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湘山/海南
一
又一次来到大小洞天,是在一个春日的上午。
风吹过,无边无际的大海发出低沉的啸声。远方,连接天际的海水与兀立的巨石像相恋的情侣、色泽深黝的礁石和连绵海岸一字排开,暗示着这个逝者如斯的地方,曾经有过许多深邃而久远的故事。
我曾多次来到这里,由于大小洞天离三亚最远,在时间安排上都是由近而远,到了这里,总是最后一站,彼时人困马乏,匆匆浏览,陪同的客人意兴阑珊,返回还得披星戴月。
这一次,我们舍弃其它,专注此地,把所见所思所感,全部安放于大小洞天独特的山海奇观。
站在海边,向远方的大海投以新奇的一瞥之时,这不经意的瞬间已经令人心旌摇荡。
这里的白是一尘不沾的白,这里的蓝是油画颜料般的蓝:蓝色海湾、洁白沙滩和绚丽日落,构成了现实版的童话世界。
秀丽的海景、嶙峋的山石,让大小洞天成为当仁不让的琼崖山水第一胜景,山与海构成延绵百里的天然画廊。正是在这样默默地接受吐纳之中,海水把山石塑造成造型各异的千姿百态,或棱角分明,或光洁润滑,或绮丽柔美,或嶙峋悲壮,成为亿万斯年海浪不舍昼夜的精心制作。
二
考察大小洞天的历史,一个叫鉴真的高僧不可不提。
公元8世纪中期的一个晚上,一艘吃水很深的双桅船悄悄地从古运河驶出瓜洲,人们谁也没有注意到,这艘夜航船既没有沿江上溯,转棹安徽湖广;也没有剪江而渡,进入烟水如梦的江南运河,而是扬帆东去,直下风涛万里的南黄海。
这就是历史上“鉴真东渡”的初始画面,时在唐天宝二年十二月。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足。”杜甫这里说的虽然是开元年间,但天宝初年的景象也大致相同,中国历史上蔚为壮观的“盛唐气象”,所指也就是这一时期。
鉴真(公元688-763),扬州人,本姓淳于,唐代高僧。唐天宝元年(公元742)应日本天皇之请东渡日本传经。
那次艰苦卓绝的远航一共经历了11个年头,其间六次出发,五次失败,为之献出生命的就有36人。天灾、海难、疾病、匪盗,使这次远航充满了惊险离奇的情节。最后一次东渡时,随同回国的日本大使藤原和晁衡等人乘坐的一号船遇险触礁,后来讹传沉海了。消息传到中国,大诗人李白作诗哭悼:“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唐天宝七载(公元748年)元月二十七日,鉴真率弟子15人,随员2人,船工18人,共35人,第5次从扬州启程东渡日本传教,海途遭遇台风,航船迷航,历时一个多月的海上漂流,始于十一月初漂流到振州(今三亚市崖州区),在宁远河出海口(大小洞天)的大蛋港登岸。
鉴真在振州停留一年多时间,不仅帮助修整大云寺,为官员们传律受戒,传经布道、教化人民,还留下不少从中原带来的科学文化书籍,借以传播文化,开启民智,是开发崖州的先驱之一。
在大小洞天停留期间,鉴真认真总结第五次东渡失败的经验教训,弘法之志不渝。唐天宝八载深冬,鉴真一行从大小洞天出发,别驾冯崇债亲率八百甲兵护送,经万州(今海南万宁)、琼州(今海南琼山)一直到澄迈,然后横渡琼州海峽取道雷州半岛返回扬州,开启第六次东渡之程,最终踏上日本九洲岛,值此,这位大唐高僧已经是66岁双目失明的老人。
鉴真等人在日本十年,被尊为日本律宗的创始者,为促进中日两国文化的交流、加深两国人民的友谊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为纪念这一历史壮举,后人在大小洞天兴建了鉴真登岸的群雕。师徒五人面向大海,气势恢宏,鉴真目光深邃,神情悠远,似乎还在注视崖州故地。他那刚毅慈悲的脸,依然可以看出九死不悔、博大无忧的圣贤气象。那些石头的刚毅质感凸现五人面对危情时的无畏刚强之态,千秋万代引人景仰。
资料显示,自唐宋以来,南山大小洞天即以神仙洞府著称于世,与传说中的东海三仙岛蓬莱、瀛州、方丈相媲美,号称南海仙岛,曾吸引许多求仙寻道之人。史料记载,宋代著名道士、南宗五祖白玉蟾,因喜南山神秀,归隐于此,修建道观,传播道家文化哲学思想。现今景区内留存有"仙坛"、"仙人足"等历史遗迹,以及多处游记诗文。南宋淳佑年间,郡守毛奎就任于此,因性欣黄老、酷爱山水,对南山屡加探访,并先后发现大、小洞天。逐对这一景区进行开发,留有《大小洞天记》等石刻文字。
现今景区海边巨崖之下有一处"小洞天",上有古钓台。据《崖州志》记载,还有一处"大洞天",洞内有石桌、石凳、小溪环绕,宛若仙境,且确实有人去过,但现今无人找到,充满神秘色彩。
三
沿着海边彩色的道路缓慢走过,与路相伴的是密集的椰树,左边是山峰和林地,右边是苍茫大海。山石奇峻,海水苍茫,苍茫得像是千年一叹。那些经年不语的礁与石,在海风的吹拂下多了些沉默,少有喧哗,在霞光海雾中,只有涌动和眷恋。
在大小洞天,除了发呆放空自己外,拍一组清新风格的照片是游客慕名而来的重要原因。这里有足够多的旅拍元素,椰林秋千、白色小教堂、粉色小车、巴士、白色老爷车、沙滩椅、圆顶床、凉亭、废弃的渔船等,无论在岛上何处都能成为新人们宣誓结婚的最佳地点。
海岸的椰树、槟榔、榄仁、桉树,有的笔直似箭,有的弯曲如弓,它们的枝条很少柔嫩,大多虬曲苍老,树与树绝少规则,枝与枝避让舒展,超凡脱俗,极尽自然之趣。林中沿途有溪流潺缓,清澈如温润碎玉,就这样不知疲倦,无声无息地汇入大海。
登上山腰,极目远望,有如混沌初开,神游太虚,又如苍海茫茫,物我两忘。茂密的灌木、荆棘和绿草,朝着四周蔓延开去。一堆堆,一丛丛,像是一个又一个部落。每一棵树、每一只鸟、每一根草,在这里仿佛都相处了千年,早已经熟悉了彼此,紧挨着搀扶着度过漫长的岁月和亘古的孤独。树与海,海与人在此刻已融为一体,仿佛时钟也已定格成永恒,没有了心的牵挂,没有了世俗的纷争,心灵就永远空灵安宁,灵魂也永远超脱飘逸。
这里没有寺院袅袅的香火,更听不到悠扬的晨钟暮鼓,但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是那样的自在而富于灵性。这是大自然特有、也是这方土地赋予的一种神灵,这种灵性不可触摸,但我们完全能够感受得到。这让我想起了刘禹锡的那句话:“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攀上观海台阶,导游指着一处叶片修长,树干粗糙的树木说,那就是龙血树,中间的那颗稍大一些的已经有2000多年的树龄,我们当地人叫它不老松。
在不老松的旁边,有一个大大的寿字,据说是慈禧太后所书,在寿字的旁边的巨石上刻着“南山”二字,于是,在聪明的导游的指导下,游客们分批坐在中间,做成一个“比”字,连起来就组成了“寿比南山”的画面,表达出一种发自内心的虔诚和期待。
四
走在大小洞天的沙滩上,很难相信有蓝得如此洁净的一块地方,在这里,画家几乎不再需要手上的调色板,手中一支蓝色的画笔,就能把这一切填满整块画布。那些日出日落,那些以太阳为中心蔓延开来的金色,都会浸入蔚蓝的天空和颜料般蔚蓝的海水里,永远是一幅冷暖相衬的画面,渗透了人们的情感。白天骄阳高挂天空,一片浅蓝。夜晚繁星点缀,点点闪光之间托出夜的深蓝,这一切,正好发生在大小洞天这里,正如张爱玲笔下的“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好就在这里”,来得不仅合理却又实在。
除了海水的蓝以外,大小洞天剩下的就是绿,绿得酣畅,绿得腼腆;绿得狂放,绿得含蓄;绿得奇逸,绿得静秀。
因着树类的不同,有的为深绿,有的浅绿,有的绿中泛着淡黄,有的成片显出墨绿。在半山腰以下的地方间杂着许多野菠萝树,树的枝干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放射状的银灰。还有许多说不出的色彩交织在一起,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渲染,在这里,或许再高明的丹青妙手也无法调配处大自然的和谐色谱。
景区尽头的石壁上,有一尊巨大的老子雕像。在老子的雕像前我们驻足良久,凝视他跨世纪的微笑,这微笑的面孔简单到极致,却又深刻到无限,清如莲韵。
中午的阳光下,我深深地瞩目他,宁静中就有了融入他的心性一致的境界:道可道,非常道。
人类可以发现并阐述万物的道,但我们永远也无法得知真正的道是什么。人生不是一刹那的事情,看到听到也不是一刹那的事情,以一段时间、一个生命的长度去看你看到的,去听你听到的,真相自然就在那里。
五
大小洞天没有鹿回头的浪漫,也没有天涯海角的喧嚣,更没有南山寺的熙来攘往,唯一的特点就是不被打扰的静谧。除了波涛的喁喁低语,一切都处在安静的世界。历史上,佛家在这里随缘弘法,禅定归依,道家在这里抱德炀和、清静无为,修炼自我性情的本真世界,于安详清幽间达到天人合一。那有如星罗棋布般大大小小的礁石在前赴后继的浪花中依然沉默,在潮起潮落的对话中等待着,每一块礁石都象是端坐的长者,沉默无语,阅尽亿万斯年。
大小洞天是道教圣地,佛家高僧鉴真和尚和他的弟子们也能在这里设坛建寺,授徒传教,弘扬佛法,佛与道在这里得到了最完美的结合,后人能够在这山之极、海之南的洞天福地,与上古先贤美丽遇见,穿越万世千年。他们的思绪像一道道金色的阳光,射向浩瀚无际的宇宙,射向辽阔无边的海洋,融化自然和人世所有的冰雪和苦难。也许只有在这样的环境里,人们才能理解佛道两家的情怀和淡然。
如果时间充裕,我真想在海滩待上一整天的时间,在状如蘑菇样的稻草伞下,悠闲自在地吹着海风,也可以赤足走在沙滩上,让洁净的海水亲吻足印,近距离的亲近佛缘禅意,仙风道行。
黄昏的时候,我们离开那里,太阳光斜斜地照下来,从海岸的石阶上回望过去,又想起景区刻在大石头上的一句话: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个充满人类灵思的地方,竟然有一些虚无,就仿佛是在回望梦中的岁月一样。
鉴真求的是佛,而洞天蕴的是道。其实,无论哪家,都饱含着对超越理想之境的深远追求。人类千万年来不外如是,从混沌初破的莽撞,到百转千回的研磨,每一位上下求索者的痛苦嬗变,正是“下学而上达”的升华变迁。凡此种种的形而上学,又演化为充满诗意的中国哲学,成为我们取之不竭的想象源泉。在自然与文明的冲突变得激烈而无法忽视的今天,也许,这些如梦似幻的神秘思潮,反而能给人启迪,伴随我们度过这个希望与危机并存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