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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庆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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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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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游戏

文/钟庆作

01

三月,草长莺飞。

吃过早饭,石头在大门墙角拿了一把小铁铲放进旧竹篮里,着急往外走,他要去枫树排摘猪草。弟弟阿海想要跟着去,石头说:“爷爷在家要喝水咋办?”阿海嘟着嘴不高兴。石头说:“我会摘很多酸果给你。”阿海才不情愿地点点头,鼻子一抽一抽,像要哭了似地说:“哥,你要快点回来。”

石头吹了声口哨,大声吆喝道:“小黑,我们走啰!”刚才还在门前草地上玩耍的小黑听见小主人的吆喝,摇着尾巴兴奋地跑跳着走在前面领路,和石头去打猪草它每次都特别兴奋。

“明天又要上课了,今天得多摘点猪草。”石头边走边想。

穿过一片竹林,蹦蹦跳跳的小黑突然在路边停下,它伸长脖子,头向着天空“汪,汪汪”地狂叫了起来。石头知道,这是它看见自己的“仇家”了,那个外号叫“猴子”的同班同学。

石头每天都要去枫树排摘猪草,平时上学的时候他就把铁铲和竹篮带去学校,等放学后再去枫树排,那里有一大片稻田,原先生产队的时候种水稻,后来改种红薯,现在大人们都去了外地务工,稻田就荒芜了,变成了郁郁葱葱的一大片草地,正是打猪草的好地方。

去枫树排和村里的小学都必先经过“猴子”的家门口。

小黑越叫越响。石头发现,“猴子”一闪就进了屋,躲进了门里。不一会儿,紧跟着骂骂咧咧地出来了一个老太婆,穿一身花衣服,三角眼,矮个,走路一扭一歪的。

老太婆恶狠狠地说:“小石头,快喊住你家的狗。再叫,看我不打死这个畜生。”

石头两眼一瞪,从竹篮里拿出小铁铲在手中挥了挥:“地主婆,你敢!你敢打我的小黑,我就打你家猴子。”“地主婆”是石头给“猴子”奶奶取的外号。

“地主婆”手指点点,颤抖着很激动:“你,你……你为什么总是欺负我孙子?”

石头说:“我就欺负他,他活该。”

“地主婆”说:“你等着,我要去告诉富财,还要告诉你爸你妈。”

富财是石头和“猴子”的班主任,同在一个村,按辈份富财还低石头和“猴子”一辈。富财的太爷爷和“猴子”的爷爷是亲兄弟。

石头眉毛往上一扬,挑衅地说:“去呀,现在就去,打飞脚(跑步)去!”气得“地主婆”直哆嗦:“你、你……”

石头没功夫理他,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嘞。他挥了挥手,吹了声口哨,说:“小黑,我们走!”小黑停住了叫声,一窜又到了石头前面。

走了没几步,石头猛地一回头,手指往后一指:“看我回来不收拾你。”他知道这时“猴子”肯定出来了偷看。果真,石头说话的当头,“猴子”一闪又不见了人影。

 

02

说起和“猴子”结仇是老早的事了。

上小学一年级开始,他们俩就没说过话,或者说他们从出生开始就一直没说过话。因为从石头的爷爷那辈开始,他们两个村民小组的大人、小孩都结下了“仇”。

石头家在东村,“猴子”家在西村。上世纪60年代时,石头爷爷是东村生产队长,“猴子”爷爷是西村生产队长。枫树排再往里走两三公里的水牛岭有一座两家生产队共用的水库,因为这个水库两个生产队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水库离西村近,离东村远。东村的早稻田要灌溉的时候,水库的水要先流进西村的田里后才能流到东村的田里,也就是说任何时候西村的稻田都不会干渴。

这不是办法呀?除了影响水流的速度,关键是西村“稳赚不赔”。石头爷爷后来在冬闲的时候,带村里人苦干了两个月专门在山边挖了一条小水渠。再后来两家生产队达成了一个协议,逢单的日子东村放水,逢双的日子西村放水。

有一年特别干旱,本来是轮到东村放水灌溉稻田,但迟迟不见水流到来,石头爷爷半夜去查水,发现水流到半路就被西村的人拦截了。为了这事两个队的人差点发生了械斗。从此,两个生产队的人就成了仇敌。

后来分田包产到户了,生产队也变成了村民小组,大人们好像也慢慢在和好,但在小孩子心中就是怎么也好不起来。

先看那“猴子”,不仅人长得猴精猴精的,还超小气,最让人恶心的是从小到大都流着鼻涕。再看看石头,人长得结实,有力气,还讲义气,学习又好,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当班长。

可“猴子”不仅不服石头管,还经常挑战石头,石头知道这都是因为他家里有钱有势。“猴子”父亲在镇里开了一家砖厂,是村里的首富。最可气的是他还有一个超级溺爱他的奶奶。

这些石头自然没有。他只有一个躺在病床上的爷爷和一个小他六岁的弟弟。父母都去南方打工了,要过年才会回来住上十天半个月。

让石头看不惯“猴子”的,还有他上学时经常带一些小面包、油炸豆巴子、辣条到班上拉拢同学,一下课他身边就围拢了一大帮子人,作业有人帮他抄,书包有人帮他提,这一切都让石头咬牙切齿。

“得想办法治治他。”石头看到自己班长的威信受到威胁,有一天便把“猴子”抄作业的事告诉了班主任富财。

哪知富财两眼一瞪,对石头说:“石头,你是班长,莫乱说话,你有证据吗?”

石头说:“有,他的作业就是阿生给他抄的。”

富财不以为然地说:“同学之间要讲团结友爱嘛,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哼,狗仗人势的小侄子。”石头走出了办公室,心里忿忿不平,暗暗骂了一句富财。

石头又把“猴子”的事告诉了老校长,原来在石头心中很威严的老校长竟也打着哈哈说:“石头啊,我们学校的围墙上次下暴雨倒了一窟窿,维修的砖头都是猴子他爸爸捐的呢,他不好好读书,长大了就让他搬砖头去。”

石头很落寞。大人都靠不住,看来只有靠自己了,他心里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报仇的机会终于来了。

学校门口铺路亟需石头、水泥,要求四年级以上的每个学生要完成五担,三年级以下的每人三担,也可以由父母完成,像石头这样父母长年在外打工的有好多,只能自己一担一担地往学校里挑。

不用说,“猴子”根本没有挑,早就由他爸爸出钱代替了。听说水泥也是他爸爸捐助的呢。

那天,当石头挑着最后一担石头去学校时,“猴子”和他那一帮“狐朋狗友”在上学的路上等着他,看见石头累得满头大汗,这一伙人便在一旁幸灾乐祸,还大声叫着:“石头,挑石头,破石头……”一下子激起了石头心中的怒火。他猛地放下担子,一把抱住“猴子”,摔了他个“嘴啃泥”,石头不解气,骑在“猴子”身上狠狠地打了他两拳,“猴子”痛得哇哇大哭起来,旁边的人不敢劝架,一哄而散……

 

03

石头把最后一把猪草放进旧竹篮子里,右手挎起竹篮,起身走向田坎。他回头叫了一声:“小黑,回家啰。”赤着双脚,轻快地走了起来。

小黑还在荒芜的田里玩耍着,在草丛里嗅嗅,在花朵间闻闻,时而追着那些花蝴蝶和蜜蜂,时而欢快地打着滚。听见小主人的叫声,它飞奔过来,一下抢在石头的前面。它小跑一段,又停下来回头看看主人,不时往地里嗅一嗅,又小跑一段。

拐过一段弯,一条小溪从山谷里缓缓流出。到了一个开阔的地方,水面也大了起来,这是村里人洗菜、洗农具、洗手脚的地方。小黑停下来,把一只爪子伸进水里,眼睛直直地看着水面。

石头来到小溪边,麻利地放下竹篮,他蹲下来,把竹篮反扣,猪草便一下子全部倒在溪边空地上。“咕咚”一声,石头赤着双脚跳进溪水里,吓得旁边的小黑赶紧把伸在溪水里的爪子收起,它的眼睛随着小主人手里的竹篮一下沉在水中,一下提出水面。不一会,水面上飘起了一些零散的青叶子,缓缓地往下流去。

洗干净竹篮,石头开始洗猪草。他从地上抓一把猪草在溪水里左边荡一下,右边荡一下,两三个来回,猪草便干净了,清澈的小溪却一下子变得混浊起来。

等竹篮里再装满猪草,小石头早已满头大汗,他把竹篮提在手上,感觉沉重了许多。石头一手挎起竹篮,又叫了声“小黑”,就往村里走。

    快到“猴子”家门口几十米的时候,石头在路边停下,他也有点累了。小黑走在前面也突然停下,这是他们的默契。它回过头来仰头看着石头,石头弯下腰摸了摸它的头,手指放在唇边:“嘘……等下你别叫,听我的命令。”小黑摇了摇尾巴,好像听懂了,它果真不叫了,小心翼翼地跟在着小主人的后面,等待着小主人的命令。

“猴子”正在门前的空坪上,手里拿着个小霸王游戏机,一个小女孩和两个小男孩在玩耍。“猴子”在边上看着他们“跳房子”,赢了的就可以玩一会儿游戏机。“猴子”指挥着他们,俨然是一个将军。

“小黑,上!”石头突然发出命令。

小黑就像一个战士,早就做好了充分准备,它“呼”地一声,喘着粗气,箭一般地扑向“猴子”,猛地咬住了“猴子”的衣服。毫无防备的“猴子”被突如其来的小黑吓得脸色发白,手一松,“啪”的一声,游戏机重重摔倒在地,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其他小朋友们“哎哟”大叫,四处躲避。

“小黑,回家!”石头又一声令下,小黑迅速撤回。石头一溜小跑,小黑也“呼哧呼哧”地跑起来,猛地一下子就窜到了石头前面。

跑了一段,石头跑不动了,他弯着腰,大口喘着气:“小黑,等下……”小黑在前面听见石头的叫唤,赶紧跑回来,怔怔地看着石头,那眼神,俨然就是一个凯旋的战士。

石头双手搀着膝盖,喘着粗气,摸摸小黑的头,高兴地说:“小黑你太棒了,下次我摸鱼烤给你吃,可香了。”小黑又摇了摇尾巴,伸长舌头,眼神闪着亮光。

 

04

回到家,弟弟阿海在空坪上玩,看见石头回来了,高兴地跑过来说:“哥,我饿了。”石头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野果子给他:“这是你最爱吃的酸果。爷爷没事吧?”

阿海说:“爷爷就是老咳嗽。”

石头把猪草放下,进了爷爷的屋里。屋里很暗。爷爷不停地咳嗽着,石头扶起爷爷,端了一杯水给爷爷。

爷爷断断续续地说:“石头啊……看好你弟弟。他在哪呢?”

“他在外面玩呢。”

爷爷喝了水后平静了许多,石头扶爷爷睡好。转身去了厨房,烧火,添水,切猪草,放进灶台的尾鼎,盖好,不一会就听见“咕咕”的响声。石头淘好米。“阿海,去菜园里摘几个辣椒,还有茄子、豆角。”石头大声叫着,外面弟弟应着。

打开锅盖,石头用一根木棍用力地搅着猪草,草腥味随着热气顿时弥漫了整个厨房。

喂好猪,再安顿好爷爷吃了中饭,石头和弟弟才吃饭。

“哥,明天我想和你去上学。”吃饭的时候,阿海乞求地看着石头。

石头安慰他说:“你还要等明年才到上学的年纪呢?”

“不是,我要同你去学校玩?”阿海委屈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石头说:“爷爷没有人陪怎么办?下个礼拜天哥带你去赴墟(赶集)好吗?”

“好啊好啊!”阿海这才高兴起来,拼命地往嘴巴里扒饭。

 

第二天一早,石头吃完早饭,喂好了猪,安顿好爷爷和阿海,背起书包,提起竹篮就往学校方向走。

小黑咬住了石头的裤腿,摇着尾巴,乞求地看着他。石头摸摸它的头,说:“我上学去了,你要好好看家,和阿海在家里玩。”

小黑一边“汪汪”叫了两声,回应着石头,一边前脚扒到石头身上,舍不得小主人。

昨天上午小黑吓了“猴子”,等下上学路上又要做“游戏”了。石头想:“来吧,好久没做游戏了。”石头早就想玩游戏了,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游戏。只要他揍了“猴子”,这个“游戏”一定会来,他已经习惯到离不开这个游戏了。

该来的迟早会来!这是爷爷经常说的一句话。

果然,“猴子”奶奶,那个在石头心中有着一幅恶相的“地主婆”早就在她家门口的路边等着石头。

石头无路可退。

“来吧,地主婆。”石头心里暗暗叫道!

看见石头,“地主婆”十分激动,一手拿根拐杖指着石头,一手叉着水桶腰,大声骂着石头:“你,你个小石头,臭石头,我,我家满崽哪里惹你了?你,你为什么要欺负我家满崽,你这个没有教养的……”

石头最听不得“地主婆”骂他没教养的,这等于骂了他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石头怒目四射:“他就该揍。”

“地主婆”伸手来抓石头,石头一闪,钻到了她前面,她扑了个空,恼羞成怒,大声骂骂咧咧:“我今天就要抓往你,去告诉富财……”

石头也不走远,等着她来抓,也不回她,等她走到前面,伸手来抓的时候,石头又是一闪,钻到她后面……

就这样,一个少年,一个老太婆;一个骂骂咧咧,一个扮着鬼脸;一个骂声不断,一个笑声不绝。石头是边跑边玩,就像是俩人永远都在捉着迷藏。

年老的这边累了,年少的还在尽头上。石头说:“来呀,来抓我呀……”年老的无可奈何,只有眼睛狠狠地瞪着少年。

等“地主婆”追累了,石头也不玩了,一溜小跑赶紧去了学校。

有时,石头放学回去的时候也会遇到“地主婆”的拦截,但石头要回去做饭,不敢“恋战”,他会迅速撤退,摆脱她的纠缠。有时为了解气,石头还会故意引导“地主婆”往竹林走,石头在前,她在后,一个少年,一个老太,一前一后,围着竹林,走几个回合,最后都各自回了家。

有一次,“地主婆”找到了石头的爷爷。爷爷说,他爸爸都管不了他,我能管得了?

这种游戏持续了两年,直到石头去镇里上了初中,加上“地主婆”的腿脚也没有以前灵活了。

后来石头又去了县城读高中、省城上大学,参加了工作。“地主婆”和“猴子”好久也没看见石头了。

 

05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石头,你都当行长了,现在又是村里的第一书记,这事能不能不再提了?我那时尽受你欺负了。”乡村的夜晚,在一间气派的别墅里,有两个中年人对坐在一起喝着茶,聊着天。刚才说话的是一个胖胖的、头有点秃顶的中年人。

另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打戏道:“你早已不是当年的猴子了,你现在可是猴王啊!”

那个胖胖的秃顶的中年人笑着说:“你还是叫我猴子吧,听着亲切。但我可不敢叫你石头了。”

戴眼镜的中年人说:“叫我石头也无妨,还亲切。只要你能支持我的工作,带领乡亲们致富,叫什么都行,我还要请你吃酒呢。”

胖胖的秃顶的中年人说:“你每年除了清明回来扫墓,平时很少回家乡,怎么能让你请吃酒呢?要请当然是我请。”

这两个中年人一个就是当年的“猴子”,他口中的书记就是当年的石头,他儿时的“仇人”,现在的云水村第一书记,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县农业银行副行长。县里精准扶贫,他主动请缨下来担任云水村第一书记。石头回村的第一天晚上,他就来到儿时的“仇人”——“猴子”家里了解村里的情况。

“猴子”初中毕业后就一直跟着父亲,后来全面接手了父亲的砖厂,又扩大了好几倍,还种植了几百亩果树,有脐橙、李树、桃树,柚子,果园里还搞起了种殖和养殖,成了全县远近闻名的企业家。

“对了,明天带我去你奶奶墓前吧,我要去给她老人家上香,向她老人家鞠躬道歉。”临走的时候,石头握着“猴子”的手说。

走了没多远,石头像当年一样又猛地一回头,“猴子”这次没有闪,他还在目送着石头。石头抱拳高声说道:“猴子,这次扶贫是动真格的,不是儿时玩的游戏,你要发挥你的优势,带领云水的乡亲们致富。拜托了!”

    第二天一早,石头随“猴子”来到了他奶奶的墓前。石头上了香,撒了一些纸钱,深深地鞠了一躬。

(刊发《金融文坛》2019年第5期、《上犹文艺》202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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