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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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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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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石什(二)

(一)碌碡

碌碡是现在偶尔还能看见的农村物件之一。

许多城市里的人没见过碌碡。可在不远的过去,碌碡在城乡间都是一个普遍的存在。它是城乡所有石质用具中做法最简单、做工最粗糙的一种。做碌碡时,石匠师傅会根据需要,把一块坚硬的石头用錾打磨成一个较为光滑的正圆柱,然后在圆柱的弧面上錾出一条条又细又浅的小石痕,最后在石柱两个圆形侧面的正中各錾凿一个可锲进胳膊粗细圆木木柄的深孔,一个石碌碡就做好了。看碌碡不起眼,在混凝土及各种机械没有普及的年代,它曾经在各种国家建设和人们的生产生活中发挥了重大作用,是过去人们用来平整场地、脱粒谷物、碾压夯筑的重要石制工具。

早年间,农村的庭院质地主要有两种:一种是青砖铺设的砖面院子,一种是原生态的土面院子。那个年代的砖面院落造价高,因而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肉食者”的专属;对于大多数生活拮据的老百姓来说,原生态的土质院落则是标配。可在农村的生产生活中,土院的缺点显而易见。别的不说,在每年的夏收和秋收季节就令人烦恼:一两场雨后,由于人畜禽的踩踏,土院里布满一个个高低不平的泥坑,这些泥坑的存在使得整个院子不仅不容易干,还直接影响了粮食的晾晒,于是,碌碡就派上了用场。一般情况下,主人们先用锄头将地上的泥坑一个个抿平,等地面的明水晒干稍硬,撒上一层草木灰,接下来就该碌碡出场了。那时的许多人家都一个两边拴有用结实的柏树枝干或竹杆扎成圆环的特制绳具,拖出碌碡后,男人们会将绳具上的两个木环套在碌碡左右两边的木柄上,拽着绳具在院子里不停地来回拖拉碌碡。枯燥的劳动不断地重复,直到后来整个院子被碾压得无比平整和坚实,这就叫“平场”。

平场结束,等到平实的地面被太阳和风完全弄干,农人们把刚收获的谷物、猪草等均匀地平摊在地上晾晒,待晾晒的东西干燥,男人们又用绳具套上碌碡在晾晒物上不停地拉碾,等到地上的东西被完全碾一遍,他们会把晾晒物翻转,然后重复拉碾……经过一番挥汗如雨的辛劳,一粒粒麦子、豆子、高粱等谷物就从秸秆上脱粒,猪草也被碾压成草面。后来,这一颗颗麦子、豆子、高粱连同外壳被女人们用木锨扬到空中,风的力量让颗粒和外壳分离,变成一粒粒干净的粮食。于是,农家小院到处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当然,碌碡在过去不仅仅是用于农家平场碾场。在缺乏机械的农业社会,它和石夯、木夯一道曾广泛地应用于兴修水利、道路建设甚至修建城池、军事攻防等许多关乎民生的民用工程或军事工程。碌碡随人类的祖先一路走来,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无论是在城市还是乡村,无论是军用还是民用,也无论是天南还是地北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春秋战国的城垣有它的痕迹;始皇陵的封土和秦长城留下过它的影子;甚至大唐长安城的威仪、明清紫禁城的辉煌、京杭大运河的壮美都曾有它诸多的印记!

小时候我曾见过许多碌碡,它们或隐藏在村道边电线杆下的草丛里;或被农户随意丢弃在院场边的角落;还有一些已经被砌进水泥檐坎。我也曾在村里村民种烤烟的那几年偶尔看见有农人做烟田营养土时用过碌碡:在水泥院场上,他们将晒干的黄土、农家肥、烤烟复合肥按一定的比例搅拌均匀后平摊在地上,然后套上碌碡反复碾压,待把这些东西碾碎碾匀,用特制的筛子一筛,就成了营养土。

碌碡圆圆,碾出希望;圆圆碌碡,滚出攻防。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混凝土逐渐占领了人们的空间,再后来特别是各种机械的广泛使用让机械和碌碡完成了先军事后民用、先城市后农村的攻防退却、占领收缩的长消过程!随着中国边远农村的整体搬迁重建,相信就在将来的某一天,碌碡一定会淹没在人类历史的长河,最终远去……

(二)石磨

儿时和父母回农村老家,奶奶都会用石磨磨米浆或豆子给我们做家乡的特色美食:米浆用来做面皮,豆浆则用来做豆腐。每次看她推石磨,她总会给我说几个谜底为石磨的谜语:像什么“两块饼,一样大,嘴里吃,腰里撒”,什么“石山上面有石头,石头上面有张口,五谷从这撒下去,年年不满年年撒”……这些谜语成为我对家乡石磨的最初印象。

家乡人传说石磨是鲁班发明的,它的作用主要是磨粉磨面、磨浆研药。在我的家乡,人们根据磨盘直径、厚度及作用的不同把石磨分为大磨和小磨。所谓的小磨,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小手磨或手推磨,磨盘直径一般在五十公分以内,厚度不超过十公分,其作用一般是磨浆、研药或揉茶;大磨无论是磨盘直径还是厚度都比小磨大许多,直径一般能达到六七十公分甚至一米,厚度也达到二十公分到三十公分。由于大磨较重,所以它只是单纯用来磨粉或脱粒。可无论是大磨还是小磨,它们的构造基本相同。

家乡不远处有一条沟称磨石沟。这里出产上等的磨石,其成分为含硅辉绿岩。这种石材的颜色呈深灰绿色,质地均匀,粒细耐磨,是做石磨的绝佳材料。一个完好的含硅辉绿岩磨石被开采出来后,石匠师傅会根据需要用钢錾把石头开成上下两块,然后这两个石块经过师傅手工反复錾凿做成符合规格的圆形磨盘毛坯,两个毛坯中较厚的那个一般是上磨盘,薄一点的是下磨盘。上下磨盘石坯被运回村子后,师傅们会在打算做上扇的那块石坯上方距磨盘外缘三分之一处凿出一个胳膊粗细的圆孔,同时把上端开口錾凿成浅漏斗状,这个孔被称做磨口,是向石磨里灌漏谷物的进口。然后在磨口正对的石坯另一边的圆柱侧面凿一个四公分见方、可圆可方深约六七公分的石孔,再在这个石孔里锲进一个宽面朝上且上面凿有圆孔的长十几二十公分的长方体木柄,这个木柄称为磨耳或磨手,是推磨时提供动力的地方。两扇独立的圆柱状磨盘,上下盘正对的里侧正中各用钢錾錾凿出一个圆润的柱状深窝,下面的圆柱状深窝里被嵌钉进一个用青冈木或其它硬质木头做成的圆木,这个圆木称为磨蒂,其实就是在推石磨时围绕的中心轴,磨蒂突出下盘部分的高度以保留不高于上扇磨盘圆柱石窝深浅的高度。两扇磨盘相合的部分也被做成下凸上凹的形状,同时,下磨盘靠里面还做得较低,形成一个槽镗,称作“磨镗”,作用是暂时存放被灌进磨口的谷物等。

做完这些工序,石匠师傅还会在上下磨盘相合的两个石面上錾上一道道浅浅细细的平行沟槽。需要注意的是,在錾的过程中,下扇沟槽从里到外始终保持外端上扬,上扇沟槽从里到外錾凿时则始终保持外端下移,这样做是因为石磨在推动时总是沿逆时针推拉,这也就是农村人们常说的“推磨倒回转”。上下扇磨盘沟槽的方向互反是为了增大摩擦,把需要研磨的东西推拉得更碎,也更节省时间。等到以上工序全部完成,下面的磨盘会被固定在磨坊或屋檐下一个剖面像葫芦的早已固定好的圆形石槽里,在磨坊梁上或屋檐下的挑梁上绑一根长度合适的麻绳,与下面用来推磨的特制的一边呈数字“7”字形、另一端安有水平木柄的奇特木具拴在一起,这个奇特木具叫做“磨拐”,是人们用来推磨的工具。不过有些人家也可能不用麻绳,而是用一个简单的木叉,把木叉作为支点,让磨拐架在木叉上,这样一个小石磨就做成了。推小石磨时,一般由两个人配合完成,一个灌磨,一个推磨。随着一阵阵嗬楞声,粮食被磨成粉末或浆糊。

我没见过大磨,但我听说大磨和小石磨比较起来,它下面的磨扇是固定在宽大平整的圆形磨盘上。由于磨扇更厚更重,所以推磨时人们一般用一根麻绳对折后套在磨耳上,最后再用一根木杠套在对折的麻绳的另一侧,利用杠杆原理,这样推起磨来要省力些,有时还利用畜力,不过短时间的少量研磨一般用人力就可以完成。在一些靠近河流、人口相对集中的村子里,有些特制的特大石磨被安放在水量充沛的河边,依靠水力推动水车再推动大磨,这种大石磨被称为“水磨”,一般用来磨数量更多、更难研磨的粮食。

石磨因为它的用材和特殊构造,长时间推拉使用会导致磨扇里的沟槽磨损,影响研磨效果,所以每隔一段时间需要找石匠师傅重新錾凿沟槽,这称为“锻磨”。早年间,农村由于石磨很多,据说石匠是一个很忙碌的职业呢。

“嗬楞嗬楞推磨子,推出面粉做包子;小磨子,磨豆子,磨出豆子做豆腐;小磨小磨磨白米,磨出米浆做面皮……”小的时候,玩伴们看到有人推石磨就会说这些童谣。仔细想想,这些童谣所反映的,其实都是普通村民的简单生活。小小的石磨声传递着时代的强弱和百姓的喜愁。曾几何时,嚯嚯响的磨声,就是餐食无忧的象征。民生天地,吃为大事!不是吗?有粮可磨,则有食下锅;于是民内心平静,无甚忧患,面不戚然;于是民能安居乐业,国能安之若泰……及天灾人祸至,磨声寥寥;仓无鼹鼠,路有饿殍;苍生面戚然兮盗蜂四起;庙堂被撼动兮大厦将倾……石磨虽然看着是工具,但它反映的是普通老百姓的一日三餐,是民族是否根基稳健、民富国强的直观表现!

小时候的记忆里,家乡好像有许多石磨。围绕石磨,农村也有许多说法,还留下了像“兄妹交合”这样的荒诞故事。如根据阴阳八卦的说法,石磨是白虎,只能安在屋外的右边白虎位;石磨不能安在露天里,必须安在磨坊或顶上有遮掩的地方;小孩不能上石磨,否则不好;石磨磨完东西后,想让它通风,人们在用磨蒂顶起上扇磨盘呈张口状放置时,上下磨盘之间的开口不能朝向家门,否则家里会有是非口舌……许多形而上的问题。我不知道这些问题应该怎么样去恰当地回答,不过我想,石磨作为人类几千年里最重要的一种磨粉工具,安在室内和禁止小孩上下主要是为了安全和保持干净卫生;在女主内思想的影响下,妇女作为石磨最主要的使用者,不便抛头露面的顽陋习俗也让石磨最终只能安放在磨坊或屋檐下;安放在右侧白虎位也和旧时妇女的地位相暗合;开口朝向也可能为了卫生和安全吧。至于有关通过石磨磨盘相合暗示的兄妹相交合的荒诞故事也不难理解,其中暗喻了一个道理:一口石磨就是一个家,一口石磨就能让人类繁衍生息。不难想象,就我们这个民族而言,在相当长的历史长河里,咯吱咯吱、嗬楞嗬楞的推磨声构成了一个个村庄滚滚向前的歌谣!汇成了我们这个民族生生不息的赞歌!

“拐拐扭,姑姑(轱轱)转,姑姑(轱轱)陪拐拐转一天,一天眼泪不得干。”老家的这首民谣说的也是石磨。不过因为农村许多劳动歌谣都是口音相传,我不知道歌谣里究竟说的是“轱轱”还是“姑姑”,在长辈那里也无法求证。不过我想,如果单从石磨是一种使用工具来看,应当是“轱轱”,如此则像音、象形,惟妙惟肖;但放在几千年来先人们对石磨这种工具的特殊崇拜来看,我更倾向于“姑姑”,因为在古人眼里,石磨与一家人而言已不仅仅是石磨,更像是一个家庭成员,一个全家人的姑姑,一个地位尊崇的姑姑!

民以食为天。真的,在中国人传统的生活中,一个普通人的所求真的很低,能吃饭、有饭吃是他们共同的卑微愿望。想想也对,更多的时候,人的期盼无非就是一屋一磨、一日三餐、四季温饱,无非就是一抱柴、一缕烟、一阵阵磨声、一声声笑语……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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