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湘山/文
一
冬天的胶林,渐渐稀疏了春夏的浓荫,呈现出落叶后的浅褐和暗红,北风掠过,落叶从枝条上簌簌落下,紧紧地环抱着树根,和脚下的红土融为一色。万泉河从山的腹地逶迤而出,宁静和清冽的河水,倒映出两岸黎族人的船型茅屋和农场职工斑驳的宿舍以及他们的多彩生活,伴着一座座相对而出的青山,在茂密的芭蕉叶和棕榈树的迎送下,沉积了千年的绿色,从阳光的丝线中轻轻滑落,吟诵出一曲红土情缘的华章。
行进在海南岛的海榆东线亦或是海榆西线上,走进视野的是一个个五十年代建设的农场,或依山而建,或临水而居,高高的大门,饱经沧桑的礼堂和篮球场,斑驳的墙壁,已经颜色暗淡的“最高指示”和“扎根海岛,建设海南”的巨幅标语,“红星”“红旗”“兴隆”“八一”“红华”“东昌”“荣光”“保国”……这些带有鲜明时代特色的名字让人感觉恍然如梦。不需更多笔墨,单凭农场的名称,就可以看出当年农场的军事化色彩和辉煌过往。
千流归大海,百络汇中枢。这块3.4万平方公里的红土地上,开发海南的建设者们,最终凝聚成一个闪亮的名字——海南农垦,一座座沧桑的农垦小镇,在五指山下扎根,在昌化江畔安家,在南渡江岸发展,在万泉河旁启程。
当新中国的第一缕春风吹到琼州大地,当建设者的脚步唤醒沉睡的红土地,当无数热带植物交汇成名副其实的洪流,在春风的吹拂下翻滚着深浅不一的碧浪,一场开发建设海南的热潮就此揭开了序章。海南解放伊始,根据巩固国防和社会主义建设的需要,国家决定在海南发展国营橡胶事业。1952年1月,“华南垦殖局海南分局”宣告成立,同年,中国人民解放军林业工程第一师和华南垦殖局海南分局合编,开始了海南大规模垦荒种胶的历史。后来,国家又组织一批批转业官兵、地方干部、科技人员和知识青年,进军海南,在旷野林莽,撒播了知识、爱情、友谊、信念的种子,其中有欢腾的乐章,也有沉重的悲歌;有深沉的思考,也有绵长的忆念。
二
河流是海南的生命乐章,从中部的五指山发源,南渡江、昌化江、万泉河和三亚河,承载悠悠岁月的诸多记忆,铭记河岸的生命过往,日夜不停地流向海岛的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碧水清波涵养着丰腴的琼州大地。从山高林密的中部山区,到连绵起伏的平地丘陵,尚待开发的原始旷野足可以接天连海,浩瀚无边,看不到丝毫人工雕琢的痕迹,气势磅礴的原始风貌令所有建设者在叹为观止之余,无不期待为海南的美好未来而一展身手。
看吧,连绵的红土地向东西海岸延展,山水之美尽在怀中,无论从哪个方向极目远眺,除了森林还是森林,郁郁葱葱的热带雨林,目不暇给的野生芭蕉和菠萝,一切都令开拓者们感到振奋和满心满腔的期待,在琼州大地书写人生的传奇中,几乎每个农垦人的生活轨迹,都充满着被理想激荡的灼热和跌宕起伏。
我在省公安厅工作的时候,曾接待过一个前来汇报工作的农垦公安分局的同志。他那黝黑的面孔,饱经风霜的神情,结实有力的体态,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单从衣着外形看,同当地的农民没有什么两样,实际上,他是地道的山东大汉,渡海作战就地转业的解放军的英雄排长。
这位热心的同志向我详细介绍了当初生产建设兵团的情景:海南岛解放以后,部队集体转到农垦系统,一大批为解放海南作出贡献的官兵,情寄红土,化剑为犁,再次为海岛建设献出了自己的热血和汗水。建场之初,条件非常艰苦。没有住房,没有水电,连个称手的工具都没有,大多数人挤在四处透风的草棚里,有的甚至露宿在树林里面,喝的是河沟里的水,吃的是难以咽下的干粮,唯一的工作就是开荒种橡胶树。
清晨,吃完早饭,响亮的军号声响彻在林莽,值班连长站在连队的草棚前面,用宏亮的声音大声喊道:出发了。于是,那些过去拿枪的双手改换成大刀或斧头、肩扛锄头从低矮的茅草屋中走出来,向着连绵起伏的荒山出发。一天又一天,重复着没干完的工作,继续把山上的树木藤蔓砍倒。砍倒的杂草树木要放置一段时间待干透后再放火烧,烧完之后再把残留的树干、竹根等清理干净,然后再用铁锹锄头在山坡上一层一层地挖出梯田,种上橡胶树。
砍树的工作虽然简单,但强度极大,要有足够的力气,最不好砍的是大蓬的竹子和藤蔓。几十根粗壮的毛竹和藤蔓盘根错节,互相纠缠在一起,让人找不到下刀的地方,当砍到一半的时候竹子随时都可能辟成两半,另一半瞬间弹起来,这种情况最容易打伤人,有时竹子下面砍得差不多了但上面还缠在一起,怎么也拖不下来,这时就要爬到竹蓬上面去把它砍开,常有随时掉下来的危险。
在热带高温高湿的环境中,外出干活的人,衣服就没有干的时候,即便干了也会很快被汗水再浸透。因此,他们需要不时把衣服脱下来拧干后再穿上,山上那密密麻麻的山蚂蟥把大家的双腿咬得鲜血直流,饥肠辘辘的花脚蚊子对着人身体裸露的部分发起攻击,叮得头上手上大包小包又疼又痒,雨季里每天都准时光顾的倾盆暴雨,把大家反复淋湿,像锅盖一样的斗笠实在遮挡不住猛烈的风雨洗礼。
暴雨刚走,那并不温柔的热带特有的阳光又尽情地倾泄在人们身上,晒得全身火辣辣地疼,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没有一丝捎带凉意的轻颤。阳光的暴晒还加剧了雨水的蒸发,大家就像被罩在一个巨大的蒸茏里,潮湿闷热,浑身难受,同时还要提心吊胆地时刻警惕野蜂和蚂蟥的袭击,开荒时被野蜂蜇伤过的不在少数,有的因为中毒或生病不能及时救治,年轻鲜活的生命就永远留在了红土地上。
读中学的时候,我看到过《中学生》杂志上的一个封面宣传画,几个中学生,挽着裤脚在硕大的芭蕉树下避雨,画面很美,至今难以忘怀。但现实中的农垦战士躲在芭蕉叶下避雨却是一种无奈的选择,那过程并不浪漫。
三
沟中的积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耀眼的金光,随着开垦的进度,大片大片的红土地重见天日。扑面而来的风尽收往日的锋芒,带着融融暖意,让人感觉到了收获的气息,胶林开始变得郁郁葱葱,绵延不绝,森林中零星散落的小木屋飘起缕缕炊烟,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斧子砍伐树木的声音始终在林中寂寥地回荡,不堪其扰的动物和受惊的小鸟们只好一路迁徙,重新寻找宁静的家园。
每一天旭日东升之际,几乎都会有新开出的红土地展现在森林深处,等着勤劳的双手再把它们变成一亩亩橡胶林。那成片的橡胶林,带给战士们一种巨大的享受。如果站在高处,看到的胶林就如同一件绿色的地毯,轻柔地披在平地和山坡上。在每一个农场,漫山遍野,覆盖着胶林,一条条小路在胶林中蜿蜒而上,把人们的视线带入胶林深处。胶林浓密,树荫匝地,四周弥漫着似乎可以触摸的静谧。绿色的树冠,幽暗的林地,圆柱状的阳光,使人极易产生幻觉,山风吹过,整个胶林簌簌作响,连山体也好像在轻轻摇晃。人们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一片深不可测的海洋,一棵树的树冠连着另一棵树的,它们一起拂动,竟像一片涌动的海潮。绿色,这宇宙间最鲜活、艳丽的生命原色,涵盖在红土地上,模糊了一切。
夜晚来临的时候,太阳没入了大海,原本的金光此时也幻成了暗淡的血红,映照着闪着波光的河水,大地升起一股朦胧的淡烟,萦绕在萋萋芳草潺潺流水边,归鸟停在枯枝上,时不时地发出一声寂寥的鸣叫,远处的大山,沉默着,在金光中渐渐暗淡下去。劳累一天的人们走进低矮的草棚,希翼着梦的来临,把疲惫和风雨关在门外,在睡梦中听雨打芭蕉,流水潺潺。
远处,是朦胧飘虚的暮烟,明灭跃动的篝火……
风雨过后,必然是绚丽的彩虹。半个多世纪以来,经过广大农垦干部职工的艰苦劳作,海南农垦拥有了土地总面积1282 万亩,职工人数20多 万人,东西南北中分布着92个国营农场,如同92颗翡翠明珠,竞相争辉。
一个农场就是一部创业史,一个农场就是一盏明灯,点亮周边人们的生活,遍布海南全省18个市县都成立了农垦公安分局,有农场派出所90多个,在担任护林保胶任务的同时,也有力地维护着地方的治安和社会秩序,成为仅次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黑龙江农垦的全国第三大农垦系统,让曾经偏僻苍凉的流放之地,以崭新的形象傲立于世,扬起走向世界的船帆。
说到海南农垦,不能不提到知青。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海南农垦曾迎来了一批批知青。他们把诗意的青春,浪漫的年华,全部托付给有如海洋深广的橡胶林。如今,乳胶依然那么洁白,但那些知青的身影却杳不可寻。胶林无语,那一个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它们是否仍在翘首等待那些昔日与它们风雨相伴的故人?
站在远处,隔着云雾,隔着海峡,人们的目光可曾越过山峦企盼远方?
四
春夏秋冬,潮起潮落,一代一代的农垦人,带走了伴和着清风明月的残夜断想,带走了半是甜蜜半是凄苦的难忘的岁月,带走了对红土地魂牵梦绕的苦恋;而把用汗水热血和青春的激情、理想的诗意书写的鸿篇巨制,留给了山川河流,留给了琼州大地,留给了粗犷的胶林。
海南农垦的体制,名称几经变革,1968年4月1日,广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成立,总部驻地海口,以原广东省海南、湛江的国营农场和华南热带作物两院为基础组建,下辖10个师,148个团,3个独立营。除去第7师、第8师和第9师驻地在湛江以外,其余的7个师驻地分别在海南的琼海道美、万宁兴隆、五指山通什、昌江石碌、临高加来、琼中牙挽、儋州八一农场,管辖海南岛上的97个团。
1974年6月,广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建制批准撤销,组建广东省农垦总局,10月,广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正式撤销,各团恢复原国营农场名称。1988年3月4日,海南农垦总局正式成立。
从1952年海南农垦的创立到2020年,海南农垦走过了近70年的发展历史。70年来经过两代甚至是三代人的奋斗,克服了许许多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在昔日原始荒凉的热带丛林里种下了370多万亩天然橡胶,年产干胶达20多万吨,占全国天然橡胶的一半以上,成为中国最大的天然橡胶生产基地。海南农垦人以冲破“北纬15度以北不能种橡胶”的勇气,创造出人定胜天的奇观。
海南农垦的历史是一部艰苦创业史,是既沉洪低缓又昂扬激越的交响乐,它赞美着农垦人战天斗地的坚韧和悲壮,歌颂了农垦人改革创新的激情和胆识。
天涯红土地,世代农垦情。茫茫旷野是一种诱惑,一种挑战,一方献身的祭坛,更是一处建功立业的疆场。如今,有些人已埋骨荒山,他们和同伴一起经历了昨天,却不再拥有明天。也有相当的佼佼者,从这里踏上启碇之船,跨进了科学、文化、艺术的殿堂,更多的农垦人则在逆境中迎难而上,在大风大浪中锤炼出一身钢筋铁骨,在一线的奋斗中走出一条更踏实、更宽广的成长之路。
明月清风,带不走农垦人的辉煌梦想,岁月如歌,淡化了痛苦的音符,留下甜蜜的乐章。他们用汗水和青春浇灌出激情燃烧的岁月,再把理想的诗意写成厚厚的创业史。这部永远读不完的巨作,留在了粗犷胶林,留在了琼州福地,留在了大江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