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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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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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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今年春节,在外地工作的我回苏北老家过年,见到阔别的妈,惊异地发现,妈老多了——那佝偻的身子、蹒跚的步履、满头的白发,都让我无法相信:她曾是我那个能干、自信、漂亮的妈。如流的岁月是如此的残酷和无情,仿佛只是一瞬间,就把一个美丽健壮的妈变成一个风烛残年的妈;仿佛就在昨天,我还依偎在妈的怀里撒娇,诉说着心里的委屈;仿佛就在昨天,妈还在为她的儿女们东奔西走、日夜操劳。

岁月的流逝难以抹去成长的记忆——

妈的娘家是江苏盐城人。年轻时的妈很漂亮,是众多小伙子暗恋和追求的偶像。后来,妈嫁给了爸。爸是个中医,老家淮安人。妈和爸结婚后,先后有了大哥和我。就在妈生下我的那一年,爸调回到了淮安,在一个乡镇的卫生院工作。之后不久,妈也辞去了大集体单位的工作,举家迁到了淮安。为了照顾我和大哥,妈一直没再工作。后来,妈又先后生下了弟弟和妹妹。

人说,红颜薄命,命运多舛。就在妈生下最小的妹妹还不到三个月,爸突然死于心肌梗塞。那时,妈还不到四十岁。送走了爸,妈擦干了伤痛的泪,毅然担起抚育我们四个儿女的重担。四个儿女要吃饭、要穿衣、要读书,妈在没有工作的情况下,感觉这副担子太沉太重。为了解决生计问题,妈申请了卫生院最脏最累最没人愿意干的勤杂工的活,而且一干就是三十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

因妈与人为善、乐善好施,又因为我们家姓陈,所以人们都称妈为“陈妈”,这是一个特别而亲切的称谓。

勤杂工的活要养活四个孩子,也是捉襟见肘、纳履决踵。但任凭家里的日子怎么紧巴,怎么困难,妈都坚决不让我们几个有一个饿肚子、不让我们几个有一个辍学。哥哥高中毕业,去了部队,虽说家里少了一个吃饭的,可生活的重压依然如山一样压在妈柔弱的肩上。有一天,我和弟弟妹妹放学回家,见妈不在,以为是临时加班。我放下书包,一边做饭,一边等妈回家。可当我烧好了饭菜,妈还是没有回来。我放心不下,让弟弟妹妹先吃饭,自己到卫生院去找妈,满院打听,仍无踪影。我焦急起来,继续扩大范围,左邻右舍、大街小巷地找妈,还是没有下落。我焦躁不安、紧张的眼泪下来了,也无心上学,像丢了三魂四魄似的继续找妈。邻居们获悉妈失踪的消息,也帮着四处打探寻找,但依然没有消息。正当我万分焦急的时候,妈被一个中年男人送了回来。

那中年男人说,吃过午饭,上街办事,途中,见一中年女人,孤身一人躺倒在公路边的一棵柳树旁,走近一瞧,认识是卫生院的陈妈——中年男人的媳妇昔日在医院生产时,曾得到过妈的帮助。他二话没说,当即将疲惫不堪的妈扶起,问:“陈妈,你怎么一人躺在这里?”

“没事、没事,走亲戚,累了,歇会儿。”妈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说着,便强撑着起身,刚要迈步,又一个踉跄。要不是中年男人眼明手快将妈扶住,准要跌倒。“你看你,这是太累了。我刚好顺路,送你回家吧。”中年男人不由分说,便将妈护送了回来。

我见妈脸色蜡黄,无精打采,吓坏了。妈却安慰我,还问我为什么不去上学。我说不放心妈。妈生气了,让我立即去学校。

过了许久,我才意外地得知,妈是为了我和弟弟妹妹有饭吃、有衣穿、有书念,竟然跑到临近的卫生院去卖血,而且不止一次。妈晕倒在公路边的那次,足足抽了400CC的血。我的心不禁抽搐起来,感到双目湿润,却没有眼泪。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用功学习,将来学有所成,好好报答妈。

这一年,我们家先后降临两件喜事,一是哥哥从部队转业回来,分配到县里的劳动局工作;另一件是我师范毕业,回到镇上的一所小学教书。看到我和哥哥长大成人,妈的心里漾起快乐的涟漪,仿佛生活中浓缩的苦汁,已化作希望的源泉。

岁月易逝,红颜易老。随着我们长大成人,妈却渐渐老了。望着妈那曾经白皙而漂亮的面庞早已被无情岁月的风霜吹皱了,一双原本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我的心不禁涌起阵阵潮浪,难以平静。我和哥哥有了工作以后,试图想让妈的生活好起来,让妈不再孤独寂寞,让妈不再辛苦劳累。我们商议决定,不再让妈做勤杂工,并想给妈找个生活伴侣,可是,妈过不得清闲舒适的生活,每天非得做些什么,才觉得心里舒服,才觉得自己没有白活,才觉得自己存在的价值。妈也不同意找伴,她不高兴地对我们说:“你爸狠心地抛下了我,如今,我好不容易地把你们拉扯大,你们却嫌弃我,当我是累赘,也想抛下我。”我们连忙否认,说是为妈好。妈却说,既是为她好,以后永远不许再提找伴的事。经过这一风波,我和哥哥再也没敢提让妈改嫁的事。

妈依然乐此不疲地做着她的勤杂工的工作,妈依然关心着我们、关心着她需要关心的人。

冬天来了。这是个寒冷的冬天。外面飘着鹅毛大雪。下班的我眼瞅着这漫天大雪不知怎么回家时,却听见有人轻唤我的名子,声音是那么亲切和熟悉。我寻声一瞧,是妈,撑着一把油布破伞,腋下还夹着数把各式雨伞。许是在雪地里站久了、许是那把破旧的雨伞遮蔽不了风雪、许是衣服单薄,妈全身不住地颤抖,两只裤管早已湿透。我一阵心酸,忙跑上前去,心疼地问道:“妈,您怎么站在雪地里?”

“给你们送伞来着。”妈见着我,眼里闪耀着光芒,心里充满着喜悦。

“送伞干嘛站雪地里?您可以在教室的走廊里啊。您站雪地里会冻出病来的。”我不无埋怨道。

“站走廊里,怕影响你们,孩子们也会分神的。我不要紧的,呶,这把伞是给你的。”妈从腋下抽出那把红色尼龙伞递给了我,然后说,“你先回去,我还要给孩子们送伞呢。”

我知道,妈所说的孩子们都是卫生院职工家的孩子,于是,不放心地说:“我跟您一道去吧。”

“不用,我知道他们在哪个班级。你赶快回去,饭菜都热在锅里。”妈轻声却执拗地说。

我拿妈没办法,叹息道:“您总是有操不完的心。路滑,您小心点。”

……

弟弟妹妹先后考上了大学,去了外地读书。大哥在城里也成了亲,安了家。星期天,我应大哥之邀,带妈去城里小聚。来到大哥家里,妈就要去厨房帮忙。大嫂赶忙说:“不用了妈,今天咱们不在家吃饭。”

“不在家吃饭?”妈不解地问。

“今天带妈去饭店吃大餐。”大嫂笑着解释道。

“什么大餐小餐的,不一样吃饭?”妈沉下脸来,严肃地说。

“妈,大哥大嫂是好意,想让您换换口味。”我见妈生气,立即打圆场道。

“又不是什么贵客,去什么饭店。刚过上几天好日子,就讲起了排场,大手大脚。有那上饭店的钱,够家里好几天的生活开支。这过日子要细水长流,精打细算,不是今天把日子过了,明天就不过了。”妈数落起我们。

我们见妈如是说,都不敢吱声。

妈说完,就挎着个菜篮子去买菜。我要陪妈去,妈不让,说又不是七老八十。

妈这一去就是两个小时,按理早该回来了,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吧。我们开始紧张起来。我后悔没跟着妈一起去。又过了将近半个小时,仍不见妈回来。我和哥决定分头去找,让嫂子留在家里继续等候。

我们在菜场各个角落寻找妈的踪影,最终是哥哥发现了妈。妈左背挎着沉甸甸的菜篮子,右手捏着一只黑色小皮包,站在菜场西南角的公共厕所旁,东瞅瞅西瞧瞧,显得很是焦急。看情形,好像在等候什么人。“妈,您怎么不回家,在这里傻站着干嘛?我们都急坏了。”大哥满头大汗,喘息未定地说。

这时,我也喘着粗气,跟大哥会合了。

“你们来得正好。”妈似乎盼着我们来似的,急切而简单地叙说道,“我买好菜,想上个厕所,突然看见地上有个小黑包,我捡起,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钱。我想,丢钱的人一定很着急,就候在这里没敢挪步。你们拿着在此等候,千万别动步!”许是让小便憋坏了,妈把钱包塞给了大哥,放下菜篮子,赶紧朝厕所走去。

大哥接过钱包,打开一瞧,果见有数百元的钞票还有几张银行卡。

我和大哥按妈的吩咐,等候失主。不一会儿,妈从厕所出来,又跟我们一道等候。此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把强烈的紫外线投射到我们身上,我们均感热气腾腾。日火炙人,菜场流动的人头渐渐稀少。我们仍然没等到失主。大哥见妈热汗涔涔,怕妈受不了,便说,妈,你看,菜场已经没什么人了,这太阳又这么热,不如把这钱包交给菜场管理员吧。妈不同意,让我们继续等候……

最终,我们没有等到失主;最终,大哥将钱包交给了附近的派出所。

时光如流,岁月易逝。我去外地工作,转眼已经三年了,期间,弟弟妹妹也都完成了学业,回到妈的卫生院工作。我想,妈已完成了她的使命,该退休歇息下来。我和丈夫商量,决定把妈接到我工作的苏州来,让妈颐养天年,享受天伦之乐。可妈却拂了我的心愿,说在老家习惯了,还说,弟弟妹妹还需要照顾,特别是弟弟,虽说走向社会,有了工作,可总感觉还没长大似的,让妈不放心。

我见妈态度坚决,也就暂且放弃了此念,坚持逢年过节回家看望妈。尽管如此,总觉得欠妈很多,没能好好报答妈的养育之恩,没能让妈享受天伦之乐。随着妈年岁的增加,我愈来愈放心不下妈。

这天晚上,突然接到妹妹的电话,说妈这几天心情不好。我惊问缘故。妹妹说是给弟弟气的——弟弟迷恋上了麻将,而且影响了工作,还挨了院领导的批评。妈管教弟弟。弟弟不服,还跟妈顶了嘴。妈感到很伤心,气得茶饭不思。我一听,吓了一跳,赶忙请假回了老家,见了弟弟,劈头盖脸地一顿收拾,说:“咱妈三十几岁守寡,孑然一身地拉扯我们,含辛茹苦,很是不易,如今你学有所成,业有所归,不仅不思进取、报答养育之恩,反而不学无术,沾染赌博恶习,惹妈伤心失望,简直枉为男人、枉为人子。”弟弟被我说得羞愧难当,加之理亏,低头不语。我见弟弟有悔过之意,又语重心长地教育了他一番。弟弟保证戒掉麻将,用心工作,多尽孝道。见弟弟真心悔过,我才放心地回了苏州。

汶川大地震牵动着千家万户人的心,更牵动着妈的心。妈特别叮咛我们几个要为灾区献爱心。我们兄弟姐妹听了妈的话,都积极为灾区捐钱捐物。

妈所在卫生院的公布栏上公布了全院医护人员为灾区捐款情况。名单上有弟弟妹妹的名字,也有一个叫“陈奶”的名字。

“陈奶”就是当年的“陈妈”,也就是妈。随着年岁的增长,人们改称“陈妈”为“陈奶”。在妈的卫生院,在妈的镇上,人们提起“陈奶”总会肃然起敬,说她是个好人。

妈已经七十岁了,院领导多次劝妈退休,妈总是退而不休,照样勤勤恳恳、忙忙碌碌地做着她的勤杂工的活。去年,妈的工作终于被新的勤杂人员顶替了,这是院领导为了让妈真正退休而特意安排的。但妈并没有闲下来,一如既往地忙碌着,谁家有事,谁需要帮助,妈那已不再硬朗的身子就出现在谁家。为了给第三代孩子们以良好的熏陶,妈特地买来了《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小不点丛书》、《故事会》、《读者文摘》等书籍,戴上老花眼镜,认真阅读,不断学习,然后言传身教,给孩子们以良好的启蒙教育。不仅妈的孙子孙女们爱听妈讲故事,而且左邻右舍的孩子们也爱听妈讲故事。对此,妈总是乐此不疲。

当我们几个子女连同我们的下一代一起站在妈的身旁时,妈总会凝视着我们。看见被她一个个拉扯大的儿孙们,总会笑,笑得那么慈祥,那么开心。那一刻,妈可能会想起我们小时候的淘气、顽皮,想起我们是如何一步步地长大成人,也会想起自己是如何的年轻过、美丽过。

随着时光的流逝,妈的动作越来越迟缓,妈的脊背越来越佝偻,妈面上的皱纹越来越清晰。那几道深深的皱纹仿佛在告诉我——妈在一天天地衰老,妈在一天天地萎缩,那张被岁月的风霜吹皱的脸庞,记录着妈艰难苦涩的生活历程和坎坷曲折的一生,饱含着妈对岁月的不屈不挠和对生活的无限热爱!

我站在远处,凝视着妈那被太阳照得发亮的面庞,默默地为妈祈祷——愿妈永远健康,愿妈永远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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