“啊!”小雪禁不住忘情地一声轻叫。
若凡心里暗暗叫苦,他开始痛恨起自己的笨嘴笨舌来。他不由得拉住了小雪冰凉的手。“你……”他很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你不要这样,小雪——我叫你小雪好吗?”大雪惨然一笑,“与你无关的,你的事我知道,但我更了解他。我知道,你也是受害者,跟我一样。”
小雪还是呆呆地看着大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大雪依旧款款然说道:“真的,你不要太自责了,起码我不怪你。没有你,别的女孩子也会上他的当。现在他不是又……或许,他是个才子,但他更是……我太了解他了。”
“大姐,我……”小雪终于憋不住失声哭了出来。
大雪走近小雪,一把将小雪搂在怀里,自己也忍不住哽咽起来。两个夏雪相扶相依着在一张沙发上落了座。若凡看着她们,免不了也心酸不已。他掩饰着转动轮椅,挨近书架,抽出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若凡感觉有人走到了他的背后,直觉告诉他,是大雪。只听得大雪说:“以后要什么书,跟我说一声。”
若凡回过头去,望着大雪闪着泪光的双眸,傻傻一笑。
“那一年,你也太恨心了……”大雪说着,又流下泪来。
若凡的心一凛,张口结舌:“我……”
大雪忽而破涕为笑,又走到小雪跟前,拉着她对若凡说:“我跟小雪说好了,往后,她来帮我。你信不信,我们两个会把‘芝麻开门’办得很兴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