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散记

朱湘山/文

一

上了黄河大桥，风便直往脸上扑，虽是初夏，却仍有几分凛冽的意味。桥很长，北望是无垠的旷野，其间缀着几点青砖灰瓦的平房，隐隐传来狗吠，渲染出一派乡歌情调。东去的河面雄浑开阔，豪迈地奔向黄海，滔滔不绝而亘古不息。这黄河的水啊，不知何时而成，不知何日而变，它只顾着一味雄浑，一味浩茫，上接千古，下连八荒，让人的心绪震撼、空茫。

回头望，桥南是古城开封。

开封，一个封印着无数历史尘烟的名字，一座令人梦回八朝的古都。

走下莽莽苍苍的黄河大堤，走过曲折的小路，继续往南就是开封了，历史似乎有意要留下一片供人凭吊的的空间。人的脚步竟惶然而变得轻巧，也许是怕踏碎那被岁月湮没的黄尘古道，而道路的尽头，藏着一座盛衰皆如幻梦的古城。

在从后周到清初700余年的中国政治文化史上，开封出现的频率相当高。特别是在北宋和辽金帝国对峙百余年间，这个名字常常和兵连祸结的征伐以及由此而引起的政治大事件维系在一起。但开封的沉沦不仅仅是自然灾害，还有铁血和马蹄的蹂躏。

公元960年，后周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在开封城北40里的陈桥驿“被”黄袍加身，建立了北宋，历经9帝168年，是开封历史上最为辉煌耀眼的时期，经济繁荣，富甲天下，人口过百万，风景旖旎，城郭气势恢弘，不仅是全国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也是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大都市。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曾说“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活在中国的宋朝”，文化学者余秋雨曾说“我最向往的朝代就是宋朝”，著名作家王夏坚勇在《庆历四年秋》一书中，以丰厚的史料，全景再现北宋东京当年的朝政百态和京都的繁华盛世，读之令人神往。

八朝古都，千载京华，“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伟大的民族英雄岳飞“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人生梦想就是在开封“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滚滚黄河，流不尽的英雄叹息。

二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气质，一座城有一座城的神韵。“一城宋韵半城水”，应是对开封气质神韵的独特概括。

头枕黄河，脚踏淮水的开封，因水而兴盛，因河而传奇，处处散发出江南水乡的优雅和妩媚。1284年，马可·波罗从黄河源头沿河而下，到达北宋故都汴梁。11年后，他在《东方见闻录》中这样记录：“汴河直通运河，北连通州（北京）、南通杭州，城内六条水系，和我的故乡威尼斯何其相似乃耳!”

开封虽地处北方，但水系发达，境内河流众多，分属黄河和淮河两大水系，城北黄河惊涛澎湃，城南淮水碧波荡漾，涵养滋润着263.8平方公里的土地；惠济河、马家河、黄汴河、贾鲁河、涡河纵横交汇，“北方水城”的称号绝非浪得虚名。北起铁塔湖，经龙亭湖，南至包公湖，中间由数段人工河连接，就像一条熠熠生辉的“珠链”，连通了新老城区。如今，龙亭湖和包公湖之间已经实现通航，并联通了清明上河园内的水系，名为大宋御河。

在大宋御河这幅“流动的清明上河图”上，十多座拱桥拔地而起，串起了5大景观园区。6座市政大桥和5座景观拱桥均根据宋代名桥原型仿建，形成了一个仿宋桥梁博物馆，“吹台事杳怀先哲，铁塔风飘响旧铃。北去徽钦归不识，故园今日是新城”。

桥桥有来历，处处皆古韵，古城开封不仅风光不与四时同，体现的古城文化亦各领风骚满京华。

三

清明上河图，一件堪称国宝级的现实主义艺术珍品，其丰富的思想内涵、强烈的忧患意识、独特的审美视角、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都使其在中国乃至世界绘画史上被奉为经典之作，它的作者是宋徽宗时代的画家张择端。

千年以后的今天，开封人民把这幅艺术珍品搬入了现实，让《清明上河图》里的诸多盛景，在清明上河园复活再现，富于创造的开封人凭着聪明智慧，唤醒了沉淀在历史记忆中北宋汴京的生活百态和繁荣表象下的忧患。

眼前是弯弯的虹桥，由114根榫卯建成的木质拱形桥梁，状若飞虹。当年北宋画家张择端就是站在这虹桥之上，看着汴河两岸的景象挥毫作画。如今，登上虹桥，河边依然酒肆林立，游人往来，还是当年那幅盛世景象。

“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画尽了当时开封城的极尽繁华，真实再现了北宋京城汴梁及汴河两岸清明时节的繁华热闹的情景以及优美的城市风韵。

龙亭湖畔，轻风吹拂，弱柳依依。

带着一份期待，我们在第二天下午走进这座按照原有比例复活的“清明上河园”

每天下午，伴着西斜的残阳，《岳飞枪挑小梁王》的实景演出如期上演，战马飞奔、烟尘蔽日、旌旗飘扬、硝烟滚滚、泥浆飞溅……伴随着金戈铁马的实战场面，人们仿佛回到昔日的战场，和“岳飞”一同经历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武举科考，也感受了他“精忠报国”的赤胆忠心。

一方唱罢，一方登场。《梁山好汉劫囚车》又闪亮开场。“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当“及时雨”宋江被押赴刑场，梁山好汉们乔装打扮、搭救兄弟、而后聚义梁山，演出了一幕“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的悲壮活剧。观众也忍不住跟着呐喊助阵，一抒胸臆。

随后，惨烈的金水门保卫战拉开序幕，炮火连天，地动山摇，守城将士浴血搏杀，热血男儿跌落城下，血染碧水，更令人荡气回肠，弥久难忘。

在开封的清明上河园，每天都会上演三十多场实景演出，小至街头的包公迎宾、杨志卖刀、林冲怒打高衙内、梁山好汉劫囚车 、燕青打擂、李师师艺会情公子、王员外招婿、宋式民俗婚礼、编钟乐舞、马术、气功绝活、喷火、柔术、飞斧、等市井生活百态，大至北宋男儿气壮山河的《大宋东京保卫战》，漫步园中，一步一景，梦回之旅千姿百态。

一趟游览下来，领略了整个东京城的风韵。厚重的历史，婉转的宋词，风流的勾栏瓦肆，浪漫的桨声灯影，连同河边散步的开封市民，都融入清明上河园的不尽风光。

当天晚上，在朋友的安排下，我们在清明上河园里观看了大型水上实景演出：《大宋·东京梦华》，在景龙湖这个天然舞台上，一幕幕关于宋朝的故事就此拉开帷幕，顷刻间恍如走进千年历史之中。

实景演出的名字源自宋代孟元老的笔记体散文《东京梦华录》，创作于宋钦宗靖康二年（1127年）的这部著作，是一本追述北宋都城东京开封府城市风俗人情的作品。孟元老用十卷三万字记录了北宋东京城的城市格局、河道桥梁、街巷坊市、节令风俗等，让后人得以窥见当年的开封城市风貌。

演出从《虞美人》昭示南唐灭亡、北宋崛起，到《雨霖铃》展现北宋艺术王朝的浪漫情怀；从《齐天乐》演绎繁华帝都万国来朝的大国风范，到《满江红》再现宋朝军民保家卫国的壮怀激烈……70分钟，近千名演员，借助亭台楼榭、水系桥廊，八阙经典宋词串联起大宋王朝“八荒争凑，万国咸通”的盖世盛景，那繁忙的汴河漕运、热闹的勾栏瓦肆，“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的清丽婉约，“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豪放雄壮，断层中的悠悠岁月，随着琴曲悠扬，仿佛也被连接贯通，以一种鲜活立体的方式走进大千视野。

一朝步入画卷，一日梦回千年。

四

走在开封的大街上，心中充满祭奠的虔诚和庄严，在茅草丛生的阡陌，在缀满野花的河坡，在春苗的新绿和牧童的笛音中，仿佛每一脚都踩在千年的历史之上。

脚下，正沉睡着一座300年前的古城，就人类历史而言，300年算不上很长的历程，但也绝对不能算短。300年中，多少一代天骄灰飞烟灭，多少悲欢荣辱被冲洗得了无痕踪，那么我脚下的这座古城东京汴梁呢？它被静静地定格在地层深处，年复一年地看江山易代、黄水东流，仍旧是旧时容貌吗？

宋史上记载的旧地名，都在今天开封的地底下。黄河时常决水，层层淤泥沉积，把宋朝繁密的足迹深深隐藏。庞贝古城隐藏得过于悲壮轰动，中国人文质彬彬，连自然力也潜移默化，一层层地慢慢展开。古都开封，几乎是用灾难的刷子，一次次刷新。人们逃走又来，重新开垦，重新营造，重新唤醒古城气度，重新开启街市繁华。

作为世界上唯一一座城市中轴线从未变动的都城，开封的地下，历次黄河水患使数座古城池深深淤埋于地面之下；地上，则因黄河泥沙淤积使河床接续升高，构成了河高于城的“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异景。开封地下叠压着6座城池，此中包含3座都城、2座省城及1座中原重镇，形成了“城摞城”的奇异景观。战国时期魏国的大梁城在今地面10米以下，唐代的汴州城距地面10米左右，北宋的东京城距地面约深8米，金代的汴京城也在8米左右，明代的开封城深约5-6米，清代的开封城也有3米多深。

城摞城遗址在世界考古史和都城史上都堪称奇观，开封更是清明上河图的原创地，在高度繁荣的历史中，独享了"东京梦华"的佳誉美称。四大发明里，宋朝占了三项；唐宋八大家，宋朝占了六位。对外交通已由汉唐以来的丝绸之路转向东南沿海的海上交通，印刷术、火药等发明由此走向世界，开封也以其泱泱大国的气概，成为那个时代世界上最为鼎盛的著名都城。

著名学者陈寅恪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宋赵之世。”直至今天，这浸润千年的文化血脉，依然在开封滋养着后人。

现在的开封城墙，上部为清代建筑，下部为明代建筑，是中国现存第二大古代城垣建筑。像竹子一样拔节生长的开封城墙，围住了一方百姓的安乐生活，也围住了长盛不衰的中华文化，人类守望相助、不离不弃的精气神，文明不屈不挠、坚忍顽强的生命力，在开封，有幸作出了自己最经典的注解。

今天，淤泥下的一切属于记忆，记忆像灰色的梦幻，不可能还有其他色彩。《大宋·东京梦华》也在“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的词章里悄然落幕，随着渐渐散去的一湖烟云，一个辉煌的王朝缓缓远去。唯有那轮明月，曾经高悬于北宋的夜空，又照亮今日的开封，和跌入大宋梦华的人们在往事里握手相看。

五

在开封停留了三天，徜佯在开封府衙和清明上河园中，聆听相国寺苍凉钟声的余韵，触摸潘杨两湖的烟柳画廊，清风微凉，烟雨迷蒙中送来阵阵花香，心情在沉思中折射出几分苍凉。

昔日辉煌风流的物事已无处触摸，但是，一座座新筑的亭台楼阁宫阙，于烟尘朦胧中让人觉得逝去的繁华并未远去，恍如旧梦。依旧沉睡在尘埃之中，萦绕在记忆深处。虽不可近玩却可远观。远远望去，仿佛看见红墙绿瓦之下宽袍大袖，儒雅飞扬；气势恢宏的宫殿上君臣端坐，朝策论对。一个个帝王将相悠然闪现，一个个政治使命感和文化使命感高度合一的知识精英、风流雅士翩翩来去：

龙亭边宋太祖骑马登殿，霸气逼人；才华横溢的宋徽宗赵佶是身兼文学书画于一身的艺术家，千古帝王难出其右；朝堂里王安石畅言改革，豪情万丈；“先天下之忧而忧”，是政治家兼文学家范仲淹的格言，“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是文学家兼政治家欧阳修的名句，“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是军事家兼文学家岳飞的呐喊，“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是大文豪兼书法家苏轼的寄托，寇准、韩琦、司马光,一串串熟悉的名字，一个个飘逸的身影，都在东京汴梁体味着生命的风度和热力，指点江山就纵横捭阖，舞文弄墨则文采风流，彰显出一个时代知识精英的高度自信，也让后人对政治有了更多文学性的了然于胸。

包公湖畔，杨柳依依，清新的晓风拂开晨雾，厚重的府衙红门缓缓推开，如期上演的包公断案大戏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拉开序幕。

以包公精神为首的清官戏在开封的民间广为流传，大人小孩都可以唱上几句。包公府衙，每天都上演着《秦香莲告状》包公断案的实景演出，吸引了络绎不绝的游客慕名前往，从某种意义上说，《秦香莲告状》已经超越了故事的本身，成了一部唤起人民群众强烈共鸣的反腐教材。

其实，包公既不是挥手起风雷的政治改革家，也不是落笔惊风雨的文章高手——他似乎不长于诗赋，却以他的峭直清廉和刚正无私而名世。人们寻找的正是这种在现实生活中所渴求的品格。民众的渴求和这种有着金属般质感的坚挺品格的碰撞，激起了黄钟大吕般的共鸣。渴求愈是强烈，共鸣也愈加高亢，中国老百姓心底的“包公情结”亦生生不息，愈演愈烈。

在中国，反腐败永远是一个既古老又现实的话题，至少在小民百姓的生活空间里，它的分量要比那些豪言壮语重要，也比那些不管产生了多大“轰动效应”的诗文辞章实际。黎民百姓在意的只是自己的衣食温饱，他们的生活目标很明确：为了生存。因此，为官的清廉与贪酷，往往成为他们对政治最朴素的评判。

《水浒传》《七侠五义》《说岳全传》，许多反映北宋社会生活的文学作品，在褒扬侠义好汉，歌颂悲剧英雄的同时，也多有对贪官污吏黑暗现象的揭露和鞭挞，寄托着人们的清官情结。

一位哲学家说过：“产生英雄的民族是不幸的”，我想，膜拜清官的人民大概就更不幸了，因为这种膜拜大抵不会是幸福的舞蹈，而是痛苦中的祈求。

六

开封的风采流韵也曾散落过滞重艰涩的墨彩，今天，当我们把目光凝视开封的那一段历史时，感情是颇为复杂和痛苦的。

那是一个文坛云蒸霞蔚的时期，也是一个积弱多病的年代；那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年代，也是一个抱残守旧的过往；历代的北宋帝王，重文轻武，对文化人极至优容宽厚，为北宋王朝注入了一种文质彬彬、阴柔萎弱的时代性格。不仅铸就了中国文学史上一座巍峨壮丽的丰碑，也造成了“北宋无将、南宋无相”的尴尬局面，及至宋徽宗赵佶，其本人更是罕有其匹富于烂漫情怀的杰出艺术家，在位25年，他把清朗洒脱、富于激情和灵气的文化人格引入了政治生活，让这个庞大的王朝一直在文采风流上步履蹦珊地走向它的归途，直到最后，也是由文化人文天祥用“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慷慨悲歌为它划上一个句号。

公园1127年3月27日，当汴梁城的杏花在东风吹拂下烂漫如醉时，大宋太上皇赵佶宋徽宗连同宫中人员15000余人，连同数不胜数的宫中奇珍异宝，悉数作为金国的战利品一路北行。家山渐远，宫阙朦胧，列祖列宗的陵寝远远落在了远上黄河的彼岸。

古道西风瘦马，枯藤老树昏鸦。远方，是雪花大如席的驿路遥遥，是对未来的忧惧迷茫和对既往的追思悔恨。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赵佶在北上路途中写下的《燕山亭》和《眼儿媚》，化作东京梦华杳然逝去的一腔幽怨和几声叹息。

历史的天空繁星闪烁，昔日的东京梦华记忆，已然成为了斑驳的历史，遗落在众多的古典文学作品中，而古都开封，却带着孤傲高贵的气韵，依然走在世界文化名城的前列。

走在这被泛滥的黄河多次淹没，淹没又多次重建的古城里，每一片从墙头剥落的碎片，每一粒飞起的尘埃，每一朵凋谢又悄然绽放的花朵，漂浮的白云，落日的余晖，璀璨的朝霞，迷蒙的烟雨，无不让人遐想神思，倍觉世事沧桑。

浮云世事改，孤心此月明。开封给人们留下了关于悲剧美的思考，也让人萌生出改变命运、大步向前的勇气。如今的开封，不见了历史风烟、滔滔洪峰、滚滚浊流，也不闻凄风苦雨中报警的锣声，纵目所及，只有日新月异的城景和远方黄河的帆影。

2013年秋，国家“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重大倡议的伟大构想，将开封与丝绸之路沿线国家和地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让古老的开封大地再次张开双臂拥抱世界。  

铲去帝王气，只留桃李风。走在这片土地上，你能分明感到这里的宁静中蕴藏着一股强劲的历史张力，感到中华民族巨大的内生力量。当夜幕降临，万灯亮起，流光溢彩，璨如白昼，无数梦想在夜空中闪耀，那是开封人民传承历史、振兴家园的精神之光，也是他们重拾辉煌的时代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