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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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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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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疏影里

朱湘山/海南

在平原,时光的脚步似乎要比山地走得更快,早上六点,性急的太阳从地平线上一跃而起,很快就爬上郁郁葱葱的槐树顶上,锋利的光线切开薄薄的雾气,把开封古城的门楼和院墙的影子,重重叠叠地压在一起。鸟雀在邻近树梢上鸣叫,杏花的幽香若有若无,三五个居民坐在门前下吃着早餐说着闲话。

古城的一天就这样开始

到达开封的第二天早晨,我顺着古城墙,缓步走向游梁祠西街和板棚街一带

阳光迷离而珍贵,洒落在“一城宋韵半城水”的古城,薄如轻纱般的晨雾轻烟缭绕,像是不绝如缕的绵绵思绪。

静悄悄的街道,时光如水地流淌,青砖黛瓦里苍翠的岁月,也被春风染上潮湿清凉的气息。木制门面经历了太多的风雨,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但精致的雕花木窗却又漫不经心地透露出某种没落的大度和华贵。只流浪猫在街上迈着散漫的猫步,三两个卖菜的农民从街上挑担走过,他们的篓子里盛着水灵灵的刚从黄河滩上采摘的青菜,远处传来小贩沙哑而悠长的吆喝声,是那种韵味十足的中州口音,当年在东京街头卖刀的杨志大概也是这样吆喝的吧,这些都是那个春天的早晨,开封古城街头最具生活形态的意象。

在一家卖胡辣汤的小店铺前面,一个中年汉子正热情地吆喝着,一个老年妇女正静静地坐在门前择菜,阳光闲闲地照在青石板上,不远的地方,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提着毛笔蘸着清水在空地上练书法,写的是陈与义的《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老人边写边吟:“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行书大气、狂放,等到把词写完,老者已是满头大汗,宋徽宗时代的那段繁华历史似乎也在他笔下变得鲜活起来

想必,古城的往事也如同流水一样流过这位老人的心灵。

其实,历史本身也是一位翕然端坐的老者,他洞若观火,内心装满盛衰兴亡的沧桑往事,当一条破败的古街道和一老人的记忆联系起来,这中间一定有一些我们不能触摸的忧伤。

               

从开封古城南门的城楼上俯视京师的地理形胜,横向的汴河和南北向的御街就像两条坐标轴,在楼台亭阁的包围中,青黛的屋顶错落起伏,古色古香的楼阁像浮在绿海上的岛屿,点缀其间的是一条条河流,岸旁柳丝依依,倒映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离别绪。

汴河是京师的生命线,东南财赋赖此河输挽京师;御街是东京城南北中轴线上的一条通关大道,它从皇宫宣德门起,向南经过里城朱雀门,直到外城南熏门止,长达十余里,是皇帝祭祖、举行南郊大礼和出宫游幸往返经过的“天街”。

据《东京梦华录》记载,御街宽约200米,分为三部分,中间为御道,是皇家专用的道路,行人不得进入,两边挖有河沟,河沟内种满了荷花,两岸种植大量的杏树和其他果树,春天到来的时候,“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洁白的杏花雨飘飘洒洒,成为市民争相观看的景观地带。

只是这一日,汴梁城的人们已无心看风景,在满城缟素一般杏花映衬下,他们为一个时代和一位亡国之君诀别。

公元1127年3月27日一辆牛车缓缓地驶出宫门,大相国寺苍凉的钟声响过之后,时针就划进了靖康二年的人间四月。御街上哭声震天,白衣飘飘,杏花似雪,太上皇宋徽宗赵佶和宫中人员15000余人,连同数不胜数的宫中奇珍异宝,悉数作为金国的战利品一路北行。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饱读诗书的赵佶对先代亡国之君的典故和诗词烂熟于胸,只是,他绝对没料到,这一天,他会像南唐后主李煜一样,也成为亡国之君,被排闼直入的敌人,如同押解羔羊般,前往未知的远方。

中京在哪里,五国城在何方,身为艺术家的赵佶心绪茫然,烂漫的杏花渐渐落在身后,越往北走,越觉得冰凉刺骨,远方,是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北国风光,更是对未来的忧惧迷茫和对既往的追思悔恨。

“九叶鸿基一旦休/猖狂不听直臣谋/甘心万里为降虏/故国悲凉玉殿秋”,赵佶在北上路途中写下的诗,成为北宋帷幕缓缓落下的挽歌

    

               

那天,我沿着高速驾车一路向东,虽是初春,车窗外面仍有几分肃杀的凛冽。远处,淮水带着它的明亮和青翠缓缓东去,江淮激荡,风生云起,生生不息汇入长江,而黄河就在我们的边,它像一条金色的飘带,穿山越岭,伴我们一路同行。

到达开封之前,我们把车停在黄河岸边,近距离感受母亲河的伟岸深沉。

桥很长,北望是无垠的旷野,其间缀着几点青砖灰瓦的平房,隐隐传来狗吠,渲染出一派乡歌情调。东去的河面雄浑开阔,豪迈地奔向黄海,滔滔不绝而亘古不息。

桥南是开封,一个封印着无数历史尘烟的名字,一座令人梦回八朝的古都。

公元960年,持续燃烧了五十多年的硝烟终于慢慢散去,废墟与焦土之上,大宋帝国如同一轮巨日冉冉上升。

从那以后的168年间,是中国历史上最为辉煌耀眼的兴盛时刻,经济繁荣,富甲天下,人口过百万,风景旖旎,城郭气势恢弘,不仅是全国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也是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大都市。唐宋八大家北宋就占了6家,四大发明北宋就占了三项,宋代书法是后人无法逾越的高峰;宋代绘画更是具有百代标程的地位;宋代理学深深影响着每一位中国人,文学、艺术、绘画、陶瓷、科技,领先世界的科技成果何啻百项之多……

这一切,都和开封这个城市的名字密不可分,那时的名字叫汴梁。

走在开封的大街上,在河流与阁楼之间,仿佛时空折叠,一股浓厚的历史文化气息迎面扑来,我想到了大文豪苏轼,也想到了民族英雄岳飞。苏轼一生中曾五次来到开封并在此生活,在这里留下许多诗词华章,他曾在这里仕途腾达,也曾在这里濒临绝命。他是那么强烈向往开封,又不止一次地拼命逃离开封。但他真正的好作品却是在贬谪黄州之后,在穿林打叶的风雨声中,品味到了民生之苦,词风也为之一变;岳飞的最高理想是在开封“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他的《满江红》词享有“一词压两宋”的美誉,但他最终没能来到开封,却在人生的高光时刻戛然止步于风波亭后的阴谋暗算。

靖康之难五年后,当岳飞发出“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的愤怒呐喊,挥师鏖战的时候,赵佶正蜷缩在松花江畔五国头城的地窨子里“坐井观天”,吟着“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的诗句,整日以泪洗面。

岳飞的愤怒在于他把别人的江山社稷看得比自己的身家性命还重,不惜为此抛头颅洒热血,哪怕明知不可为仍然要努力为之;赵佶的追悔则在于悲歌于土屋之内,在回首悠悠往事,抚今追昔时,既有故国黍离之悲,有身世浮沉之痛,悲与痛相叠加,留下永远的憾于悔。

                  

如果说朝代有颜色的话,北宋的颜色应该是青绿色的,是那种间于蓝与绿之间的玉石色彩,那是一种文人喜欢的色调,或许那不仅是宋朝的颜色和质地,也是宋词的颜色和质地,既清雅静谧,又繁华绚烂,还带着一种淡淡的忧伤。

宋徽宗曾提笔御批: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这种冷暖适中的色调,既素雅飘逸又清淡含蓄,高远中略带寂寥,恰到好处地符合北宋时期推崇的审美情趣,反映了宋徽宗时期崇尚的美学色彩和人文气息。

对于宋徽宗的评价,后世历史学家几乎高度一致:宋徽宗赵佶不是个治国的好帝王,但却是一个杰出的艺术家和文学家,一个罕有其匹的艺术巨匠,一个极富于浪漫气质的帝王

浪漫气质是一种灵魂的燃烧和开掘艺术至境的钥匙,最适合苏东坡那样的文学巨匠,而对于一个拥有无限权力的帝王来说,浪漫气质则很可能导引出令人叹惋悲剧,一个整天沉湎于艺术感觉和笔墨趣味的帝王对国家未必是幸事。

在徽宗时代,虽有外患,但国力依然雄厚,依然是屹立于世界的泱泱大国,苏东坡、苏辙、范纯仁等一帮老臣虽处江湖,但思想影响尚在,更有李纲一帮老臣鼎力辅佐,可惜这位“被龙椅耽误的艺术家”在位25年,耽于朝政,重用奸臣,吏治不修,君臣失格,最终酿成中华历史上少有的耻辱。在整个国家体制仍然运行正常,仍然拥有大量有战斗力军队的情况下,被人端了老窝,致家国蒙难,金瓯难收。

“靖康之变”犹如空前巨大的雪崩,将无穷的劫难降临人间,北宋政权被颠覆后的文坛自然也随之崩解,大宋王朝崇尚的冰裂纹般的色彩就此也黯淡了光华,此后的宋代文学不可避免地笼罩上一层悲愤的色彩。

南渡以后,主战派人物诸如岳飞、李纲、张孝祥等人,纷纷拿起笔来战斗,写下了许多著名的豪放词,成为南宋豪放词派的先驱。继而起之的是大词人辛弃疾,他一生坚持抗金,但报国有心,请缨无路,一腔忠愤发之于词,成为豪放派最杰出的代表。贯穿在他词中的基本思想,就是恢复中原、统一祖国,充满了战斗的激情与浪漫主义色彩。

然而,无论是高唱“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的辛弃疾,还是高唱“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得张孝祥,或者高唱“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的陆放翁,最终未能留住落日楼头的那一抹隐隐而去的斜阳余晖;断鸿声里,一声秋末的当空长啸,成了对一个帝国的吊歌,无论人们如何抱着暖色的期望,大宋王朝还是在1279年3月19日的崖山海战之后,永别了那种淡雅飘逸的色彩,永别了诗与词坛的姹紫嫣红。

中国历史上曾经的繁荣时光就此香消玉殒,痛惜了多少文人墨客的心田。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远处相国寺的钟声又一次响起,我随着几个上学的孩子走进一条深深的老街,两边是尚未改造的旧式平房,一眼古井,古井的栏杆上有些模糊的文字,已经侵蚀不可辨认。随着城市改造的步伐加快,仅有的老街旧巷已成碎片化的遗存,一座即将拆除的院落,被围上了绿色围栏,里面长满了野菊花和蒿草,四周电线蜘蛛网般交织着,院内颇显杂乱,但这一切都难以抹去这幢建筑曾经的辉煌,朝向院子的小楼房立有一堵高高的照壁。

 种种迹象表明,这里很可能是昔日哪位豪门人家的后花园,那么,那照壁之后的楼宇,曾经有过多少欢笑和眼泪呢?只是,似乎在历史的一瞬,花城人去今萧索,已经人去楼空,花开花落了,真是“莫怪杏园憔悴去,满城多少插花人”啊。

荒废的院子里,还生长着一株孤独的杏树,满树的杏花在清晨露水的浸润中低垂无语,呈现出一种不真实的雪白,看样子应该在百年以上。它默默地见证了百年来的风雨兴衰,但就在这种看上去似乎静止的时光中,岁月,已经趟过了新的河

与浮艳的桃花相比,杏花的洁白总是带着某种程度的圣洁与忧伤,它那么纯净,又悄悄飘零,在春雨里无声无息地绽放,然后不为人知地凋落,似乎有太多看花人想不到的故事。走在那些被露水打湿的杏花丛中,市声远离了,古城的往事也远离了,忽然就想到陈与义的词句: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令人叹惋的是,作者写下这首词两年后就离别人世,杏花疏影里的笛声,也永远留在了生命的彼岸。

 开封的杏花确实有名,宋词里写杏花的名句数不胜数“晓带轻烟间杏花,晚凝深翠拂平沙”小雨空帘,无人深巷,已早杏花先卖,”“杏花飞帘散馀春,明月入户寻幽人大街上、小河岸,湖塘边,民居旁,到处都有杏花的身影暖暖的春阳中,杏树从冬天的残梦中醒来,积蓄着力量在瞬间绽放。

黄河两岸种植杏树的历史由来已久,只是,它们已经与往事一同老去,只有古城开封,大众化的杏树年年都要开出洁白的杏花,结出硕大的果实,好像是要以一种微妙的细节来证明,无论多少年代,开封的大地都是最能滋养生命的苍凉土,而开封人,也在灾难的土地上生生不息。

从巷子里走出来,穿过窄窄的街道,顺着石级和土路我走到城墙的高处。俯瞰四野,雾中的远处有些荒凉,也有些寒冷,远远近近的烟雾在滋生。小院闲庭,虚掩的柴门,杏花嫣然,留下几多现世的美好。青苔爬满的石阶,光影斜过的锁窗,藏着未说的秘密,天下无论怎样动荡不安,百姓堂前燕子呢喃,杏花依旧,飞鸟依然,看花人的心情也依旧。

 当然,美丽的风景有时带来的并不全是愉悦,而是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忧郁,比如杏花林映衬下苍凉的老街,当一个拾荒老人背着编织袋走过杏花林,当一只流浪猫带着几分踉跄穿过落满杏花的湿地,当孤独的月亮落在那片长满野花的斜坡……这些景致无一例外地饱含着近千年来生生不息的那份无以言说的感伤。

千年的时光已然逝去,眼前的古老与苍凉,春花与秋月,都将游离在我的生活之外,不过,每个人都将慢慢地老去,就像泥沙淤埋下的一座座古城,就像曾经在古城的怀抱里生息过然后又归于黄土的人们,最终,也将归入他们的行列,在历史长河与浩瀚天地之间,我们都不过是匆匆过客。

浮世本就多聚散,杏花雨中的开封,见证了多少空谷幽人,也伴随着无数苦恨逆旅。翻过历史的书卷,有多少深情不散,就有多少恒久不变,当和煦的春风从汴河两岸再次拂过,满城的杏花依然温润如雪,随着渐渐散去的霞,个辉煌的王朝缓缓远,唯有如雪的杏花,曾经绽放于那个繁华过往,又盛开在如日新月异的开封古城,和怀念大宋梦华的人们在往事里执手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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