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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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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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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奶奶是个地主婆

“这是从糠箩跳进了米箩里。”当年我的姑奶奶身穿红嫁衣,挪动小脚坐进大花轿时,前来喝喜酒的亲戚邻居都发出这样的感叹,他们都认为姑奶奶嫁了一个好人家。其实,我的曾祖父也不错,拥有数十亩田产,家境应该在“糠箩”之上。但曾祖父与其亲家(姑奶奶的公婆家)相比,就有点小巫见大巫了。人们传说,姑奶奶的男人家里有乌邪飞不过的田地。此话可能有些夸张,但也说明了姑爷爷家的田地之多,称他家为“米箩”也是名副其实的。

我姑奶奶的前半生,享受的是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小时候,姑奶奶上有父母的宠爱,下有两个哥哥的照顾,是全家人重点呵护的小公主。只是到了五六岁的时候,父母硬起心肠将她好好的一双天足缠成了小脚,从裹尖、裹瘦到裹弯,双脚的疼痛让姑奶奶成天泪水涟涟。小脚一双、泪水一缸,这是姑奶奶对缠足之苦的切身感受。自从裹了小脚,姑奶奶犹如风雨摧残的花朵,从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整天坐冷板凳的可怜孩子。此后,姑奶奶根本不能干体力活,在家里只能做些简单的家务。

我姑爷爷家境殷实,住的四汀宅沟是青砖黑瓦筑就的三进两院,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鱼肉荦腥,行则有轿子或马车。姑爷爷不能说是纨绔子弟,但他从小娇生惯养,基本上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姑爷爷读过几年私塾,除了喜欢看一些古书外,没有其他特别的爱好,对家里的大事小情也懒得去管,乐得当个轻闲自在的甩手掌柜。姑奶奶与姑爷爷结婚后的第二年,生了一个女孩,这孩子就成了父母的掌上明珠。

按照我爷爷的说法,姑奶奶的一生是先甜后苦,她前半生是在享福,后半生则是在吃苦。爷爷讲得很实在。因为田多房多长工多,姑奶奶一家的成分被定为地主。于是,地主婆这个标签就如影随形,伴随了姑奶奶三十多年。而作为地主婆的姑奶奶所吃的苦,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是物质方面的苦。新政府给姑爷爷和姑奶奶留了两间房和很少的田,其余的田、房、家具、农具、牲口等都分给了穷人。从原先的钟鸣鼎食之家,沦落为种田吃饭样样都要亲自动手的村妇,姑奶奶在角色大转换的过程中历经磨难。二是精神方面的苦。姑奶奶被贴上地主婆的标签,也就成了低人一等的另类,她没有人身自由和言论自由,只能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甚至外出走亲戚,都要事先向生产队长报告,经队长同意方可出行。

在政治运动多发频发的年代,姑奶奶总是难逃挨批受骂的厄运。姑奶奶挨批斗,批斗来批斗去,大多是讲她为富不仁,发了财看不起穷人,曾经骂穷人是穷鬼、是懒胚。还有人说这个地主婆很小气,是铁公鸡一毛不拔。而我听爷爷讲过,姑奶奶虽然没有念过书,没什么文化,但她很精明,拎得清人情世故,一向是救急不救穷。周围邻居要是有人生病,或是有婚丧喜庆等大事,只要有人向姑奶奶开口,她都会大方地帮助人家。但要是为赌博欠债、做生意筹款等原因上门借钱,姑奶奶肯定会让来人吃闭门羹。还有就是叫花子上门,姑奶奶都不会让他们空手离开。

其实,我爷爷与姑奶奶家相互走动并不多。爷爷兄妹三人,他有一个弟弟(我的叔祖父),一个妹妹(我的姑奶奶),论家庭经济条件,爷爷是最差的。后来划成分,爷爷是中农,叔祖父是富农,姑奶奶是地主。爷爷比较知趣,没什么大事一般不上妹妹家的门。后来,大多是妹妹有事上大哥家的门。当年新政府在县城举办有关革命形势和政策理论学习培训班,要求本县地主和富农到县城集中参训,其实就是接受新政府的训话。当时乡村到县城没有公共汽车,乡下人进城都是靠两只脚走着去的。到县城参训,对我叔祖父来说没有问题,但对我姑奶奶这个小脚女人来说却是个天大的难题。姑爷爷万般无奈,亲自上门找我爷爷和叔祖父,请两人帮忙送姑奶奶进城。于是,在学习培训的前一天,姑奶奶坐在独轮车上,由两位哥哥轮流推着走向县城,姑爷爷则紧跟在独轮车后面。独轮车在石子路上吱吱扭扭响着,姑奶奶则坐在车上颠簸摇晃,一行人走了8个小时,终于走进了县城。学习培训历时两天,主要的内容,就是要求地主和富农认清形势,积极改造,做遵纪守法公民,成为新社会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培训结束后,爷爷、姑奶奶等四人,又推车步行8个小时回到家中。

在我童年印象中,姑奶奶并不像小说或电影中的地主婆那般凶神恶煞,反而是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她说话也是慢条斯理的,这与文艺作品中刻画的阴险狠毒的地主婆完全不同。因为我姨妈与姑奶奶同在一个生产队,每到寒暑假我到姨妈家去玩,也总会顺便到姑奶奶家走一趟。那时农村许多人家住的还是茅草房,而姑奶奶家住的却是两间高大宽敞的青砖黑瓦房,房前种有枇杷、柿子、梨等果树,屋后是一大片竹园。姑奶奶家的卧室铺着木地板,因为年代久了,人走在地板上会咯吱咯吱响。我一到姑奶奶家,她就会挪动小脚走进卧室,从一个木箱子里拿出一把饼干或是糖果,有时还有枇杷或是柿子等水果。姑奶奶一边看着我剥糖吃,一边不住地问我,你爷爷奶奶身体怎么样啊,你爹现在做什么,你上学念几年级了,有没有拿到过“三好学生”的奖状啊……回到家后,我会告诉爷爷和父亲,在姑奶奶家我吃到了饼干、奶糖,姑奶奶还问了好多事情。听了我的叙说后,爷爷是一声长叹,随后就对我父亲说,这些年你姑姑不容易,你要是有空的话多去看看她。

关于姑奶奶的好多故事,我都是后来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因为是地主婆,姑奶奶就成了被打入另册的人,一直被当作阶级敌人对待,十年动乱期间经常被批斗。当年的红卫兵曾借口查找地主老财的变天帐,气势汹汹到姑奶奶家里抄家,一阵翻箱倒柜之后,只找到了几件旗袍和几本线装古书。这伙人不死心,就动手撬开了卧室地板,终于在墙角处找到了一个手帕包裹的东西,打开一看是金银首饰,有三枚金戒指、两副金手镯和数十枚银元。红卫兵如获至宝,手指着姑爷爷和姑奶奶破口大骂,你这个臭地主,在地板下藏了这么多东西,这是你们剥削劳动人民的罪证,现在全部没收。一阵骂骂咧咧之后,红卫兵拿着没收的东西扬长而去。

父亲说,文革中的那些红卫兵,真的是癞子撑伞——无法无天,对地主和富农分子,他们不仅要彻底打倒,还要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因为裹了小脚,姑奶奶平时站在平地上,时间一长就站不稳。可当年红卫兵开批斗大会,硬是让姑奶奶站在木凳上接受批判。姑奶奶和其他地主富农一起站在长凳上,不到20分种,她就浑身冒汗、双脚颤抖,最后是扑嗵一声跌倒在地。但红卫兵依然没有放过摔得鼻青脸肿的姑奶奶,还是要她鞠躬弯腰站在地上接受革命群众的大批判。

俗话说,狗急跳墙,人急悬梁。受到非人折磨的姑奶奶,曾经不止一次生出悬梁的念头。然而,一想到姑爷爷一人受苦受难,姑奶奶又有点于心不忍,这男人曾经与自己有福同享,现在自己也要与老头有难同当。姑爷爷本来身体就不太好,多次政治运动更是摧残了他的身心,几十年的担惊受怕让他患上了轻度抑郁症。姑爷爷经常自言自语:“悔不该,未听女儿言……”

姑奶奶的女儿到了读书的年龄,就被父母送到南通城里去读书,读完中学后读大学。女儿在大学里读着读着,就与自己的男同学兼恋人参加了革命。放假回到家里,女儿就劝父母把家里这么多的田分一点给穷人,让大家都有饭吃。姑爷爷一听就火了,说你是崽卖爷田不心疼,我们辛辛苦苦买来的田,为什么要分给别人?女儿回答说,你们这是剥削,是在压榨穷人。姑爷爷说,我的田租给别人种收一点租金,有何不可?家里雇的长工,给他们房住,给他们饭吃,还付给他们工钱,我没有亏待过他们,怎么就成了剥削、成了压榨?女儿说,富人的田越来越多,穷人的田越来越少,这样下去富的越富、穷的越穷,穷苦人就会起来革命,就会与你们拼命……父女俩争吵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姑奶奶是实在想不通,家里出钱供女儿读书,读来读去却读出一个冤家对头。然而事实证明,不听女儿的话,是姑爷爷犯下的一个大错。因为家庭成分是地主,不仅姑爷爷和姑奶奶吃尽了苦头,也让女儿受到牵连。虽然年纪轻轻就参加了革命,但姑奶奶女儿的政治前途却因为其来自地主家庭而深受影响。在动乱年代,姑奶奶的女儿被下放到一家国营工厂任工会干部,工作中总是受到莫名的排挤和打压。而作为地主家的独生女,女儿对于深陷窘境的姑爷爷和姑奶奶也是爱莫能助。

姑爷爷犯下了一个大错,而姑奶奶却做对了一件事。当年姑奶奶将服侍自己多年的丫环小翠认作干女儿,并把她嫁给了那位勤快老实的长工金祥,还将自家的两间小屋送给他们过日子。姑奶奶的眼光看人很准,金祥、小翠两人也懂得知恩图报。在姑爷爷和姑奶奶遭受磨难的那些年,金祥夫妇总是给予暗中相助,让两位老人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一道又一道难关。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年近七十的姑爷爷在一个深秋的晚上,走向了生命的尽头。在凄风苦雨中离开人世的姑爷爷,双眼却未合上。姑奶奶一边用热毛巾捂姑爷爷的眼睛,一边哭泣着说,你就放心去吧,我这里有女儿和小翠照顾呢;你的家产没了,就说无颜见爹娘,其实爹娘不会怪你的,谁能想到世道变得这样快呢?老头子你放心去吧,到了那边就没有批斗会了,就不会有人打你骂你了……姑爷爷的眼睛终于闭上了,或许是真的放心而去了。当年农村还没有推行火葬,姑爷爷是躺在一口薄棺材里,被人抬至大队公墓里深埋的,只在地面上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坟堆。

姑爷爷去世后,女儿想将母亲接到城里和自己一起住,但姑奶奶不愿意,说自己能够生活自理,还有小翠帮着照顾自己,在乡下生活习惯了。后来姑奶奶八十岁了,就感觉事事力不从心,在女儿的一再劝说下,只得进城跟着女儿一起生活。姑奶奶的女儿已经退休,享受离休待遇,她为姑奶奶请了一位保姆。但姑奶奶对这位五十多岁的保姆却不太满意,说保姆不如小翠对自己照料得周到细致。姑奶奶在女儿身边生活了五年多,最后客死他乡。女儿将母亲的骨灰带回老家,葬在父亲的墓地。每年清明节,女儿都会从城里赶到乡下,为姑爷爷和姑奶奶扫墓,在他们的坟前烧纸钱。后来,姑奶奶的女儿年纪大了,路也走不动了,每年就拿些钱给小翠,让她代自己到父母坟前祭扫。

去年有一天,我有事路过姑奶奶原先四汀宅沟的地主宅院,眼前除了一片绿油油的农田,什么都没有,宅沟早就填平了,吊桥也随着宅沟一起消失了;后来随着新农村建设的不断推进,房子拆掉了,果树挖掉了,竹园也砍光了。现在唯一可以看出一点四汀宅沟痕迹的,就是这块宅基的地面比周围的农田高一些。据说,原先那片竹园的竹根没有挖净,现在每年春雨过后,农田里还会冒出几枝竹笋来。

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姑奶奶去世后,我家与其女儿基本上没什么往来,后来就杳无音讯了。如今,姑奶奶的女儿要是还健在的话,应该是个九十多岁的老妇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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