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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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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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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记忆


 

朱湘山/海南

        

01

大宁河是一条奔腾咆哮的河,它发源于大巴山南麓,穿过崇山峻岭,汇聚众多溪由巫山县冲向茫茫未知的长江尽处。

天下午,我们从宜昌乘船溯江而上,穿过西陵峡和巫峡,船到巫山时,天色还没亮,一行20余人在朦胧的夜色中惶然而下,走出码头,循着高高的石阶往县城爬去,一个个疲惫的身影瞬间就溶入了茫茫的夜色中。

昏黄的路灯下,县城还在沉睡之中,黑魆魆的山峰静静地环抱古城,天幕繁星闪烁,背后的长江渔火点点,间或几声苍凉的汽笛回荡在江面,为这座山城增添了几分神秘,难道这就是阅尽千年风霜的巫山古城?就是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神女故地?就是让人们发出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千年绝唱的地方?就是激发屈原吟咏,宋玉遐想、李白寻觅、刘禹锡留恋、苏轼怅望、陆游感慨的诗词圣地?

那是五一节前夕,当时我还在检察院工作,单位组织我们集体到长江三峡旅游,作为福利,允许带上家属,但食宿自行解决,很多家庭都是拖儿带女全家出动,我家太太和女儿也在此行,那激动的心情,不亚于一次出国远行。

在旅社安顿好以后,稍事休息,曙色微明,我们循着江边的石板路且行且看,一边欣赏巫山的云雾,一边寻找吃饭的地方。巫山县城很小,一条十字街,几条灰蒙蒙的小巷,楼房很少,电线在空中缠绕着,大树像历尽沧桑的老人立于街头巷尾,街上铺着石板,两边大多是粉墙黛瓦的民居,古树很多,树根裸露着连接街道的对面,树下聚集着做各种生意的当地人,谈论最多的话题,就是什么时间县城搬迁,什么时间拆房子。

在吃早餐的地方,老板娘伤感地告诉我们,将来三峡工程建成以后,水位将上升到175米,三峡水库蓄水至135米时,整个巫山县城将沉入“湖海大泽”,这里的一切也将永远沉没在50米以下的江底,以后再也看不到老屋了,言语间潸然泪下。

好奇之下,我开始追寻巫山的历史。

巫山县始于战国,历史文化悠久。老城有一平方多公里,人口五万多,街衢纵横,水陆码头,常常是商旅发达不夜天,夜半钟声到客船。招手即停的小客车,车门是不关的,随走随停,满城转悠。据说这长江边黑乎乎的老城也有过时尚的历史,1898年,中国的小火轮首航就经巫山。1905年县城设邮政代办所。1911年设电报局。1946年县城安装了长途电话,可以和外省通话。

在巫山,我听到一种说法,“巫”字,从字形上看,上一横下一横两个“人”字被分隔挤压,又孤独,又上下不着天地。所以,他们说巫山的人只有远走他乡,才能舒展,才有作为。要离开很容易,长江就摆在眼前,每天,无数快船慢船靠岸上下客,想离开的人拔腿就能离开。可是,一辈一辈的巫山人依然依恋着老县城的安逸生活,在这颇有立体感和纵深感的空间里,集中了最大密度的人车和随时可能发生的口舌之争,微微有着哀怨和未知的人们擦肩错臂,享受着老县城里的每一天生活,依然可以盎然有趣,心事重重。无论是高门大户还是小户人家,对生计的追求和娱乐精神的泛滥,让这座山城滋养着敦厚而温馨的生机,如同入夜那琐碎而实实在在的璀璨灯火。对于一代代已经看惯两岸峭立的峰峦,听惯了川江号子的当地居民来说,让他们离开故土,告别陈旧的茅草屋,如同婴儿断脐一般,难以割舍。

其实,不要说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终老于斯的原住居民,就是我们这些过往游客,面对着即将湮没的峡江风物,也总还是闪现着丝丝缕缕的失落,在情感深处,难以割舍旧时光里那陡峭的山峡和湍急的江流。人们在这些方面考虑得更多的,与其说是眼前风物,毋宁说是浸染其间数千年的文化积淀,那和着血泪、伴着生命体验的诗潮歌海,那融汇到悠悠群山、滚滚洪流中的屈子的悲吟,杜陵的咏怀,那朝云暮雨,神女生涯……

 

02

从江边向远处眺望,神女峰在云雾中时隐时现,绵邈无际、如诗如画的云雨,点染着扑朔迷离、亦幻亦真的动人传说,让人的思绪纵横千年。巫山的云雨和其他任何地方的云彩似乎都不一样。它不是祖国北方那种羊群絮片、素车白马般的流云,也不像富有温柔感、音乐感的南国浮云,更不同于蒙古大草原上的朵朵白云。巫山的云霞,深藏着梦幻,饱蓄着雨情,或飞或止,轻盈纤巧,同绮丽的山峦牢牢地相拥,难怪唐人有“除却巫山不是云”的绝唱,吸引了古往今来那么多的文人墨客吟咏不辍。

就诗词而言,巫山情结可以说是一部不是靠语言文字而是由境界氛围酿成的朦胧诗卷。两岸诸峰时隐时现,忽近忽远,笼罩在云气氤氲、雨意迷离的万古空濛之中,“神女生涯”为人们留下了无穷的想象空间,“玉露凋伤枫树林, 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去接地阴在这里,杜甫经历了创作的极盛时期,二年写诗四百多首,占了他全部诗作的三分之一以上;“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诗仙李白也多次把巫山写入他的诗作当中;“巫山十二郁苍苍,片石亭亭号女郎。晓雾乍开疑卷幔,山花欲谢似残妆”,刘禹锡出守夔州,在当地民歌的基础上,首创了文人笔下的充满浓郁生活气息和地方特色的竹枝词“巫山暮足沾花雨,陇水春多逆浪风。 两片红旌数声鼓,使君艛艓上巴东”,白居易的诗章,让巫山巫峡峭壁增辉,名闻遐迩。

行走在巫山县城的石板路上,听江流激荡,江风依旧,眼前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无限唏嘘,在这历史老人留下的回音壁上,镂刻着岁月的屐痕,律动着乾坤的吐纳,展现着大自然的钟灵造化,这阅尽尧时朝日、秦时明月、汉时云雨,浸透了天地造化的情思与眼泪的江边码头,这石碑石凳,这秦砖汉瓦,这唐宋遗韵,连同这众多的古迹,不久的将随着历史的一声呐喊叹息,永远的沉于江底,永远都难于再见天日。我想,真应该在此留下一点珍贵的纪念和回忆,但是我没有想到,巫山留给我的,会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惊魂回忆。

              03

到达小三峡大宁河汇入长江入口的地方,已是中午。大家在船上谈笑风生,游兴甚浓,两岸风光秀丽,眼前水急浪涌,任由游船载着我们向小三峡方向破浪前行。

小三峡是龙门峡、铁棺峡和滴翠峡的统称,是大宁河风景的精华所在。南起巫山县城,北至大昌古镇,全长约60公里。

我们的游船逆水而上,最先驶入的龙门峡长约3公里,这里峡口两山对峙,峭壁如削,天开一线,状若一门,形势甚为险要,因此有人说它“不是夔门,胜似夔门”,两岸高耸的峰峦和奇峰怪石,以及到处有流泉飞瀑,不时有猴群出现的青翠欲滴的山坡;在山崖的高处,可以看到在峭壁的岩洞里,有古代神奇的悬棺;在岸边的岩壁上,还可以看到古代栈道的遗迹

出龙门峡不久,就是著名险滩“银窝滩”了。这里山回水转河床陡峻,天然落差1540米,每遇山洪暴发,满河洪流像一群被触怒的野兽,在高峡深谷中奔腾咆哮,流量高达5000立方米每秒,最高水位与最低水位的差值可达50余米。河水流速变化也很大,急流险滩处每小时竟达16到25公里之速。夏季丰水期间,波涛汹涌的江水,从弯转曲折的峡谷中夺路而出,一泻千里。是航程上的危险航段,撞船落水的事时有发生。河宽一般只有几十米,最窄的峡谷段,上下行船几乎擦舷而过。两船相遇,几乎是紧贴着才能通过,带着几分忐忑,我们在内心暗自祈祷,希望神女保佑我们全程平安。

接近银窝滩时,只见流水湍急,涛声震天,游船加大马力,仿佛汽车爬坡一样艰难前行,就在这时,上游有一只木船顺流飞驰而下,那船工虽在奋力支撑,却已完全失去对船速的控制,竟直直地朝我们的游船撞过来,我们的船也无处避让,只听“咚”的一声,直接在了我们的船头上,霎时在船头激起巨大的浪花,那木船从旁边飞驰而过,我们的船晃了几下,总算稳住了,再看那撑船的师傅,也是一脸恐慌。

惊魂未定,从上游又有一艘更大的木船飞奔而下,惊慌失措的船上另外一个船工竟抢先抓了个救生衣穿在身上,不知所措的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木船又一次撞向了我们,慌乱之中,大脑竟一片空白,我想这就是人们在遇到危险时的真实反映吧。我们紧紧抓住扶手,眼睁睁看着大船更猛烈地撞向我们的游船。随着一声更大的撞击声,随着大人小孩的惊恐尖叫,眼前顿时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

等到我们重新看清身边的同事和大人小孩时,万幸的是,那船还在艰难地逆水而上,是的,我们还在船上,心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们还活着。大凡激流撞船,大概率的后果是非倾即沉的灾难,何况是无助自救的妇女儿童?倍感庆幸的同时,不禁要感激神女的护佑和造船厂家的良心制作,这游船太结实了,活着真好。

游船驶过令人惊恐万状的银窝滩航段,就进入了铁棺峡和滴翠峡,铁棺峡长约10公里,这里两岸怪石嶙峋,形成一组组天然雕塑,个个妙趣横生。东岸崖壁上有一金鳞闪闪的长岩,很像从天外遨游归来的巨龙,且龙首已经进洞;对岸山腰有一溶洞,洞口有块黄色圆石,犹如正欲出洞的猛虎;西岸悬崖下有串串倒悬的钟乳石,其模样像是两匹骏马,其头已进山,但马尾和后腿还在山外。于是人们就给它们分别取名为龙进、虎出、马归山。此外在河东岸离水面四五米高的绝壁石缝中还有一具黑色的悬棺,俗称“铁棺材”,铁棺峡一名即由此而来。据考这“铁棺”乃是战国时期巴人的悬棺,其并非铁铸,仅因其色相似而言。

滴翠峡是小三峡中最长的一段峡谷,峡中既有磅礴的气势,又有玲珑 剔透的风景。20公里长的峡谷显得幽深、秀丽。峡内群峰竞秀,绝壁连绵,无处不绿,有水皆飞泉,起名“滴翠”,甚为贴切。

小三峡的美景在滴翠峡中体现得最充分,那“赤壁摩天”是一片高达数百米的峭壁,如刀削一般,直插云天,在阳光的照射下,金光闪闪,真是名副其实的赤壁,穿行其间,一种对山川形胜的原始恋情与源远流长的历史激动,会不期然而然地被呼唤出来。

与君一顾西墙画,从此看山不向南,如果把小三峡比为最雄奇秀美的山水画廊,那群峰竞秀、断岸千尺的石壁奇观,就像刀锋峻劲、层次分明的版画;而云封雾障中的似有若无、令人神凝意远的万叠青峦,则与水墨画同其韵致,当秋霜初染,那火红的满山枫叶,更如同色彩浓郁的巨幅油画。

当然,游览小三峡,也并不都是怡情悦性的画境诗笺,它还是一部描绘奋斗人生、满布着坎坷与风浪的惊险之作。在狭窄湍急的滩口中,船工们那全神贯注、高度紧张地挥篙撑船,同无情的礁石、激流做殊死决斗的画面,已永久地定格在我们人生的记忆之中。

04

船在滴翠峡的终点稍作停留,那里有一座大昌古镇,是大宁河沿岸第一大镇,我们中间的多数人已经失去了游玩的兴趣,惊恐未定,哪有心思观景,都盼着早些回到县城,就坐在岸边的石凳上等候船家开船。但听说三峡工程蓄水后,这座古镇也将沉寂于滔滔奔流的大宁河水之下,这又是一个令人慨叹的信息,便又打起精神走进了大昌古镇。

古镇建于明代,依山傍水,风景秀丽,曾是古时县治和商旅之处,当年贺龙的部队也曾在此停留驻扎。拾阶进入古镇,两排临街老房飞檐翘壁,张扬着昔日的繁华景象。

小镇只有两条主要街道,南北街长150多米,东西街长240多米,占地面积不足10公顷。镇里有三十七幢翘角飞檐的古民居建筑,有完整的古城墙。房屋大都青砖黛瓦、双筒屋檐、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木质门面,显现着一种朴实的华美。听街上的居民说,为了保护古建筑,三峡工程蓄水之前,这座历史古镇也将整体搬迁,全镇将按原貌原尺寸在距旧址8公里外的西包岭下的大昌湖旁复建,体现了政府保护文物的积极态度,我们由衷期待这世界古民居保护史上的奇观再现。

返回的航程,大有两岸猿声挡不住,千里江陵一日还的迅捷,大家一扫上行时的惊恐,尽情欣赏着两岸的美景,据说三峡截流之后,江面较前拓宽了一百一十米左右,两岸也就显得不那么峻拔,不那么险峭了,作为一种只供赏玩而无须举步攀登的景观,应该承认是一种很大的缺憾,但身旁的这座“小三峡”适时而恰当地作了有效的补偿,大三峡往日的影像在这里基本上得到了重现。截流以后,大宁河里大型轮船无法通行的现状也将成为历史,不仅整个小三峡畅通无阻,而且可以一直溯流上行,蜿蜒二百公里,与大三峡的航程不相上下。同样是峭壁摩天,雄浑壮丽,清秀幽深,有些山景甚或过之。

最值得称道的是,大宁河上游人烟稀少,基本上未经开发,生态环境没有遭到破坏,至今仍然葆有良好的植被,因而水如缥碧,澄波潋滟,清澈无比。舟行其间,令人心神为之一快。这是江水混浊、泥沙俱下的大三峡所无可比拟的。

与巫山巫峡被古代诗文神化浸润的不同,小三峡的人文景观较少,即使有百里栈道、千载悬棺和大昌古镇风情,由于未经神话传说和诗文书画的浸染,少了些应有的意蕴和风采,回味的东西不是太多。“江山也要文人捧,堤柳而今尚姓苏”,徒有自然美当然不行,还需要文化赋值,艺术渲染,文学沉淀,但是若干年后,谁能保证,这风景如画的小三峡,不会造化出新时代的诗词华章?因为任何风景名胜都有催生文学艺术恒久的魅力。

江风吹老了人寰,一切都在发生着变化。“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无非是一种情感的纠葛、文化的牵连。倒是巫山神女一类神话传说,作为一种文化遗存,并没有因为江流的变化随波而去,万古千秋还会流播开去。

05

回到县城已经是傍晚,带队的领导为了安慰惊魂未定的同事和家属,也为了庆祝大家此次“大难不死”,决定破例招待大家共进晚餐,把盏压惊。席间气氛热烈,大家似乎都一下子活明白了似的,相互敬酒,不喝酒的也端起了酒杯,平时一毛不拔的人竟在饭后也走上街头购物扫货。

走在江边的石板路上,上苍赋于大自然的灵秀伴着婉约有致的节奏曼妙地消融于朦胧的夜色中;江水涟漪,水天漫拂,静谧入幻,在魅力的群山怀抱里犹如一曲温婉的旋律,我们在旋律中轻漫,陶醉,怡情,云雾缭绕霓虹弦,碧水荡漾轻舟吟。层叠、错落有致的灯火和天边星星相连,人间的灯火也像花儿一样开放在星空。正行驶在峡江之上,行驶在灯海星汉之中的航船,与灯火相衬,如诗如歌。

县城的喧阗一直到午夜以后才渐渐湮息,那湮息不是潮水褪去或大戏散场那样呼啦啦一下子就人去场空,而是有如抽丝剥茧一般慢慢“消弱”下去的,渐渐散入了灯火阑珊的深巷小院,闹市的喧哗变成了渐行渐远的闲言碎语。夜深后,街上才真正清静下来,远处的灯火也次第熄灭,岸边的渔火,江心的灯标,接连地亮起,连同它们在水面映出的红色光晕,使巫峡之夜变得沉思如梦。只有偶尔驶过的驳船,鸣着汽笛,在江面划开一条发光的水路;于是渔火和灯标,都像惊醒了一般,在水面上轻轻地摇荡。回首苍穹,先前几乎被灯火屏蔽的那一轮明月已悄无声息地移到了天际的神女峰之侧,越发地显得皎洁温情。

常怀弱水观沧海,总把相思寄巫山。在夜凉如水的月华中感悟“劫后重生”,别有一番回味在心头。小城亦有大爱,大江源于淙流,体验过惊心动魄和美景如画,才更感知到平凡生活的可贵。或许,我们在每一次旅途追寻风景时,也在寻觅人生的方向,而每一段山赶海、踏破风月的记忆,都将带着暖色的余温,永不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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