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一种希望

我是一口气读完《塞影记》的，准确地说，是除了第一章以外一口气读完的。

拿到书的当天，我便读了第一章“玻璃屋”，算不算迫不及待我说不清。读完第一章，我以为《塞影记》或许要写一个乡村的变迁。

等到我读了第二章“暗道”，我开始认为将会是一个关于鸿祯塞的传奇故事。“塞”是什么？“塞”是据守御敌的险要地方，在这样一个地方还要修地下暗道，不发生点传奇故事行么？我曾经去过理县的桃坪羌寨，那是和鸿祯塞差不多的石头寨子。鸿祯塞有戏台，桃坪羌寨也有戏台；鸿祯塞有瞭望口和射击孔，桃坪羌寨也有瞭望口和射击孔，不同的是鸿祯塞是红石，桃坪羌寨是青石；最大的不同，是鸿祯塞有地下暗道。

我以为，有暗道或许是鸿祯塞传奇故事的重点，尤其是雷高汉修暗道时挖到的那块石头，那块石头在戏台正下方。一般来说，一块石头出场，必然是故事的关键。事实上，这块石头确实是故事的关键，虽然它没有成为逃生或其他什么情况下的机关，但雷高汉把两个女人——梅云娥和翠香埋在了石头边，当然，也可以说是一个女人。梅云娥和翠香的尸骨合葬在一起早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而对雷高汉而言，两个女人的灵魂、甚至名字已经合体在一起了。

我预感梅云娥是主角，是在读到第四章“戏台”的时候，雷高汉解救了梅云娥，我以为下一步将顺理成章开始雷高汉和梅云娥的爱情传奇故事，虽然和我前面理解的传奇故事有些区别，但终究也是传奇故事。梅云娥在雷高汉救她时对雷高汉说的“谁来救我，我就嫁谁”，简直就是爱情传奇故事的脚本。

梅云娥这一句话，雷高汉开始了漫无目的的等待，他想印证梅云娥的话，但雷高汉却只有从瞭望口望着梅云娥的份，因为梅云娥是鸿祯塞主人包松堂的小妾。但雷高汉还是要等，他想等到梅云娥一句话，哪怕是否定的。

雷高汉等来的自然不是否定，梅云娥在戏台上嫁给了雷高汉，就那一次，他们有了一个女儿。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鸿祯塞有戏台，不是因为包松堂需要看戏，也不是因为梅云娥要唱戏，戏台是在等待梅云娥来嫁给雷高汉，是在等待梅云娥的尸骨埋在下面的石头边。我想起罗江潺亭古戏台上有一幅单联对联：“人生如戏，逝者如斯夫”，很多年来一直空着无人能对。想想也是，像雷高汉和梅云娥的人生，我们怎么去对呢？

现在只有那暗道是没有用的了，雷高汉也觉得那是一条没有用的暗道。但那暗道却实实在在成了故事的重点，雷高汉修好暗道，似乎就只有一个作用，等待雷高汉把女儿从这里救出去。

雷高汉一生都在等待女儿，为了弄清楚梅云娥生的女孩儿是不是自己的女儿，不识字的雷高汉想尽千方百计认完了手帕上字，弄清楚了一首藏头诗；为了寻找女儿，雷高汉翻山越岭去找抱走女儿的乞丐；本以为知道了女儿是金海棠就可以父女团聚，却因为要保护女儿，依然只能等待，而且一等就是一生。

我一直在想，雷高汉和梅云娥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是爱情么？他们在一生中就只有两次语言交流，加起来不超过十句话。梅云娥那句“谁来救我，我就嫁谁”算是爱情的誓言么？或许更多的是报恩，如果她知道是包松堂安排人救她的，她会说这话么？如果她知道包松堂救她的目的，她会报恩么？人生没有如果，这都是谜。

如果说爱慕，雷高汉对梅云娥或许有一点，但那是一个正常男人对一个有才有貌的女子正常的爱慕之情。我以为，雷高汉和梅云娥之间的关系算不上爱情，至少是上不得台面的那种，这从后来雷高汉说女儿是他和翠香的孩子看得出来，从虞婉芬以死保护雷高汉和梅云娥有个女儿的秘密也可以看得出来。

雷高汉和翠香，和虞婉芬，先后都是办过结婚证的，和包松月也是正式有过结婚仪式的。包松月名义上是雷高汉正儿八经的第一任妻子，雷高汉也是因此成为鸿祯塞名义上的女婿的，但那是娶了一个死人，只能从丫鬟给他的小镜子里看看包松月的照片，自然谈不上爱情。虞婉芬是心甘情愿嫁给他的，还用生命保护雷高汉和梅云娥的秘密，但虞婉芬的爱情是前夫包志默，去世后都是要与包志默葬在一起的，虞婉芬和雷高汉在一起只能算是相依为命。要说爱情，雷高汉和翠香似乎可以算得上，翠香在鸿祯塞当丫鬟时就喜欢雷高汉，但雷高汉呢，似乎是把翠香当作了梅云娥，当雷高汉知道梅云娥小名叫翠香后，当梅云娥和翠香的尸骨无法区分时，雷高汉似乎心里就已经认定她们是一个人。

雷高汉等待梅云娥、等待翠香、等待虞婉芬，但归根结底是等待梅云娥。我以为，雷高汉对女儿金海棠的等待，依然是对梅云娥的等待，这从他发现重外孙女温寒露与梅云娥如一个模子倒出来一样就看得出来。

我突然发现，我已经反复提到一个词：等待。是的，雷高汉和梅云娥的感情就是一种等待。

记得有这样一句话，“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灿烂，原来终究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雷高汉的生命是否算得上灿烂不好说，但雷高汉的生命一定不是寂寞的，因为梅云娥、翠香、虞婉芬都活在雷高汉一百零八岁的生命里，应该说，包松月也活在他的生命里了。虽然，雷高汉的生命是孤独的。

雷高汉的生命是在等待中得到延续的，雷高汉有女儿，雷高汉是希望与女儿团聚的。雷高汉去县城看女儿，甚至给女儿写信。雷高汉也希望女儿知道自己是他和梅云娥的女儿，虽然直到女儿去世，女儿也只知道自己是雷高汉和翠香的女儿，而且，仅仅是知道。

雷高汉的女儿是有女儿的，女儿的女儿也是有女儿的，她们是雷高汉生命的延续，是雷高汉的希望。雷高汉要活到一百零八岁。

不知道是雷高汉百岁的年龄，还是雷高汉等待的孤独，总让我想起《百年孤独》。“无论走到哪里，都应该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复存在，就连那最坚韧而又狂乱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实。”这是《百年孤独》里的话，但雷高汉的过去是真实的，当然雷高汉的希望也是真实的。雷高汉用笔记回忆过去，甚至愿意让作家把他的过去写下来，因为雷高汉是有希望的。

我又反复提到了一个词：希望。是的，雷高汉是用一生在等待希望。

雷高汉一直等到重外孙女回到了鸿祯塞，才放心地在一百零八岁走了，惟其如此，雷高汉的等待才有意义。正如《鸿祯塞》最后一句写的：“种子像雪花一样燃烧起来，我看见星星点点的火苗在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