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里的春天总是有些漫长,就像花姿招展的姑娘总不想离开出彩的舞台,直到反应迟钝的夏天心急火燎地冲了上来,春天才一步三回头地退去。
一年中第一个忙碌的农时到了,大家满心欢喜,为着各自的梦想奔走。油菜刚刚收过,小麦还在灌浆,气温一个劲地往上窜。然而,菜地还是相当的冷清,四季豆在长蔓,豆角、黄瓜都还只有四叶五叶,就是那些栽得最早的也还远远没到花期。节气没到,急也没用。而我们这一带种得漫山遍野的红薯还都挤在刚刚揭开塑料棚的苗床里懒洋洋地睡觉呢。这正是农村青黄不接的时候,即所谓的“春荒”。用什么来填饱肚皮呢?答案虽然不多,但穷人自有穷人的活法,艰难饥馑的日子总得想法对付。乡下人家,邻里之间、亲戚朋友之间,大家相互鼓舞着,帮助着,咬咬牙,再难的日子也就挺过来了。何况芒种就要到了,芒种“忙种”,麦收稻种,希望就在前头!而一身新装的山野总是能够默默地给予我们丰富的馈赠。红花草、小蒜、白蒂花、蕨菜、荠菜、香椿、竹笋,此外还有枸杞叶、鱼腥草、蒿子叶等等,都是可以用来充饥的。随着节气的更替,这时,有样默默出现的山野菜,也是值得一述的,那就是地耳。
地耳,有的地方叫地皮菜,我们乡下叫地落菇。状如木耳,只是比木耳更娇小,更嫩滑,也更普通。铜钱大小,没有根须,边缘卷曲上翘,就像藏在大地上的小花。我记得,在故乡溪边一处水湾的大页岩上,散落有一平方左右薄薄的黄土,那里仿佛是地耳的一片独立王国,旁边的一丛水杨梅,正好遮住了黄昏西来的光照并消减了上游的来风。它们一个个水灵灵、黑亮亮,就像朝天吹响的一支支唢呐,在这寂寞的水边长得欢天喜地。谢天谢地,这片地耳仿佛是为我准备的,我大喜过望,如获至宝,仿佛是受到了上帝格外的垂青。作为班干部,我回家的时间总是要比其他同学晚,当我赶回家的时候,伙伴们早到远山放牛去了,我只有选择在附近的溪边或者田塍上放牛。而这并不是理想的放牛场所,我得不断地寻找草料。就在这样的寻找中,我发现了这片地耳。自此,每当我放牛经过那里,就会看看它们。气温高而雨水丰沛的时候,它们生长得特别快,差不多一周就可以采收一次。我依照它们的生长周期,约摸成熟的时候,便去那片地域放牛,再顺便把它们采收回来。
洗地耳也是个细致的活儿。在家一颗一颗的洗,费时费力还没效果。采回的地耳中不可避免地含有泥沙,你得用带小方格的篾筛子到流动的溪水中漂洗。把地耳全部浸泡在水中,轻轻地搓揉,让泥沙与地耳分离,让流水带走泥沙,多次揉洗,泥沙就会洗掉。你还得细心地把其中隐藏着的一些苔藓、枯草茎等杂质一一拣出来,反复多次,才算洗净。
乡下人做菜也简单,除了油盐,少有佐料,更何况是在那个粮食匮乏的贫困年月里。地耳含水极高,一顿猛火爆炒,吱吱吱,半锅地耳只剩下小半碗了,软溜溜的,筷子都夹不住,用来下饭十分的可口。若只是做汤,起锅之前撒上一点葱白,就如给黑玉上缀了白花,袅袅升腾的油香气直往鼻孔里钻,真叫人垂涎欲滴!我这样写,或许有人认为有些小资气息,也该是受了现在情绪的影响。但那个时候,我们更多的是满足食欲,而很少考虑口感。拾到篮子的都是菜,上了饭桌,一家老少的筷子要有东西搛啊!就像爱酒的人,独对一壶酒是不成的,若是多了一小碟花生米或者茴香豆,这酒就是再劣也可以喝得滋滋滋的响。
今年清明,在祭扫返回的故乡小路上,我无意中发现路边水沟野草底下长着的地耳。不禁欣喜万分,蹲下身,小心地把它们取回。当晚炒了清亮爽滑的一盘,连汤带汁的收拾干净,实在是过瘾。
屈指一算,地耳走出了我的生活已三十多年了。只是三十多年来,它还一直默默的存在着,无论被发现还是未被发现,无论是饱腹还是换口味,它一直都在那里,不声不响地存在着。回家百度一下,原来,地耳生存范围很广,从寒冷的南极洲到炎热的沙漠,全世界都有分布,即使在干旱地方,它会皱缩休眠,休眠期甚至可达70—80年之久!它性寒、味甘,有滋阴润肺,清热收敛,益气明目等多种功效。真不知道,关于地耳还有这么多的学问。
当下大棚蔬菜、反季节蔬菜横空出世,加上快速的物流,农村的菜篮子还是丰富的。即使没了时蔬,没了新鲜蔬菜,还有大量的山货、干菜、海产品、泡菜和熟食菜,人们的日常生活里,哪还有“春荒”的概念呢?有谁还在乎这些毫不起眼的地耳呢?家乡那些80后都不知道地耳是什么了,他们更不会理解,曾经这片土地上的一个少年,是怀着怎样的欣喜与激动而走向那片地耳!
困苦是黑色的,乡村的艰难困苦也无处不在。然而,那个时候,大家一样乐呵呵的生活着,就像匍匐在地下的地耳,即使再苦再难,有点阳光雨露就能生存,也没有让困难压垮。大家也总是能够从那些最底层的生命里,汲取营养,获得启迪,找到生存的方式、信念和力量。
(2015.5.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