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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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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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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里长路

朱湘山/海南

古城襄阳出发,乘坐火车一路向南,扑入视野的是连绵起伏的山,苍黛的群经襄阳,过宜城,至荆门,莽然百里,逶迤成一首气势磅礴的长诗,最终又平息于远方的江汉平原

宜城西边约30公里的群山里,是我大学毕业后工作的第一个单位。多少年我还会经常梦见那里的场景:怀抱里,整洁的苏式红楼,自成村落的红瓦平房,高大的法国梧桐和白杨树环绕着它们,大雪覆盖的峡谷褪色的标语和伟人语录藏匿间,隐约可见

山外一个火车站,是那种焦枝铁路上最小的慢车站,名字叫上大堰,它的更多功能是工厂的自备铁路,产品由此进入国家的铁路运输网络紧靠工厂的那座叫八万山,它像一座屏障,隔断了山里山外的世界,虽然工厂有通勤车到稍远一点的雷河车站接送,但接送的时间是每天下午,为了当天能顺利回家,我每次必须乘坐从上大堰经过的那趟早班火车,必须翻越那座横在工厂外面屏风一样的高山,赶在八点以前进入车站。

火车站到荆州的距离不遥远,由于不能直达,全程需要周转五次,仅步行就有三十多公里,说来难以相信,两百公里不到的回家里程常常需要我耗费一整天的时光若是误了车次,还得滞留旅途多住一个晚上,那种“永远在路上”的焦虑,总让人坐立难安

 

除夕的早晨山谷里睡意朦胧少数人家的窗户灯光闪烁。我们早早准备忙着翻山越岭搭乘那一天只有一个班次的绿皮火车,如此方能在当晚前抵达荆州,赶上岳父岳母家的年夜饭。

外面雪花有些夸张,目光极尽,不过十米远。潮湿的房子,潮湿的树,还有潮湿的马路,结了冰的道路让人望而生畏,心潮湿不已。咬咬牙把女儿背在身上,冒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出门没来由地就想起中学课本里的一段话:“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远处,那横亘在工厂高山在风雪中威风凛凛,等候着我们的挑战

说是山路,实际是当年土匪、野兽抑或是牧羊人进出留下的履痕,几乎荆棘丛中和乱石缝勉强通过的崎岖小径有些地方需要攀过横在路上的巨石,有些地方需要侧身而过。树木、野草,岩石,落满厚厚的冰雪,山风吹在上面,发出凄的声除了眼前那条崎岖的山路,除了和卷起的落叶视野之外尽是白茫茫的世界

翻到山顶的时候,那雪竟越下越大,中间夹着小雨,大衣很快就结了一层冰,全身像披着一身铠甲,走起路来哗哗作响,和我们一起去赶车回宜昌的厂办杨幼英女士,一路上帮我们拿着行李,三个人互相牵着手,小心地踩在枯草上面,借助身旁一棵棵马尾松树,缓慢地向山下挪动路上几次差点摔倒,全靠那些树的接力。说来也怪,那些树就像富有灵性一般,只要扶住树干,拉住树枝,内心顿然就生出几分安全感,身上也多了几分力量。

如期到达车站,买完车票,那列火车就穿过寒冷的大地,拖着一股浓浓的白烟缓缓驶进了站台,绿色的车厢顶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铁轨与车轮合奏的单调音节与同一节奏的摇晃,带着我们梦境一般穿越在冰封雪覆的野,路上逢站必停,然后又是一声长啸,继续向前行驶。

喘息未定,心中便生出诸多感慨:或许,人生并不如我们年少时想得那么理想,但也不会像我们失意时臆测得那么糟糕。这片土地上时常能见到痛苦和矛盾,但也充满着爱和希望。一次次越群山,也许是因为,在攀爬中我们才能找回坚持的勇气

车窗外,一个个村庄,条河,疏朗宽展的河床,蜿蜒水流,还有虬劲沉默的大树,都在冰雪的覆盖中恭候着新年的脚步

火车到达荆门的时候,已经下午一点

我们先要乘坐公交前往荆门长途汽车站,然后乘坐到荆州的汽车。遗憾的是,那一天一班的长途汽车已经错过大厅里,几个等着去荆州过年的旅客,围着售票窗口不肯离去,好话说尽总算等到站长的出现,大家围上去请求增开一趟班车。站长说,除非要凑二十个人才能增开一班。等了很久,也才只有八个人,一个带孩子的女士忍不住泪如雨下,哭得稀里哗啦,泪水感动了站长,他答应增开一到荆州的班车

时候的道路自然不像现在的高速路,全封闭,直平如泻,坐上车就有轻捷欲飞之感。当时的二0七国道几乎到处都在修路,行车自然少不了多一些弯曲和颠簸,还不时碰到可能遇到失修的土坑,沿途没有钢铁护栏的管束和押送,没有各种交通标志的频繁警告。开车的师傅态度和善,脸上红红的,估计中午喝了一点酒御寒(那时还没有查酒驾一说,大家也都认为正常)。路上他几乎逢人招手就立马停车,也不问是长途短途在哪里下车,团林铺、五里铺、十里铺、四方铺,能上就上吧,大过年的都不容易。行驶中想慢就慢,想停就停,想撒尿就下车撒尿,经过小镇还下去点年货,把一趟长途硬是开成了公共汽车,在旅途的孤寂里,那种气氛是和善的,也是喜悦的,终于在日暮时分,我们到了荆州古城。

岳父岳母的工作单位在荆州地区农科院,位于沙市东南郊区,荆州地区的长途汽车是不发郊区短途的,我们到荆州城后又搭乘公交赶到西门江陵县的汽车站,那里换乘发往乡镇的班车。

那也是一个简陋的小站,候车室摆着几条水泥做成的预制板,或许是沿途见识了太多的艰难跋涉,或许是一天之间积蓄力量的突然爆发,女儿站在那预制板上,竟然摇摇晃晃地学会走路了,这真是旅途上的一大惊喜。下午六点多的时候,我们终于坐上江陵开往郝穴的汽车,这已是当天唯一一趟途经地区农科院的末班车了。

我们在一个叫王家桥的地方下车,此时天色已经完全下来,大约还有10公里的路程,只能靠我们双脚

晚上的气候变得更冷,地上的积雪泛着白光,天空还有一丝灰白,不久就暗淡于家家户户的窗灯面,没有路灯,树林间不时有雪团落地的声响,偶尔会听到树林中传来“咔吱”一声响,那是树枝被积雪压得断裂的声音。双脚走在雪地里,发出吱吱的响,偶尔有鞭炮声从远处响起,却又不知来自何处,我和太太抱着孩子,忘记了寒冷和饥饿,向着远方那个有灯光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此时刻,想必年夜饭已经摆上了餐桌,香气从挂着积雪的屋檐下飘出,油炸春卷和鱼糕的香味混合着雪的清冽。

决定去钟祥看望父母亲,是初三的早上。天空继续飘着雪花,我们又一次踏上湿滑的道路,步行走到王家桥,搭乘江陵县过路的班车到达荆州长途车站。

当时,钟祥还属于荆州地区的范围,每天都会发一班到钟祥县城的车问清我们这趟的班车是从沙洋过轮渡,我和太太都很高兴,那样走,车会从县城南边的南湖农场经过,在南湖下车,会省去很多麻烦,直接顺着河边步行到笪家湖父母的家里,要节省10多公里的路程。

那车很旧,全身裸露出生锈的斑驳底色,像披了件迷彩服,一身的苍凉感慨,起步加油的时候发出声嘶力竭的咆哮,如同一个久病哮喘患者的呼吸,很多地方油漆已然脱落,车窗没有一个能关严实的,一路上发出瑟瑟的声响。开车师傅的脸色跟天气差不多,路上一声不吭,好像全车人都欠了他多少人情债似的。是啊,大过年的,谁愿意冒着寒风冷冻离开家里的亲人。一路无休无止的颠簸,走沙洋、过汉江、经过旧口、罗集,经过大小几十个村庄,遇到招手搭车的,司机一律不予理睬,更不会停车上客。我心里想,虽然车很破旧,但司机技术不错,挺会赶时间的,正在暗自庆幸,司机却七弯八拐把车停到一个路口,开口说了一句话:“你们搁这儿歇歇,俺回家看看”,一口正宗的豫西话,抬头看时,他把车开到他家的村口了,那是大柴湖的移民区。

车上的乘客静默无语,看着司机把我们丢在车上,消失在那些芦苇墙、红瓦顶的低矮民居当中,围过来看热闹的,是几个老人和小孩,一个孩子突然发出惊叹:“哟,恁大四个车轱辘”。

我们在车上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那司机才从远处走来,手里提着编织袋,身后还跟着两个搭车的人,看样子是他的熟人。

客车继续拉着一车人往钟祥县城的方向驶去,过余家山头大堤以后,我走到前面,用最正宗的家乡话跟那司机套近乎,并给他递上一支烟,说带着一个小孩,还有东西不太方便,家就在前面不远的南湖桥头往东八里地,希望在桥头停一下车,行个方便。

“不中”,司机一口回绝了,说你说那地方不是站,俺这是长途车,不能随便停车下车。任凭我和太太好话说尽,司机就是不同意,一脚油门,一直把我们送到县城车站的大院里。看着车站值班室的门开着,当时真想进去反映一些这位司机的德行,但最终还是没有进去。

人世百态,自然不能都用圣人的标准去要求他人,那些手中拥有一定特权者,不一定都是侠骨柔肠,这背后也有小人物的个性和貌似原则的固执。在我所在的单位里,司机是不折不扣的特权阶层,而且还属于于科技工作者的人才范畴,比后来的高级工程师以及现在的IT都要牛很多,他永远都是从俯视的角度去看他人的,人们可以得罪单位领导,但是不会去得罪汽车司机,甚至开拖拉机的司机。

一家人走出车站,带着失望的沮丧,踩着满地的落雪积水,竟茫然不知所措。大过年的,找谁求援都不合适。远处停了几辆柴油“三脚猫”,我急忙过去跟开车的师傅商量,他们说南湖的路远不好走,返回还得放空,不肯去,说了半天好话,只有一个愿意,他的报价让我吓一跳,那几乎是我一个月薪水的一半,附带条件是只能走哪儿算哪儿,不好走的时候就返回。我千恩万谢,哪里还敢讨价还价。

三轮车载着我们朝南湖的方向驶去,寒风通过帆布篷吹打着我们冻僵的手脚,过龙仁寺、刘桥和砖瓦厂,到南湖桥向东,往笪家湖方向走了不到半里路,眼前是积水很深的烂泥路,师傅说前面不敢再走啦,再走连我都回不去啦。看着眼前深深地车辙印和水坑,我们只得下了三轮车,抱着孩子,躲着满地的泥水,向家的方向迈开脚步。

不知什么时候,那雪悄悄地停了,天也渐渐有了亮色,这时候的树木也在寒风中静静守望,那光秃秃的树木竟也别有一番风致,像铅笔素描的效果,尤其是大片的树林,在昏暗的天地之间,裸露着最真实的意念,或许只有外在的东西全部去掉之后,灵魂才能显露出来,树的枯干在这时候也达到了极限,只剩下或许在看不见的内部和中央,还留有一点儿潮润和青涩,一点儿模糊的对春天的向往。远处,家家户户的上空正飘着袅袅炊烟,间或传来几声温柔的犬吠,那个温暖的家在召唤我们。

在家的几天,时间过得特别快。落雪的日子,虽然寒冷,心里却感到家的温馨。透过窗外,一缕炊烟正从草屋的上方缓缓升起,望着雪后残阳在天际留下不真实的绯红,望着树木静静地伸开枝杈指向干净高远的天空,感受故乡富有诗意的黄昏,如果不是惦记着上班的日子,故乡的每天该是多么美好,我想,每一个身处异乡的人不就是怀恋这诗意的黄昏和袅袅炊烟吗?

两天之后,我们又踏上返回工厂的旅途,步行到县城,乘坐开往胡集的班车,在江北的一个路边站下车,步行四公里到双河火车站,乘坐火车到上大堰车站,再去翻越那座大山,那过程,几乎就是年前去荆州岳父岳母家的一个完美重合,七天长假,有三天就这样耗在上了

后来,当上了学校的领导,有资格找工厂的车队派车了,但那也只是限于出差,每年的荆州、钟祥这旅途大三角形,我们都会年复一年地重复奔波,深度体验“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意境,是每年的必修科目,好在后来有了私家中巴车的加盟,让山重水复的回家之程多了一份色彩和温馨。

于是,每年除夕的早晨,每当淡淡的光亮从地平线升起,我们就匆匆奔向那座大山,再奔向那个远方的家。说来也怪,湖北的春节前后,不是漫天飞雪,就是细雨霏霏,我们也只能年年重复着“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行程,粗略算下来,每年的奔波都在千里之外我在鄂西的山区度过八年时光,还真的凑成八千里路云和月了。

后来调动到荆门,再后来又调到海南,每年回家的次数基本是一年一次算上空中里程从武汉坐车到钟祥,从钟祥到荆州,下来已是八千里云路迢迢了。退休以后,每年都会有一次长短不一的远行,行程叠加更是长风万里,时有闪电飞光,更有寂寥的淡云残月,山重水复,别人司空见惯的东西,对于自己来说,神奇和诱惑无所不在。

人生真的不易,想想已经熬过的寒冷,再想想接下来还得熬过下一个的寒冷,实在太不容易了。不是么,当我们经历过漫漫冬天隧道而终于抵达那个有亮光的出口时,回顾来路,感觉自己经历的正是一条人生的顿悟之路,仿佛刚刚完成一场自我灵魂的洗礼。

次在路上的奔波,都觉得是最艰难的时刻,直到领悟出山河教我的奥义,就是对平凡岁月点点滴滴的感,还有“一期一会”般的温柔和执着。如果没有艰难困苦横亘在面前,我们似乎都无从知晓,数着苦乐日子翻山越岭的我们,其实比想象得坚强无畏。

或许人一生的劳碌与奔波,大抵也是天命注定吧。

巴塞罗那古堡的林荫道墨尔本的咖啡厅,当然也到过美酒飘香的南澳巴罗莎山谷,还去过群楼如林的青岛、广州、北京和上海。我惊喜那些人间奇境从不会梦到它们,这奇怪,甚至有点让人沮丧。我哪怕走遍全世界所有的天涯海角,也只会一次次在梦中回到那些老地方,一排没有人影的红色楼房,一片如真似幻的静谧和清洁,还有那座高山,那风雪归途,那个褪了颜色的上大堰火车站,而且莫名其妙地为之感动,眼泪常常不知不觉滚落枕边。

我不知道,在今后的人生中,还会有多少个八千里长路,但是日子还是得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地过下去。还是要在东西南北千丝万缕的奔波中,在横七竖八忽正忽斜的影像中,在看似毫无章法实则息息相通的细节中,以自己的文字和感恩山河,体验人生。

八千里长路,从来就和我们的心血肉相连,密不可分所以,这路上没有叹息,也没有抱怨。没有不值得过的生活,也没有真正无聊的事情。许多琐屑悲凉的生活里外,许多浮华可笑的人生背后,许多迷茫动荡的旅途之程,如果去细细询查,就会发现深深隐藏着真诚的渴盼、顽强的热爱和丰厚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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