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湘山/海南
一
从古城襄阳出发,乘坐火车一路向南,扑入视野的是连绵起伏的高山,苍黛的群山经襄阳,过宜城,至荆门,莽然百里,逶迤成一首气势磅礴的长诗,最终又平息于远方的江汉平原。
宜城西边约30公里的群山里,是我大学毕业后工作的第一个单位。多少年了,我还会经常梦见那里的场景:山的怀抱里,整洁的苏式红楼,自成村落的红瓦平房,高大的法国梧桐和白杨树环绕着它们,大雪覆盖的峡谷,褪色的标语和伟人语录藏匿其间,隐约可见。
山外有一个火车站,是那种焦枝铁路上最小的慢车站,名字叫上大堰,它的更多功能是连通工厂的自备铁路,让产品由此进入国家的铁路运输网络。紧靠工厂的那座山叫八万山,它像一座屏障,隔断了山里山外的世界,虽然工厂有通勤车到稍远一点的雷河车站接送,但接送的时间是每天下午,为了当天能顺利回家,我每次必须乘坐从上大堰经过的那趟早班火车,必须翻越那座横在工厂外面屏风一样的高山,赶在八点以前进入车站。
火车站到荆州的距离并不遥远,由于不能直达,全程需要周转五次,仅步行就有三十多公里,说来难以相信,两百公里不到的回家里程常常需要我耗费一整天的时光,若是误了车次,还得滞留旅途多住一个晚上,那种“永远在路上”的焦虑,总让人坐立难安。
二
除夕的早晨,山谷里睡意朦胧,少数人家的窗户灯光闪烁。我们早早准备着,忙着翻山越岭去搭乘那一天只有一个班次的绿皮火车,如此方能在当晚前抵达荆州,赶上岳父岳母家的年夜饭。
外面的雪花有些夸张,目光极尽,不过十米远。潮湿的房子,潮湿的树,还有潮湿的马路,结了冰的道路让人望而生畏,也让归心潮湿不已。咬咬牙把女儿背在身上,冒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出门,没来由地就想起中学课本里的一段话:“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远处,那横亘在工厂东边的高山在风雪中威风凛凛,等候着我们的挑战。
说是山路,实际是当年土匪、野兽抑或是牧羊人进出留下的履痕,几乎是在荆棘丛中和乱石缝勉强通过的崎岖小径,有些地方需要攀过横在路上的巨石,有些地方需要侧身而过。树木、野草,岩石,落满厚厚的冰雪,山风吹在上面,发出凄厉的声响,除了眼前那条崎岖的山路,除了飞雪和卷起的落叶,视野之外尽是白茫茫的世界。
翻到山顶的时候,那雪竟越下越大,中间夹着小雨,大衣很快就结了一层薄冰,全身像披着一身铠甲,走起路来哗哗作响,和我们一起去赶车回宜昌的厂办杨幼英女士,一路上帮我们拿着行李,三个人互相牵着手,小心地踩在枯草上面,借助身旁一棵棵马尾松树,缓慢地向山下挪动,路上几次差点摔倒,全靠那些树的接力。说来也怪,那些树就像富有灵性一般,只要扶住树干,拉住树枝,内心顿然就生出几分安全感,身上也多了几分力量。
如期到达车站,买完车票,那列火车就穿过寒冷的大地,拖着一股浓浓的白烟缓缓驶进了站台,绿色的车厢顶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铁轨与车轮合奏的单调音节与同一节奏的摇晃,带着我们梦境一般穿越在冰封雪覆的旷野,路上逢站必停,然后又是一声长啸,继续向前行驶。
喘息未定,心中便生出诸多感慨:或许,人生并不如我们年少时想得那么理想,但也不会像我们失意时臆测得那么糟糕。在这片土地上时常能见到痛苦和矛盾,但也充满着爱和希望。一次次攀越群山,也许是因为,在攀爬中我们才能找回坚持的勇气。
车窗外,一个个村庄,一条条河流,疏朗宽展的河床,蜿蜒的水流,还有虬劲沉默的大树,都在冰雪的覆盖中恭候着新年的脚步。
三
火车到达荆门的时候,已经下午一点。
我们先要乘坐公交前往荆门长途汽车站,然后乘坐到荆州的汽车。遗憾的是,那一天一班的长途汽车已经错过,大厅里,几个等着去荆州过年的旅客,围着售票窗口不肯离去,好话说尽,总算等到站长的出现,大家围上去请求增开一趟班车。站长说,除非要凑二十个人才能增开一班。等了很久,也才只有八个人,一个带孩子的女士忍不住泪如雨下,哭得稀里哗啦,泪水感动了站长,他答应增开一趟到荆州的班车。
那时候的道路自然不像现在的高速路,全程封闭,直平如泻,坐上车就有轻捷欲飞之感。当时的二0七国道几乎到处都在修路,行车自然少不了多一些弯曲和颠簸,还不时碰到可能遇到失修的土坑,沿途没有钢铁护栏的管束和押送,没有各种交通标志的频繁警告。开车的师傅态度和善,脸上红红的,估计中午喝了一点酒御寒(那时还没有查酒驾一说,大家也都认为正常)。路上他几乎逢人招手就立马停车,也不问是长途短途在哪里下车,团林铺、五里铺、十里铺、四方铺,能上就上吧,大过年的都不容易。行驶中想慢就慢,想停就停,想撒尿就下车撒尿,经过小镇还下去捎点年货,把一趟长途硬是开成了公共汽车,在旅途的孤寂里,那种气氛是和善的,也是喜悦的,终于在日暮时分,我们到了荆州古城。
岳父岳母的工作单位在荆州地区农科院,位于沙市东南郊区,荆州地区的长途汽车是不发郊区短途的,我们到荆州城后又搭乘公交赶到西门江陵县的汽车站,在那里换乘发往乡镇的班车。
那也是一个简陋的小站,候车室摆着几条水泥做成的预制板,或许是沿途见识了太多的艰难跋涉,或许是一天之间积蓄力量的突然爆发,女儿站在那预制板上,竟然摇摇晃晃地学会走路了,这真是旅途上的一大惊喜。下午六点多钟的时候,我们终于坐上江陵开往郝穴的汽车,这已是当天唯一一趟途经地区农科院的末班车了。
我们在一个叫王家桥的地方下车,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下来,大约还有10公里的路程,就只能靠我们的双脚。
晚上的气候变得更冷,地上的积雪泛着白光,天空还有一丝灰白,不久就暗淡于家家户户的窗灯后面,没有路灯,树林间不时有雪团落地的声响,偶尔会听到树林中传来“咔吱”一声响,那是树枝被积雪压得断裂的声音。双脚走在雪地里,发出吱吱的响声,偶尔有鞭炮声从远处响起,却又不知来自何处,我和太太抱着孩子,忘记了寒冷和饥饿,向着远方那个有灯光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此时刻,想必年夜饭已经摆上了餐桌,香气从挂着积雪的屋檐下飘出,油炸春卷和鱼糕的香味混合着雪的清冽。
四
决定去钟祥看望父母亲,是初三的早上。天空继续飘着雪花,我们又一次踏上湿滑的道路,步行走到王家桥,搭乘江陵县过路的班车到达荆州长途车站。
当时,钟祥还属于荆州地区的范围,每天都会发一班到钟祥县城的车,问清我们这趟的班车是从沙洋过轮渡,我和太太都很高兴,那样走,车会从县城南边的南湖农场经过,在南湖下车,会省去很多麻烦,直接顺着河边步行到笪家湖父母的家里,要节省10多公里的路程。
那车很旧,全身裸露出生锈的斑驳底色,像披了件迷彩服,一身的苍凉感慨,起步加油的时候发出声嘶力竭的咆哮,如同一个久病哮喘患者的呼吸,很多地方油漆已然脱落,车窗没有一个能关严实的,一路上发出瑟瑟的声响。开车师傅的脸色跟天气差不多,路上一声不吭,好像全车人都欠了他多少人情债似的。是啊,大过年的,谁愿意冒着寒风冷冻离开家里的亲人。一路无休无止的颠簸,走沙洋、过汉江、经过旧口、罗集,经过大小几十个村庄,遇到招手搭车的,司机一律不予理睬,更不会停车上客。我心里想,虽然车很破旧,但司机技术不错,挺会赶时间的,正在暗自庆幸,司机却七弯八拐把车停到一个路口,开口说了一句话:“你们搁这儿歇歇,俺回家看看”,一口正宗的豫西话,抬头看时,他把车开到他家的村口了,那是大柴湖的移民区。
车上的乘客静默无语,看着司机把我们丢在车上,消失在那些芦苇墙、红瓦顶的低矮民居当中,围过来看热闹的,是几个老人和小孩,一个孩子突然发出惊叹:“哟,恁大四个车轱辘”。
我们在车上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那司机才从远处走来,手里提着编织袋,身后还跟着两个搭车的人,看样子是他的熟人。
客车继续拉着一车人往钟祥县城的方向驶去,过余家山头大堤以后,我走到前面,用最正宗的家乡话跟那司机套近乎,并给他递上一支烟,说带着一个小孩,还有东西不太方便,家就在前面不远的南湖桥头往东八里地,希望在桥头停一下车,行个方便。
“不中”,司机一口回绝了,说你说那地方不是站,俺这是长途车,不能随便停车下车。任凭我和太太好话说尽,司机就是不同意,一脚油门,一直把我们送到县城车站的大院里。看着车站值班室的门开着,当时真想进去反映一些这位司机的德行,但最终还是没有进去。
人世百态,自然不能都用圣人的标准去要求他人,那些手中拥有一定特权者,不一定都是侠骨柔肠,这背后也有小人物的个性和貌似原则的固执。在我所在的单位里,司机是不折不扣的特权阶层,而且还属于于科技工作者的人才范畴,比后来的高级工程师以及现在的IT都要牛很多,他永远都是从俯视的角度去看他人的,人们可以得罪单位领导,但是不会去得罪汽车司机,甚至开拖拉机的司机。
一家人走出车站,带着失望的沮丧,踩着满地的落雪积水,竟茫然不知所措。大过年的,找谁求援都不合适。远处停了几辆柴油“三脚猫”,我急忙过去跟开车的师傅商量,他们说南湖的路远不好走,返回还得放空,不肯去,说了半天好话,只有一个愿意,他的报价让我吓一跳,那几乎是我一个月薪水的一半,附带条件是只能走哪儿算哪儿,不好走的时候就返回。我千恩万谢,哪里还敢讨价还价。
三轮车载着我们朝南湖的方向驶去,寒风通过帆布篷吹打着我们冻僵的手脚,过龙仁寺、刘桥和砖瓦厂,到南湖桥向东,往笪家湖方向走了不到半里路,眼前是积水很深的烂泥路,师傅说前面不敢再走啦,再走连我都回不去啦。看着眼前深深地车辙印和水坑,我们只得下了三轮车,抱着孩子,躲着满地的泥水,向家的方向迈开脚步。
不知什么时候,那雪悄悄地停了,天也渐渐有了亮色,这时候的树木也在寒风中静静守望,那光秃秃的树木竟也别有一番风致,像铅笔素描的效果,尤其是大片的树林,在昏暗的天地之间,裸露着最真实的意念,或许只有外在的东西全部去掉之后,灵魂才能显露出来,树的枯干在这时候也达到了极限,只剩下或许在看不见的内部和中央,还留有一点儿潮润和青涩,一点儿模糊的对春天的向往。远处,家家户户的上空正飘着袅袅炊烟,间或传来几声温柔的犬吠,那个温暖的家在召唤我们。
在家的几天,时间过得特别快。落雪的日子,虽然寒冷,心里却感到家的温馨。透过窗外,一缕炊烟正从草屋的上方缓缓升起,望着雪后残阳在天际留下不真实的绯红,望着树木静静地伸开枝杈指向干净高远的天空,感受故乡富有诗意的黄昏,如果不是惦记着上班的日子,故乡的每天该是多么美好,我想,每一个身处异乡的人不就是怀恋这诗意的黄昏和袅袅炊烟吗?
两天之后,我们又踏上返回工厂的旅途,步行到县城,乘坐开往胡集的班车,在江北的一个路边站下车,步行四公里到双河火车站,乘坐火车到上大堰车站,再去翻越那座大山,那过程,几乎就是年前去荆州岳父岳母家的一个完美重合,七天长假,有三天就这样耗在归途上了。
后来,当上了学校的领导,有资格找工厂的车队派车了,但那也只是限于出差,每年的荆州、钟祥这个旅途大三角形,我们都会年复一年地重复奔波,深度体验“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意境,是每年的必修科目,好在后来有了私家中巴车的加盟,让山重水复的回家之程多了一份色彩和温馨。
于是,每年除夕的早晨,每当淡淡的光亮从地平线升起,我们就匆匆奔向那座大山,再奔向那个远方的家。说来也怪,湖北的春节前后,不是漫天飞雪,就是细雨霏霏,我们也只能年年重复着“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行程,粗略算下来,每年的奔波都在千里之外,我在鄂西的山区度过八年时光,还真的凑成八千里路云和月了。
后来调动到荆门,再后来又调到海南,每年回家的次数基本是一年一次,算上空中里程,再从武汉坐车到钟祥,又从钟祥到荆州,仅一年下来已是八千里云路迢迢了。退休以后,每年都会有一次长短不一的远行,行程叠加更是长风万里,时有闪电飞光,更有寂寥的淡云残月,山重水复,别人司空见惯的东西,对于自己来说,神奇和诱惑无所不在。
人生真的不易,想想已经熬过的寒冷,再想想接下来还得熬过下一个的寒冷,实在太不容易了。不是么,当我们经历过漫漫冬天隧道而终于抵达那个有亮光的出口时,回顾来路,感觉自己经历的正是一条人生的顿悟之路,仿佛刚刚完成一场自我灵魂的洗礼。
每一次在路上的奔波,都觉得是最艰难的时刻,直到领悟出山河教我的奥义,就是对平凡岁月点点滴滴的感恩,还有“一期一会”般的温柔和执着。如果没有艰难困苦横亘在面前,我们似乎都无从知晓,数着苦乐日子翻山越岭的我们,其实比想象得坚强无畏。
五
或许人一生的劳碌与奔波,大抵也是天命注定吧。
我走过巴塞罗那古堡的林荫道,去过墨尔本的咖啡厅,当然也到过美酒飘香的南澳巴罗莎山谷,还去过群楼如林的青岛、广州、北京和上海。我惊喜那些人间奇境但却从不会梦到它们,这真有些奇怪,甚至有点让人沮丧。我哪怕走遍全世界所有的天涯海角,也只会一次次在梦中回到那些老地方,一排排没有人影的红色楼房,一片如真似幻的静谧和清洁,还有那座高山,那风雪归途,那个褪了颜色的上大堰火车站,而且莫名其妙地为之感动,眼泪常常不知不觉滚落枕边。
我不知道,在今后的人生中,还会有多少个八千里长路,但是日子还是得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地过下去。还是要在东西南北千丝万缕的奔波中,在横七竖八忽正忽斜的影像中,在看似毫无章法实则息息相通的细节中,以自己的文字和脚步去感恩山河,体验人生。
八千里长路,从来就和我们的心血肉相连,密不可分,所以,这路上没有叹息,也没有抱怨。没有不值得过的生活,也没有真正无聊的事情。许多琐屑悲凉的生活里外,许多浮华可笑的人生背后,许多迷茫动荡的旅途之程,如果去细细询查,就会发现深深隐藏着真诚的渴盼、顽强的热爱和丰厚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