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钟良义的头像

钟良义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05/06
分享

蓬东,大美不言

蓬东,大美不言

钟良义

去蓬东,是我今年的乡行计划之一。原计划酷暑时节去,因为那里处在黔江的高海拔地区,背靠同一纬度上唯一的原始森林——灰千梁子,那个时节,高粱红得如火,水稻黄得如金,山林绿得滴翠,除了大地的色彩如画家打翻了的颜料盘外,早晚凉快的空气爽身爽心。所以,选择那个时节去蓬东,不仅能够大饱眼福,而且还能透析自己早已被城里空气浊污了的肺,让自己的心得到片刻的宁静。

但计划没得变化快。清明节前两天,友人相约,说盖上油菜花开得正盛,杜鹃花开得正艳,桃花开得正红,明前茶正值上市。盖是当地人对相对高山地区的一种特殊地理称谓。凡叫盖的地方,冬天多数时候都被冰雪覆盖,有点像雪山,山脚下小雪,盖上自然是大雪;山下的雪化了,盖上仍处在银装素裹之中。友人相约要去的地方是位于半山腰的蓬东乡,属二层盖。

路不远,从黔江城新城区——正阳工业园出发,仅10来公里的车程。正阳工业园还在不断地建设中,尽管履带的痕印与飞扬的尘土让我们的车不能飞速行驶,但成长在道路旁的水泥森林——学校、工厂、行政区、商厦、火车站、住宅楼等,透出的盎然生机,把人不时引入热火朝天的建设场景,从而纾解了沿途的颠簸之苦。

阿蓬江上游的官渡峡就在工业园区和蓬东乡之间,属两个行政区域的界河。蓬东乡之名也因处在阿蓬江的东岸而得,在地名学中属地理方位命名方式。官渡峡之名因出峡口曾为官驿上的渡口而得。当然,这种说法出自官方的一些资料。而当地的老百姓对此却有另外的说法,说是清政府“赶蛮拓流”时,曾有大量的官兵在此渡河,故名官渡河,紧挨着的峡谷也就名官渡峡。也有人说,这两种关于官渡峡得名由来的说法都不对,而真正的原因是官渡峡东岸的蓬东、邻鄂、五里、马喇等乡镇的人,必须渡过官渡河方能为官,否则,纵有经世纬国之才,也只能老死家乡。此说虽近乎荒诞,但官渡河大桥修通后,东岸的几个乡镇得确出了一大批领导干部。

我们没有走上世纪70年代架设在峡谷口的官渡河大桥,而是从架设在两岸山顶间的水寨大桥去蓬东乡。这是一条新路,也是一条近路,除了路直弯少,较之从官渡河大桥上过的老路要少走许多弯路外,还可以透过车窗或站立桥上鸟瞰峡谷风光,远眺神秘的水寨。

我无数次游历过官渡峡,也无数次攀爬过水寨,那是在官渡河还没有“高峡出平湖”的时候,换句话说,是距峡口十多里的鱼滩电站没有修建的时候。那时的峡谷,乱石枕塞,江水湍急。两岸绝壁耸峙,谷底和崖顶,是浓得化不开的绿,崖壁上的岩缝里多有苍老的树木悬挂,这些树木虽然稀疏瘦小,横逸旁斜,但始终保持着昂首向上的姿态。临近出峡口,有一条河从蓬东境内汇入,因悬崖耸峙,峡谷深切,名曰深溪河,也因河道狭窄,在河床仰视天空如线,而名一线天。一座高山耸立于两条河交汇处,三面环水,一面倚山,但“峭壁削立,无藤箐可攀”,中有一条羊肠小道从河边直通山顶,明朝时期,龚氏土豪占据山顶,筑寨而居,形成了庞大的吊脚楼群和碉楼群,此即神秘的水寨。黔江龚氏苗人一直将此地奉为本族的发祥地,周边百姓对此似乎也无异议。据说,龚氏苗人的祖先在水寨逐渐坐大,成为当地富甲一方的庞大族群,引起官府的恐慌,清乾隆年间“赶蛮拓流”时,清廷派官兵多次围剿,龚氏苗人凭借天险拼死抗争,以致官兵数月不能攻克。龚氏苗人的祖先很智慧,在与清廷官兵抗争数月后,想出一个奇妙的退兵之计,他们从山林中采来巴山豆装进竹筒煮熟,制成1尺左右的粪便状,从地里割来稻草打成3尺长的草鞋,并将草鞋底磨烂,然后将粪便状的巴山豆和制成的烂草鞋从入峡口放入河中。围剿水寨的清廷官兵见到漂浮在河中的呈粪便状的巴山豆和巨型草鞋,惊恐万状,认为据守水寨的龚氏苗人是身形高大无比的巨人,非常人可及,便不战而退。

当然,这只是一种传说,不足为信,但这样的传说,远比很多地方为开发旅游而组织专人编创的传说要生动得多,真实得多。我至今还保留着一张在官渡峡一块叫仙人脚的巨石上拍摄的照片。那是一块在峡谷中阻遏水流的巨石,上有两个硕大的酷似草鞋脚印的凹坑,俗称仙人跌。传说,那两个凹坑,是一个龚氏苗人在智退朝廷官兵时跌出的鞋印。我和文友许昌、桑泡、周华,或仰卧或斜躺,在仙人跌上仰望阳光下长满杉树、松树、竹林或其他不知名的树木的崖壁和山坡。明亮的阳光如高明的美工,把满山满崖的草木和崖壁、河谷勾勒成明暗对比十分明显的画图,特别爽眼。河风更是善解人意,它拼命摇晃那满山满崖的草木和花树,那些草木和花树又拼命地摇晃着那些光影,于是,我又听到风从那些斑驳明亮的光影里吹到了河谷……

这是我们几个文友在30多年前拍的照片,拍这张照片前,我们在官渡河与深溪河交汇处,沿山棱上荆棘挡眉的小路爬上了水寨。水寨位于山顶,山顶是一片长满了芭茅和荆棘的平地,看得出,这块平地曾经是一片肥沃的耕地,土埂、田坎依稀可辨,被烟火熏得发黑断垣残壁长满了苔藓和草木。稍高处,几茔古老荒败的坟墓被荒草遮掩。坟茔的碑石很坚硬,上面的字迹竟然没被数百年的风雨侵蚀斑驳。从清晰的碑刻里,我们辨认出那是明清时期的坟茔,奇怪的是,那些坟茔竟然全是女坟,上面都有“诰命夫人”字样,察看周边,没有皇帝诰封的男人坟茔。坟茔四周靠近崖壁的地方,巨石林立,乱石堆积,绳索的勒痕深达寸许……看着这一切,我们的大脑里不时幻化出黔江龚氏苗人的祖先在水寨男耕女织的画面,不时幻化出黔江龚氏苗人不惧强暴,与官兵鏖战的惨烈场面……

青山依旧在,神秘的水寨成了官渡峡一道永恒的历史风景,仙人跌——这块承载龚氏苗人祖先“不战而屈人之兵”传说的江中巨石,随着鱼滩电站关闸储水而永远淹没水底,成为官渡峡里一道永远的传说。

过水寨大桥,海拔渐次升高,山峦缝隙里的台地上开始出现村寨,村寨多为瓷砖贴面、形如别墅的小洋楼,木质结构的青瓦吊脚楼已成为村落里的稀罕建筑。村寨四周,东一块西一片的油菜花如朋友所言——金灿灿如缎面,随山坡起伏荡漾。开在房舍四周或土边地角的桃花、李花和山上的各色野花密密匝匝,红如火,白如雪,粉如腮。院落间,硬化的连户路曲径通幽,四通八达……城里也有这样的美景,但那是在狭小局促的小区里,人只能在庭榭楼台里缩着身子四处打量,与眼前的雄荒大野根本不可同日而语。我们在这样的雄荒大野里驱车前行,才过一个如锦繁花包围的村寨,又进入一个青绿包围的村寨。一路上,丽日高照,春风吹拂,花香沁脾,“此景只应天上有”的村寨像一幅幅巨型的画轴,在汽车的牵引下徐徐铺展,抑或如快闪的镜头,从车窗外一一闪过。

我们此行的重点不是看这些美丽的村寨,这样的村寨在这个时代如雨后拔节的春笋,长满了山乡,既热烈又宁静。我们想看的是支撑这些村寨的产业。受传统农耕文化的影响,我素来认为,老一辈人说的一句话——生意买卖眼前花,锄头落地是庄稼,不无道理。一个村寨,要是没有实体产业的支撑,我想,这个村寨很快就会衰落,甚至消失。蓬东乡政府文化服务中心的李秀琼女士是一位非常熟悉乡村工作的文化干部,得悉我们的想法后,噼里啪啦像吐枇杷籽一样,详细介绍了蓬东乡这些年的产业发展情况。我很惊异,一个负责文化事业的年轻女干部,对乡村产业的熟悉,竟然像熟悉自己的手指头一样熟悉。她建议我们先到尖山村的川鼓台,说那里茶叶产业基地的明前茶正在采摘。

我素喜喝茶,对茶叶产业有一种别样的感情。30多年前学习写作时,曾写过一篇小文,题目叫《老家的茶罐》,文中专门写到,茶不仅可以帮助劳作了一天的村民提神解乏,而且还是村民换取油盐、攒积孩子书学费的主要经济来源,所以,老家的人素爱种茶树,即使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老家的茶树也未能砍尽伐绝。

李秀琼女士的建议引起大家共鸣。黔江的茶叶产业成为一路上的热门话题。我在农业部门工作过,知道黔江是有名的富硒地区,特别适宜茶树的生长,其种茶、制茶,不仅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西汉乃至三国时期,而且还有鱼籽兰茶上奉朝廷的殊誉。据说清朝的乾隆皇帝品用了黔江用罐窨技术制作、上奉的贡茶鱼籽兰后茶,还专门题写了一首诗,说“垂垂黄穗似珍珠,熏茗烹汤香满唇。花谱却称色正紫,从知记载信谁真。”乾隆皇帝的诗是否说的是黔江的鱼籽兰,因时代久远,我没稽考,但重庆市原市长王鸿举品用后曾兴奋地为其题名、西南航空公司将其作为指定产品的事却一点不假。黔江区一直把茶产业作为支柱产业发展,特别是近几年,各乡镇因地制宜,分别发展了双石白茶、五里藤茶、金洞甜茶、鹅池荒野古红茶、石会鱼籽兰茶……茶产业在黔江大地如火如荼。蓬东除了是黔江的煤乡之外,也是高山白茶和高山毛尖茶的主产区。为了绿色和生态,该忍痛关闭了大小煤窑,在绿色种养业上大做文章,茶叶产业只是这篇文章的段落之一。李琼女士带我们去的川鼓台茶叶基地,只不过是这个段落中的一个重要句子。

川鼓台是一个因形赋名的地名。在山峰尖如竹笋的大山怀抱里,一块台地鼓凸如响器中的川鼓,由是得名川鼓台。几十户人家组成的村落在东面的半山腰,正对川鼓台,很明显,这是把川鼓台作为风水中的案山。川鼓台脚下是几块平地,周围是改造成梯土的坡地。除了房子周围有些蔬菜、桃李之外,地里全是油绿发亮的茶树。茶树正绽放新绿,几十个村民正提着竹篮,在茶叶基地里用手指细心地掐摘刚冒出的嫩芽。坡地的后面是树林,呈墨绿色的树木还在沉睡,树梢上还未绽出新绿,而与之伴生的一些树,却经不住春阳的诱惑,抖落一树的枯叶,以一身的新绿耀眼在林中。野桃花、野李花也在一片新绿中尽显风骚,与村落四周的黄桃、脆红李等果树花争奇斗艳。村落很宁静,传统文化中的鸡鸣狗吠,只剩下了雄鸡打鸣、母鸡欢唱的声音。狗,早已在村落里消失了踪迹。

几位同行的女士虽早过了花样年龄,但仍不失年轻的心。他们如早起的鸟儿飞进地里,叽叽喳喳闹个不停,采摘嫩绿的茶叶,摆拍婀娜的身姿,其兴奋之状完全如抓住青春的尾巴一般。

我们没有见到茶叶基地的老板,只见到了正在组织村民采茶的尖山村支部书记。他告诉我们,尖山村是黔江的高寒山村,本名尖山子,因大小山峰有如刀尖而得名。山峰与山峰之间多有川鼓台这样的台地,常年云遮雾绕,空气纯净,出好茶。川鼓台茶叶基地是区人武部帮扶建设的茶叶基地。因为没有现代管理经验,村里除了以土地入股,引进外地一个有制茶和现代管理经验的老板承包经营外,还在紧邻川鼓台茶叶基地的地方,建了一片村集体所有的茶叶基地。现在,村集体经济不再是空壳经济,村落不再是空巢院落,留守在家的村民虽未完全改变老弱病残的现状,但也实现了在家门口就业挣钱的梦想。

一个采茶的花甲妇女恰巧在此时回家,竹篮里装了满满一篮的茶叶嫩芽,沧桑的脸上满是笑容。交谈中,我们得知,留守在村里的村民,平均每天的务工收入多在120元左右,一年在村里的各种产业基地里的务工收入可以达到3万-4万元,加上一年的养殖收入等,一年的净收入与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无异。

这位妇女的家就在川鼓台的产业路边,是一幢二层楼的小洋楼。大门上贴的春联墨色还一点没褪。上联是“向阳人家早逢春”下联是“勤劳人家先致富”。横批是“勤俭持家”。她说这是春节前在火草坝赶场时,正巧遇到城里有人在街上免费写春联,她就选了这一幅。他选这幅的意思,就是教育细娃:人莫懒,泥土变黄金;人若懒,万贯家财一夜空。我问她,这么大的房子,又是单村独户,怎么没喂一只狗呢?她说,她家原来喂的有狗,主要是用来看家,现在没有小偷了,不需要狗看家了,所以,就把狗卖给城里人当宠物了。

这位妇女说的火草坝,是蓬东乡政府所在地,是历史上黔江水贵如油的地方,因曾经遍长燧石取火用的火草而得名。后来从深溪河提灌,修了水厂,人畜饮水的问题在一夜之间得到了解决。

我们离开川鼓台返回火草坝已是中午时分。随着山势的变化,我们经过蓬东乡小学,进入了小湾村。来前,原蓬东小学的校长,后来任过区教办主任的刘世祥曾说过小湾村地名的来历。他说小湾本为小塆,因处在一个土塆地带而得名,后被误写为小弯或小湾,以致以错成真。刘校长是土生土长的小湾村人,他说,他的家乡历来就叫小塆。对刘校长的话,我并不感到惊奇,因为,这个世界上将错就错的东西太多,知错而不认错是人的劣根性,错的也是对的是历代官场的常态。

现在,行进在小湾村的“最美乡村路”上,我感觉从黔江城出发时,是在离开春天,进入川鼓台时,是进入了春天,现在进入小塆村,又感觉是在往春的更深处走。公路修得很好,全是柏油路面,堪称最美乡村路。四十多年前,因为赶场,我曾多次往返这条路,那时的路,说是一条赶场大路,其实只是一条仅供人行的崎岖山路而已,和眼下的路,完全不可比。

路旁的人烟明显稠密起来,公路两旁的村落一处比一处漂亮,漂亮得让你觉得三十多年前所见的茅草房、土坯房是一种不真实的记忆。翠色欲滴的山峦,绽放新绿的树林,白墙灰瓦的村落,袅袅上升的炊烟,一树树开得热烈的桃花、李花,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山花,让我们再次兴奋。

佛门洞就在这条公路的下边,和深溪河一山之隔。蓬东属盐酸岩喀什特地质带,山里多溶洞、天坑不足为奇。但像佛门洞这样,天坑和溶洞连在一起的山洞实属少见,更不要说山洞之名蕴藏着佛教文化。我们把车停在一个姓王的农家院坝,沿着一条水泥浇铸的林间石级小路斜着往下行走,路旁有杜鹃花开放在林子里,在森林泛出的绿色中,鲜艳明媚。遇到这样的野杜鹃花,自然是兴奋不已,免不了拿出手机一阵狂拍。有人想钻进林子拍个杜鹃花的近景发朋友圈,被带路的村民制止。说林子里滑,容易摔倒。其实,村民并不是怕他们进林子摔倒,而是不想他们进林子损坏了树木和花草。

路越来越幽深,在一个拐弯处骤然变陡,呈“之”子拐挂在半山坡,让人两腿战战。一道穿了孔的山梁子在斜坡上拔地而起,横亘在半山坡,形成一个巨型的门框耸立在路中间。也许,这就是人称的佛门吧?

佛门如一个取景框,一幅景深很大的巨型天坑画图出现在画框里。一根千年古藤从画框的左上角斜进画面,成为显眼的近景。天坑东面和北面的灰褐色岩壁成为淡淡的远景,眼前开得正盛的桃花和山花成为画框里的中景。天坑是盐酸岩喀什特地带的特有地貌,其形状为往下凹陷的大坑,如竖井一般,系坑周岩壁峻峭如刀砍斧削,深度与口径可达树百米的负地形,具有很大的容积,坑底常与地下河连接,下雨时,地表水也会灌入坑内消失不见。当地村民自古就把这种地形叫天坑,也叫消水坑。有趣的是,这个被老百姓叫了数千年的“天坑”,竟然不是“官名”,直到2001年有学者提出后,才被学界认可。这样的天坑,在蓬东乡大大小小有几十个,惟佛门洞这个天坑最大,不仅如此,在整个黔江乃至武陵山区都是最大。所以,当地人又把这个地方叫大坨。坨与坑,在当地人的字典里是同义词。至于改名佛门洞,那是一位作家朋友来此游历后,觉得这里很有佛性,是天赐的佛门洞天,故建议取名佛门洞。此后,佛门洞就成了“官名”。

佛门洞的古藤粗如碗口,因千百年静静地悬挂在佛门的上方,不仅不曾枯死过,而且总是保持着常绿的姿态,所以,当地百姓给它取了一个很有佛性的名字——长生藤。长生藤不仅美了画面,而且让我们每一个人未进佛门,便有所悟——人和这长生藤一样,只有心静,才能长寿。

经过佛门,下至坑底。坑底是一片凸凹不平的缓坡,四周峭壁如削,壁上的岩缝里长满了千年不变的属国家保护类的珍稀树木。有河水从东面山脚的溶洞里沿北面的山脚缓缓流淌,然后进到了西面山脚的溶洞里。西面山脚的溶洞呈桥洞形状,上面的山横平竖直,酷似桥面。这样的地貌,此乃村民口中的天生桥。从地形分析,这个溶洞与山外紧邻的深溪河的溶洞相通相连,水顺着这个溶洞汇入了深溪河,贯入了阿蓬江。北面是一道缓坡,一坡的桃树开着耀眼的花。最红最艳丽的野桃树花夹杂在人工栽植的桃树林中,使这片桃花林有了丰富的层次感。除此之外,便是满坡或红或白的山花和雪白的野樱桃花。

此时,我突然有了很多幻觉。先是有一种井底之蛙的感觉。四周的崖壁,山脚的溶洞、眼前的桃花、山花,簸箕大的天空,悬在上面的白云……我的眼睛变成了蛙眼。接着,我又觉得自己变成了陶翁,一手捋须,一手握卷,在一个没有喧哗,没有纷争的桃园世界里吟诵,内心充满了安谧和平静。再接着,又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道行高深的和尚,在这静谧的天地里、溶洞中感受佛门洞天的奥妙……

我转入东边山脚的溶洞。洞口不但平淡无奇,且极为狭窄,须弯腰进入。我原本不打算进入,在我看来,所有的山洞都一个样——奇形怪状的钟乳石,是洞景的全部,看多了,也就不足为奇了,不管你援引什么样的形容词,都无法让我有怦然心动的感觉。但一想到友人关于“此洞通到湖北的恩施境内”的介绍,难免又好奇起来,洞口都这么狭窄,怎么会通到几百里之外的恩施?接下来的事实证明,一切按经验办事,难免会犯经验主义的错误。弯腰进入洞内后,一个可容万人的洞厅赫然出现在眼前,简易而昏暗的灯光下,一条暗河从洞的幽深处紧贴着左边的洞壁下面缓缓流出。河的右边,庞大的钟乳石群,或如唐僧,或如白龙马,或如孙悟空,或如猪八戒,或如沙僧,或如白骨精……惟妙惟肖,活脱脱一部《西游记》。我游览过很多山洞,诸如利川的神龙洞、贵州的织金洞、武隆的芙蓉洞、濯水古镇的暗河……洞内的钟乳石奇观各有风骚,在人为的打造下,可谓巧夺天工,此时看来,这些洞观比起眼前的《西游记》,实在逊色。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但以钟乳石的天然造型演绎一部古典小说的山洞,之前却是闻所未闻。

灯光的尽头仍是黑森森的洞,我们不敢往前走。带路的村民说,往前一直走,可进到恩施境内出洞,很早以前,村民躲土匪、躲国民党抓壮丁时,有人从这里钻到恩施,再从恩施逃逸。后来再也没人进去钻过。村民的话,我深以为然,因为洞越往里走,越如官场一般阴森可怕,没点胆量根本不敢涉足。所以,很多探险的人,进入此洞,也只是像叶公好龙一样,在这里拍几个视频,然后转发到朋友圈里显摆一下。

其他几个洞,没有灯光,换句话说,就是还没有人去开发,即使是简易的开发。我们在钟乳石造就的《西游记》里触摸一番,想象一番,思索一番,然后出洞返回。来时是下坡路,省力,一点没感觉累,村民把这叫顺脚路。回返时,却是攀爬逆行,拾级而上,自是费力,村民把这叫爬坡上坎。时令虽不是夏天,但吃力的攀爬仍然让人汗流浃背。在此过程中,我突然觉得,这条路不仅仅是让人进出的路,更是一条让人得到精神洗礼的路,它在给人一种神的启示——凡事进门容易出道难。

是夜,我们入住佛门洞接待中心。老板姓向,是从外乡嫁到这里的一个村民她丈夫是一名退休干部,家就在佛门洞的边上。她常年在城里经商,对商机有着特别敏锐的眼光。在丈夫的支持下,她流转了佛门洞周边土地,争取上级支持,修通了从火草坝到佛门洞的乡村产业路,自筹资金建成了进入佛门洞的石级步道。周围的村落因这条产业路的贯通,也连通了入户路,车辆能够开到家门口。向老板夫妇的这一举动令人感慨,乡村不缺美景资源,缺的是发现美的眼光、捕捉美的能力、呈现美的胆略、创造美的意识,而乡贤是此中不可忽视的力量。

向老板夫妇很热情。他们用乡间竹笋、自制的腊猪肉、自家酿造的土酒招待了我们,然后让专门炒茶的师傅为我们手工制作明前茶。除了同行的几位女作家采摘的新芽外,向老板还安排人给我们送来了几十斤新芽。炒茶的师傅姓刘,不仅精通制茶,而且非常精通茶道。他说,制茶要讲火候,火大了,茶叶要煳;火小了,茶叶炒出来不香。做事也一样。新采的茶芽千万不要批量堆放,采取工厂式制作,否则,炒出来的茶叶就会失去香味,最好是少量采摘,及时炒制,也就是人们说的小罐茶。泡茶的水最好是山泉水,水温也很讲究,不同的茶对水温有不同的要求。

按照茶师傅的指点,我找来一个透明的玻璃杯子,放入新炒出的茶叶,然后冲入沸水,茶叶瞬间从杯底漂浮到水面,随着水温的降低,这些漂浮在水面的茶叶又慢慢沉到杯底。这真有点像上下沉浮的人生。

品着茶,回想这一天看到的各种开在坡土、山野、村落周围的花,川鼓台茶业基地里泛出的新绿,佛门洞呈现出的佛性奇观,我不只是看到了大自然的美,而且,也从这些大自然的美中看到了自己深藏不露的内心世界。尤其是从佛门洞出来的时候,我深深觉得,大美不言,大自然的美总是让人涤心养气,总是以其亘古不变的美无言地教育每一个人通向善的境界。

这样的大美境地,我想,下次还会再来。

2024年4月写于根宅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