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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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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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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巷老树人家

朱湘山/文

穿过龙湖镇的居丁墟,我们在弯弯曲曲的乡村公路上穿行40分钟。作为对这种辛苦的酬报,我们收获了充满无尽生机的热带风情,不论山道还是村庄,都是一派葱茏碧绿,大片的橡胶林、荔枝、龙眼和热带花卉星星点点,到处都是安宁祥和的景致。

登临山顶,眺望脚下的土地——薄雾刚刚散去,岭下那些绿树环绕的村庄和溪流无声无息地浮现在丘陵深处。多少年了,因为独特的地理环境和人文传承,高林村的生活依然平静而质朴,一切都像唐诗里的意境:“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阳光强烈而炎热,村口一棵百年榕树下围坐着三五满头白发的老人,他们手里握着蒲扇,很久才会摇动一下,那神态,就像这里缓缓流动的时光。一只花猫蹲伏在老人的脚下,懒懒地叫,懒的每两声之间,总要停上很久的时间,你认为它不会再叫的时候,它却又叫了一声。

这是古老小村经常能看到的日常景象,对这里的人们来讲,生活本身就是这么一副模样,就像我们见惯了都市的霓虹,听惯了喧嚣的市声一样,他们也看惯了小村的闲适,听惯了脚下淙淙溪水汇成小河的日夜歌唱。

这是一座袖珍的小村,建村257年,全村现有48户253人,常住人口不到百人。一支烟才燃了一半,那几条小巷就走了个来回。但是,在历史上,这座小村也曾有它的辉煌记忆。为高林村带来辉煌的,是一个叫张岳崧的清代探花,他是海南历史上唯一获此荣耀的人。历代科举考试中,第一名常常有太多人为的因素,第二第三才是真正实力的体现,大名鼎鼎的苏东坡不也才落了个第二名吗?

张岳崧故居位于高林村的西边,坐北朝南,紧靠着故居的是张氏宗祠和一个新修的文化广场,为张岳崧晚年(1839-1840)亲自主持建成。宗祠占地1500多平方米,是一处集文化教育、史料珍藏于一体的综合馆所,在这里,张氏血脉绵延了数百年,那种为家国读书明理的墨香遗韵,也一直凝聚在高林村人的心里,代代相传。直到现在,这里仍才俊辈出、能人不断。

文化广场的正面立着一座张岳崧的雕像,看上去应该是考中探花出任官员时的模样,他脸上的骨骼布局均称,眉眼鼻口有纵深之感,穿戴的是清代典型的官服,头微微昂起,眼睛望向远方,目光冷峻,手拿呈堂文书,脸上微微带着一丝深思忧虑,浑身则散发出一股儒雅刚正的气息。

村民对我们十分热情,因管理宗祠的义工不在,便立即打电话联系,并一再挽留我们等到开门后进去看看。在村民期待的眼光和不太流利的普通话的交流中,村民们对于探花是什么,并没有太多了解,只是知道是一个很大的官。

“张岳崧当过你们湖北的省长”,一个头发花白的村民说,据说他曾经是小学的老师。这种换算当然没错,张岳崧担任过湖北布政使,属于从二品的官员,应该相当于副省长更贴切,那时的省长应该叫巡抚。

看来,老百姓对于张岳崧的文化到底有多深厚,写了多少诗,帮助林则徐禁了多少鸦片,有哪些书法作品并不是太关心,对于他曾经担任过多大的官职倒是念念不忘。

在我们有一句没一句的交谈中,那座青瓦覆顶的老院子终于等来了管理人员,那扇厚重的宗祠大门缓缓开启。

管理宗祠的村民叫张党权,作为张岳崧的第八代后人,他义务管理张岳崧故居和张氏宗祠已经25年的时光。

走进祠堂大门,眼前豁然开朗,宽大的庭院,清幽而深入,推开门,犹如走进一方别样天地,一地青石纤尘不染,气派的堂前,中庭,后庭,老式的雕花方桌,木椅,一一彰显着这里曾经的辉煌,行走其间,人世间的喧哗已然远遁,仿如来到了天街秘域,一瞬让你觉得渺远和遥小。庭院四周,陈列着各种碑刻书画,同我们日常在影视作品中看到的那种阴森暗淡的祠堂不同,这里完全是一座底蕴深厚的文化公园。

据介绍,张岳崧历任翰林院编修、教习庶吉士、四川乡试正考官、陕甘学政、两浙盐运使、大理寺少卿,湖北布政使、护理巡抚等职,曾被嘉庆皇帝大赞神州大地“何地无才”;他积极倡导并协助林则徐严禁鸦片,革除弊端,勤政为官,治水防汛,赈抚灾情;一生饱才博学,涉猎极广,精通书画、法律、经济、水利、军事、医学。史称他“学问淹通醇粹”,“诗赋宗汉魏而出入唐宋诸家,书法得晋唐诸家奥秘,临仿造精妙,片褚只字,人争宝之。”他一生著述颇丰,现今各大图书馆多有珍藏。

资料显示,张岳崧乐善好施,济困助学,对家乡的公益事业也尽力而为,曾捐资并合众力,重修定安县文庙,带头捐集4000两银,建立宾兴馆,以资助定安县贫寒的读书人作为赴乡试的旅费。还多次捐资给家乡高林村修路,晚年他主持编纂《琼州府志》,与丘浚、海瑞、王佐并誉为海南“四大才子”,也是当时的广东四大书法家之一。他的后人中,其次子张钟彦登进士、四子张钟秀中举人、其孙张熊祥亦中举人,一门四星,堪称“海南第一家”。

一生重视教育的张岳崧,是海南的热心教育家。1790-1793年他就在家设馆授徒,远近慕名而来的学生不在少数;担任陕甘学政以后,带头捐出自己的养廉银,用以修复和扩充汉中之涅巾、巩昌之南安、绥德之雕山等书院,以作为为乡试基金,并资助贫寒士子赴乡、会试,在当地留下良好的口碑。升任湖北布政使后,又在家设高林学馆栽培子弟,1818年任文颖馆纂修,因编纂《明鉴》按语不合朝廷意旨,被革职南归广州,受两广总督阮元邀请主讲于南方最大的官学越秀书院,并授课于琼州之琼台书院、雁峰书院,肇庆之端溪书院,为培育后人殚精竭虑,对海南的文化教育事业做出很大贡献。

故居有两处,一处为出生之祖居,今仅存有正屋1幢,为悬山式建筑。另一处故居,位于出生故居西南面,今仅存正屋1幢,后屋1幢,两侧横房2幢。2008年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同时被评为海南十大历史文化名村。村内民居依旧时模式而建,路巷全部用青石铺设,修旧如旧,古朴自然,完整地保存了清代传统建筑风格,其房屋坐北朝南,依山傍水,整齐划一,七纵三横的巷道,规划脉络清晰,是古代海南少有的有完整建设规划的村庄。

古村后靠青山,静谧宜人,正午的太阳高悬在古村的上空,地面蒸腾着热辣辣地气流,面向小村一侧的稻田被它对面的阳光烤得泛着耀眼的波光,泛着一片酽酽的金黄。

沿着一条青石铺就的古巷我们边走边谈,一家门前的三角梅,淡红色,薄得像浸了水的红纸,一家门前的美人蕉,酥黄中点缀着红色的斑点,一家门前的太阳花,黄色的圆形花朵,花瓣却呈酱红色或深紫色,风吹过,黄色的花盘像是绕着花心飞快旋转。一条素不相识的小狗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回头看它一眼,它立即热情洋溢地摇一摇尾巴,看得出,对突然有几个游客来村里造访它很兴奋。

云雾开始无中生有地上升,河谷里有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向小村,远处田野上耕作的农人忙着春耕,唤着儿女或牲口的名字回家。

“为了保持古建筑的风貌,村里要求,建筑不能盖高楼,也不能过分翻新成和现有古建筑风格差异很大的样子。”张党权说,“这是一种对历史的重视和再现。”

谈话间,我们来到张岳崧的故居。

这座由青灰色石墙和灰瓦屋顶组成的故居面积并不大,建筑风格古朴雅致,房屋大柱用菠萝格加工而成。庭院内有张岳崧亲手栽植的百合花、含笑花各一株,历经百年风雨而依旧葳蕤茂盛,踩着石板上潮湿的青苔,心也变得润泽起来,忽然就想到张岳崧的两句诗:“天上觚棱如梦远,故园风景与愁长”。

历经数百年风雨沧桑,高林村留下了许多承载着记忆和乡愁的古建筑。正是这些过去的建筑,保存了珍贵的情感寄托,才使人们有了挥之不去的乡愁。

尽管张氏故居整体显得有些破旧和落寞,但仍然能看出张氏家族曾有的辉煌。“探花及第”的牌匾犹如一道荣耀的刻痕,深深地镶嵌在张氏宗祠的深处,也烙印在高林村张氏后人的心里,虽然岁月暗淡了昔日的荣耀,但这里的人们依然恪守着那种对文化的痴情。

除了古风依旧,除了保存完好的清代古村建筑,除了海南第一探花带给古村的光环,高林村还是历史上一处文化教育的净土。

1939年2月10日,日寇在海南岛北部的澄迈登陆,整个海南笼罩在战争的烟云之下,为了给在校学生提供一处安静的环境,当地政府利用高林村偏僻隐蔽的地理环境,在张氏宗祠里创办了定安中学分校,把在县城读书的学生转移到这里,为莘莘学子提供了一处安静的学习环境。解放以后,这里又创办了高林小学,一批批学生从这里走出山外,成为建设海南的新生力量。

只是随着时光的飞逝,加上交通条件的偏僻,这里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成为历史一隅的守望。

不曾改变的不止村容村貌,还有老一辈高林人骨子里对教育的重视、对文化的尊崇。

为了鼓励村中子弟向学,高林村出台了一个“奖学”办法。在张氏宗祠前,有一张一看便知年岁已久的《高林岳崧教育基金奖励条件》。这份公告上写着:被清华、北大录取的学生每人奖学金5000元;被中国科技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复旦大学、南京大学录取的学生每人奖学金4000元……而旁边贴着的《高林岳崧教育基金捐款名单》也颇引人注目,里面既有小学生捐赠的10元零花钱,也有外出工作人员捐赠的1000元……

穿梭在纵横交错的巷道中,推开张岳崧故居的沉重木门,以此为中心的方圆20余亩地都是村里规定的“核心保护区域”。在这片区域里,无论高官富贾都不允许修别墅洋楼,只能修旧如旧以保持村子的古朴风貌。对此,村里的老人颇为得意:“就算探花郎回村,仍能沿着当年踏过的青石板路找到自己的家。”

在高林村,耕读传家、劝学助教的传统代代相传。每年,张岳崧教育基金会都会为学生发放奖学金,不仅为村里孩子上学减轻家庭负担,更成为村庄文化传承的纽带。如今,连续18年的颁奖礼,早已成为高林村的特殊习俗。据统计,截至目前已有540名学子获得奖学基金,其中不乏就读于复旦大学、剑桥大学等国内外知名学府的学生,据统计,从1977年高考以来,从高林村先后走出七十多名大学生。在一个生产力水平并不高的小山村,能够做到几乎家家户户都出大学生,不能不说是一种惊人的成就。

比起外面的繁华世界,比起海南一些历史文化名村,高林村的古朴、原始和偏僻,或许要落寞好几个档次:道路才修好,也没有发展旅游经济,全村连一个卖水的小卖部都没有,路边的木瓜游人随便摘,树上的椰子一元钱一个也没有人摘。

当时过境迁,岁月流逝,一切始终保留原来的模样,在春日的暖风里,在旅游的热潮中,今天的古村仍然孤寂的遗落在远山之中,从房屋与房屋之间的通道间,透过无人居住的院落,可以清晰地看到院子里种下的白菜、豆角和西红柿,它们在风中轻轻地晃动,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而持久。

经历了无数风雨坎坷,它们已然有些疲惫、苍老,大门的土漆早已褪色,门环已经脱落,而褪色的大门和青砖黛瓦却似坚强的壁垒,隔断了嘈杂与喧闹,阻挡着巷子外面的花花世界,隔年的枯草在屋顶那青黑瓦缝里摇曳,再衬上旁边伸进院子的杨桃树,还有瓦蓝瓦蓝的天空,令人觉得这里的时光,无比缓慢和纯洁。

人的内心真的很微妙,总被一些针尖大的日常琐事所困扰,然而,一旦走进这样的小村,感受到如此动人的初春气息,竟能顿时领悟到人生的丰饶。

顺着村前栈道的指引,脚步便来到了村外,对丘陵起伏不休的村庄及其周边地区来说,平缓的地方无疑是一种福音,它为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提供了难得的生存的土地。村庄之外,是一些耕作的农业用地,种植着水稻、荔枝、龙眼和蔬菜,一切都在暗示:这个古村的经济发展农业还是主要生产方式。

一条刚刚改造过的公路从村边经过,与旧日的古道时有重叠,如同一张彩色照片覆盖了一张黑白照片,现实也覆盖了历史,生活也覆盖了记忆,走在这条弯弯曲曲的乡道上,心中便多了几分感叹:离此并不遥远的琼海北仍村,如今已经是网红打卡之地,前去观光的游客络绎不绝,而眼前的高林古村,却淡定地待字闺中,一直等待了二百四十多年,依然甘于寂寞平淡,秉持着自己的文化个性和不变内心。

顺着村里仅有的一段通向后山的小巷一路上行,山势渐渐爬升,道路逐渐消失在山林的深处,行走在绿树丛中,目光和蓝天白云的距离也就更近了,只是,为了一睹张岳崧当年回家的那条官道,岁月在那里留下太多的痕迹,或许所有渴望的眼睛都得付出步行的代价。

那条官道是一条青石铺就的路,有点陈旧,泛着岁月磨砺的辉光,却依然坚硬,湮没在蓬生的野草之下。我想,每一块青石板下面一定蕴涵着许多的故事,也许那是当年张岳崧走过留下的脚印,也许那是抗战时期学生奔跑时落下的汗水,也许那是村民们劳作留下的履痕,更多的,它重叠的是高林村一代又一代村民百姓历史的足印。

听着远处栽秧村民一边劳作一边发出的笑声,恍惚间觉得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远处是起伏的胶林,连接着漫山遍野的龙眼芒果园,脚下是急流的溪水,头顶是一角蓝得几乎透明的天空。

这样的风景太过静谧而纯粹,竟然让人有种心痛的感觉。这心痛里掺杂着惋惜和感慨:旅游经济不曾起步,挡住了太多的脚印和喧哗,也阻滞了经济的发展脚步,年轻一代都走进城市工作生活,留在村里的只剩下年老的一辈。开放与传承似乎是一个永恒的话题,真心希望高林村早日走出困惑,又不改初心。

当我们即将离开高林村时,遇到几名自驾游的陕西西安游客,闻知当年张岳崧曾经担任过陕甘学政,他们慕名前来拜访。那天和我们同行的萧士斌夫妇恰好也是西安来的,聚在一起攀谈起来,顿时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大家围在村口的大榕树和日井、月井两口古井边拍照留念,想象着当年年轻的张岳崧在泉边的情形。守着这样两眼清澈的泉水生活,那是多么惬意和富有诗意,这泉水一定给了他喷涌的永不枯竭的灵感。

行走在古村的黄尘古道边,仿佛站在了历史与现实的交汇处,我不知道这座古村还能保存多久,也许巷道依旧,却已物是人非,看到的只是古村远去的身影;也许现代旅游经济的脚步最终会走进这个古朴的地方,商业的触角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蚕食着这个山下的古村,让它变得面目全非,让它成为另一种难以形容的模样。

于是,我在心中默默为古村祈祷:希望人们每一次的光临,都能感受到它与众不同的风韵,并且一次又一次为它流连忘返。也希望高林村能够留住现在的清新和古朴,这样的美恰到好处,就像远处溪流那欢快又轻盈的歌唱。

或许,越是偏远孤清的田野上,越是充满对生活的热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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