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澜渔港的繁忙是从下午开始的。
天空湛蓝,洁白的流云追人而来,又追人而去,阳光异乎寻常地炽烈,照在解缆离岸的渔船、忙碌的人们和猎猎飘动的彩旗上,汇成一曲穿越时空的夏日之歌。
焚香仪式,是渔民们出发前不可缺少的程序,水手们把黄纸点燃投入海中,在船长的指挥下,虔诚祈拜。最后,沉重的铁锚从水中缓缓升起,渔船驶离码头,向着外海进发。
吴增芳船长驾着他的“琼文渔33168”号渔船,依序跟在渔船的后面,渐渐进入主航道的一侧,水手们各司其职,忙而有序。原本十个人的工位,由于眼下渔工紧缺,只有8个人承担,分别担负着大副、二副、轮机长、大管轮、责灯员等职责,其中一个是船长的妻子阿荣——一个活泼开朗、无忧无虑的疍家女。从童年的黄昏到少女的黎明,如今阿荣已经是5个孩子的母亲,在船上,她是清洁工、厨师,更是船长助理,其他几个水手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渔民——身强力壮,技术熟练。
渔船在破浪前行,虽是雨季,阳光依然灿烂,波光粼粼的海面,仿佛跳跃的音符振动于琴弦之间。
停泊在港内的数千吨以上钢铁大船,舰首高昂,红旗飘扬,老吴驾驶的渔船,贴着大船腰间小心翼翼地驶过,回头再看那些气宇轩昂的船舰,就有些站在平地仰望高山的感叹和敬意。
面对和自己出入风波的老渔船,老吴的感情是复杂的,说实话,他舍不得离开这艘朝夕相伴的老伙伴,但政府出台优惠政策,鼓励渔民升级换新,他也很想升级更大的铁船,体验一下意气风发的沧海人生,然而,他毕竟已经60岁,如果是在岸上,早就退休在家颐养天年了,即便按照海上渔家行船的习惯,五年之后,他也不得不告别自己的船长生涯。
或许这是在当今渔港里普遍存在的关于新老交替的两难选择。
渔船以七节左右的速度驶入南海,几个小时后,渔港、椰林、海岸在视线中渐次模糊,海水的颜色由浅绿也变成深绿,风浪就越来越大,渔船开始有了颠簸,要是此时天上的云彩遮住太阳,眼前就是一片麦浪翻滚的绿色原野。
作为陆地的生存者,大海是道路的终止,海岸即是山穷水尽之处。然而,对于像老吴这样的渔民来说,他们的道路才刚刚开始——那条危机四伏的渔猎之道,就是这样从波峰浪谷与沙滩礁石间踩踏出来的,并被后人称为“海上之路”。
船行三个小时,木兰灯塔进入了视野,那是南海渔民心中的生命之神,被称为是世界第二、亚洲第一的巨型灯塔,它守护着一片危机四伏的水域,白天,它立于苍穹之下,洁白的灯塔象征着祖国的身影,夜晚,温柔的母爱光华,温润了多少归舟的海洋之心。
历史上,这里暗礁密布,水速迅猛,海况复杂,如果没有航标,船只一旦误入,大多有去无回。因为历总有木船遇险沉没,船板被海浪堆积岸边腐烂,“木烂头”因此得名,后来改名为“木兰头”。
1950年春天,在对岸的海边,曾有过一次特别的渡海行动,3月10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43军128师383团加强营1007名指战员,分乘21艘帆船,从雷州半岛的硇洲岛起渡,11日9时,渡海部队在文昌赤水港一带登陆,经过激战,击退岸上守军后,胜利登陆,并在龙马地区同接应的琼纵独立团会合,成为解放海南东线部队的重要一支力量。
由于没有灯塔指引,部队在海上遇到台风和暴雨,木船时而被顶到浪尖,又马上落在浪底。以当时的风浪,千吨级的客轮都无法出海,而解放军战士们的21条小渔船就算加起来也只有百吨左右。夜晚马灯点不着,旗语看不清,号声听不见,船与船之间失去联络,战士们在风雨交加的大海上九死一生,飘荡了二十多个小时,最终一部分官兵在文昌当地群众的接应下,从文昌铜鼓岭一带先后登陆,留下许多可歌可泣的悲壮故事。
那次渡海成功,既有革命先烈血肉之躯的付出,更有渔民赖以生存的渔舟奉献,多少年后,当年的波涛和呐喊声已或明或淡,历史的许多悠长也变得缥缈,但勇向潮头的基因和血与火的故事仍在时间的长河中涛声依旧,并且,和南海渔民的拼搏精神水乳交融。
依据卫星导航,琼文渔33618号渔船绕过暗礁,顶风逆流,向着七洲列岛行驶。这样的海流,通常需要七个半小时方可抵达七洲列岛渔场。凭着一个老渔民多年的经验,这样的天气捕鱼难度很大。
太阳开始往海平线下沉,不一样的景色,却是一样的动人。在大海上,这样的情景,有多少次,就会感动多少次,但此刻的老吴,更关心的是变幻无常的海流。
浮云下面,灯光船的大功率电灯实时开启,如同将一大堆启明星放在海面之上,海面成了一尊巨大的水晶。
灯光船的四周一片灿烂。
七洲列岛水深普遍60多米,偏东南方向可达80到100米的水深,渔汛最高峰时,每天有近百艘渔船在此聚集。作为海南东部的主要渔场,七洲列岛曾经有过它的高光时刻,是捕捞青占鱼、圆鲹、马鲛鱼、红鱼、石斑鱼、鲭鱼等50余种有经济价值的鱼类的重要渔场,后来,随着时光的变迁,和北方一些海湾渔场一样,渔业资源开始减少,渔场的功能也逐年下降。
一个多小时的张网操作,船员们开始收网,卷扬机开始“吱吱”转动,沉甸甸的渔网拉起的那一刻,老吴感觉开局不错,收获了第一网,后面几次下网,每次都有收获的喜悦。
几个小时过去,老吴的船舱里收获共计一万多斤鱼,按照约定,收购商会在码头等候,以每斤3块多的价格全部收走,可以有30多万元的收获。
风浪越来越大,“七洲洋,七洲洋,无风三尺浪,有风浪三丈”,探鱼器的显示屏上跳动着不稳定的图像,吴增芳果断下达了返航的命令。皎洁的月光下,只有星星点点的渔火闪烁在海面,月光如梦,梦像月华一样温柔。
其他渔船也相继收网,大海上渔火闪动,像渔民疲惫的眼。
船行很慢,如图椰林中的散步。行船中不能开灯,只能看着远处的航标缓慢而行——一年当中少说有二百多天就这样渡过。
同时返航的,还有跟吴增芳同时出海的10多艘渔船伙伴,多年来,他们相约而行,朝夕相伴,彼此的情况大致相似。
第二天早晨,披着满身的夜露和霞光,吴增芳平安归来。
二
清澜开发区拥军路。
一条南北向的水泥路把古朴的楼房分成东西两边,背依花树繁茂的园林,阳光透过榕树的缝隙,如金子般散落在地上,梦幻似的轻轻摇曳。渔民们从这里交错而过,或笑颜如花,或背影苍茫,匆匆奔向渔港或远方。生活的底色在海风的吹拂下,调和着人间百味的浓淡相宜,吴增芳的家就住在这里。
2022年4月20日,在文昌清澜镇上的一家茶店,我的采访从这一刻开始。
和吴增芳握手的一刹那,我仿佛触摸到粗糙的渔网和礁石。刚满六十岁的人,满脸沧桑,他的所有经历,尽数藏在黑得像珊瑚礁、皱褶也像珊瑚礁的宽大脸庞深处——那是热带炽热阳光常年雕刻和四十年风浪搏斗留下的印记。
天气已经热了,别的人都是短衣短裤拖鞋,吴增芳却是衬衣长裤皮鞋。整个采访中,他没有抽烟,更没有像有些本地渔民那样喜欢脱鞋抠脚,而是认真回答我的各种提问,言谈举止中透出令人感动的文雅和从容。
老吴的父亲是渔民,父亲的父亲也是渔民,直到爷爷的爷爷,祖祖辈辈奔波于南海之上,如今,许多往事虽已模糊,但老吴永远记得,大海,就是他们祖祖辈辈唯一生计之源。
明清时代,广东和海南等地渔民的不断加入,南沙渔业发展进入兴盛时期,作为疍家人的一脉,老吴的先祖们就是那个时候从海上凭着摇撸或1吨左右的双桅船飘洋过海来到海南,并且先后在文昌、陵水、三亚等地开枝散叶。
吴增芳出生在陵水县新村港,今年整整60岁。父亲一辈总共七兄妹,都是与大海朝夕相伴的疍家渔民。老吴的童年时光留下的是渔船与高脚茅屋的记忆,历经风吹浪打和锈蚀,多是破败不堪:“渔家在江口,潮水入柴扉”,在动荡颠簸的海上小学,老吴度过了六年的流荡时光。
时光飞逝,三年中学转瞬即过,吴增芳成了新村人民公社海燕大队第五队的渔业工人,从事排钓捕捞作业。一年后,吴家兄弟又承包了一艘长17米,宽3米多的20匹马力小型机轮船,从事灯光围网捕捞作业,老吴的工作是担任责灯员,兼管财务。
同村有个女孩,叫阿荣,比吴增芳小两岁,同在一所海上小学就读,阿荣比吴增芳低两届,瘦瘦的,平时话语不多,一点没引起吴增芳的注意。后来,吴增芳上了中学,按照渔家的习俗,女孩读完初小就辍学回家,开启“渔家姑娘在海滩,织呀织渔网”的生活。
几年后,当吴增芳已经在风浪中成长为一个壮实坚强的渔家青年的时候,有一天早上,在洁白如玉的沙滩上,他见到了已经长成大姑娘的阿荣。
姑娘正忙着编织鱼网,当她起身擦汗的时候,她那修长富有曲线的身影,被早晨的光影拉得很长,格外婀娜多姿,阿荣朝他羞涩一笑,是含蓄,也是含情脉脉,这种目光和语言,只有在海上生活过的青年男女读得懂,那一刻,吴增芳突然有一种被闪电击中的感觉。
自那以后,渔家小伙青春岁月里被压抑的激情,被那修长的背影激活了,多少次,他出海归来立在船头,远远打望着姑娘曾经织网的方向,久久不肯离去。
造完一幢崭新的二层小楼,时光已经是1984年的冬天。
冬日的温暖阳光落在清水湾的洁白的海滩上,也洒在渔村的道路上,村里静静地,渔人归来,热恋两年的阿荣领着吴增芳走进了自己的家门。
阿荣的父亲李仁喜出生在海棠湾,长得高大帅气,八十年代初承包着镇上最大的施网渔船,是渔村首屈一指的富裕家庭。看着女儿带回的小伙长得相貌端正,家里又新建了楼房,父母很是欣慰,他们挥挥手:“姑娘嫁给你啦,但有一条,你必须善待她。”
“请放心,我会的。”吴增芳一诺千金。
从此,40年相濡以沫,他们风雨同舟。
1985年,改革大潮暗流涌动,新年的脚步也悄然来临。
51岁的大副吴成积放下苦涩的中药罐子,把几个孩子喊在一起说:“镇居委会都把渔船投标卖断了,你们兄弟几个买条船独立作业吧,我身体不行了,后面的事就由增芳领着你们干。”那一幕,至今仍深深嵌入吴增芳的生命记忆之中,他从此懂得了责任和感恩。
面对虚弱的父亲,吴增芳自知重任在身,他向父亲作出了保证,然后举全家之力加上贷款,筹措10万元,赴广东省阳江定制了一艘37吨80匹马力的灯光渔船。
那一年,吴增芳26岁,这样的魄力,在当时渔村并不多见。
三年后,年仅54岁的父亲病逝。一夜之间,本已红红火火的日子瞬间失去了活力,眼中明亮的世界也成了一片暗淡,在母亲婆娑的泪光里,吴增芳擦干眼泪,记下父亲的嘱托,领着四个兄弟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他们的眼前,夜色如水,一家人默然而行。
随后,当地镇政府伸出了温暖之手,对这个困难重重的家庭进行了救助和妥善安排。
这一干就是十年,十年后,两个弟弟上岸打工,剩下的老吴三兄弟都已磨炼城熟练的水手,一年四季漂泊于海上,风里来,雨里去,南海的风浪练就了他们豪爽、刚毅的性格,淬炼成极富冒险精神的船老大,于是,各自买船招兵买马,迎接新的生活,小渔船从此成了遥远的记忆。
千禧年到来的前一年,在政府的扶持下,吴增芳耗资百万新造的一艘动力200匹马力的渔船在清澜港亮相,家也随即搬到了清澜。新船长23米,总吨位57吨,适航里程可达1800公里,具有良好的抗击风浪和远航作业能力,这是吴增芳新生活的开端,也是献给新世纪的岁月长歌。
从此,船老大风雨兼程,迎来了捕鱼生涯的华丽转身。那时的老吴豪情满怀,站在船头,感觉自己的双脚从此迈进小康渔家的行列。在后来的二十多年里,老吴夫妇和他的伙伴们行驶于七洲、铜鼓、外水、陵水等渔场,在纵横50多海里的波峰浪谷中收获着希望,也见证了渔业队伍的壮大和渔船的更新,遥迢渔家之梦,在政府温润的怀抱里变得真实可信。
事实如老吴盼望的那样,在党的富民政策和当地政府的支持下,含辛茹苦的渔业人生终于迎来柳暗花明:还清了贷款,买了商品房,迎来家里最后一个大学毕业生的回归。
“一切全靠党的政策和政府支持”,回忆过去的艰难时光,老吴不无感慨,眼里泪光闪闪,尽管他从不落泪,曾经的苦涩,早已随着波涛融进了大海。
丰富的海上作业经历,质朴踏实的人品,更兼心地善良,几次在风暴中冒险救助渔民,让老吴在渔民和渔港中有着良好的口碑,他的琼文渔33168船先后四次被文昌市清澜边防、文昌市渔政渔监管理站、文昌市渔民协会评选为“守法文明船”,老吴多次被评为“守法渔船民”,还出任了文昌渔业协会的副会长,带领渔民走上共同致富之路,和渔民结下深厚情谊。
2000年前后,在当地政府的积极扶持和渔业协会的牵线搭桥下,老吴的伙伴们先后有10家购进百吨以上的钢铁渔船,木船从此更换成钢制大船,晋级远洋捕捞的行列,这里面,也包含着老吴含辛茹苦的诸多努力。
2021年5月,作为文昌渔民中的优秀代表,吴增芳参加了国家级非遗保护“南海航道更路经”的传习研讨活动,多年的航海经验上升到理论的高度。老吴说,如今,即使没有导航,他也能凭着经验和传统的“更路薄”驾船到南海的各个地方。
每年清明前后,老吴的捕捞作业开始在七洲列岛周围,秋天开渔后,随着水温、渔汛的变化,他会转场到陵水的分界洲附近。他去过近海的各个渔场,也去过东沙、西沙,南海诸岛耳熟能详,却不知道海口电影公社、火山口是什么样子,也没去昌江看过木棉花,一壶冰心,全在大海,一双铁脚,立在渔船。陆地上的人上船会晕船,老吴离了船会晕路,连绵海浪和渔船的欸乃之声,就是老吴的天伦之乐与绕膝而欢。
老吴育有四女一男,他不像有的渔民家庭那样,女孩读完小学就留在家赶海织网,而是想方设法送孩子走向外面的世界,风里浪里挣的血汗钱,源源不断地供着,孩子们很努力,个个品学兼优,是渔村里最漂亮的姊妹花。
靠着他和妻子两个人的打拼,孩子们先后读完大专并参加工作,四个女儿中,两人是医生,两人是教师,两个女儿嫁给了渔政部门的公务员,一个嫁给了房地产公司的高管,小女儿在深圳一所学校担任教师,大学毕业的儿子更是他的骄傲,也是他寄托一生海上梦想的渔家传人。
“孩子们经常回来看你吗?”我问老吴。
“很少。”老吴摇摇头,脸上洋溢着父爱的柔情。他说:“孩子们都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工作。不过,他们经常用微信发来问候!”
正当老吴力图做大做强的时节,大学毕业的儿子却给他规划的蓝图带来了考验:儿子接受了一家园林公司聘请,意图在陆地上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
彼时,渔船上老一辈的落寞背影和椰树下年轻人自主择业的“一家两制”,已成渔村中并不少见的模式,这样的选择让老一辈百感交集,也让他们世代守望的传统祖业遭遇断代的可能。
很多时候,老吴驾船归来,总是走出驾驶舱,夜色潮水般融入大海,面对渔火闪烁的海湾,他站在船头默默思考交接班的难题--是若即若离的蓝色梦幻,还是新的机遇和挑战?
三
面对话语不多、沉稳干练的吴增芳船长的时候,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位已经在风浪中奋斗四十余年的渔民,他身上所呈现的热情睿智和对大海的热爱,不仅是人们常说的奋斗不止的个人秉性,他的内心还蕴藏着一种大海般的深沉和博大的情怀,为了走近他,探寻这份激情背后的原因,我和文昌市作协符忠群主席、林虹副主席前去参观老吴的渔船。
老吴的船停靠在渔港深处,三层高,已有23年的船龄。驾驶室内地板是木质的,摆着一排沙发,前面放着一个茶几,茶几上放着一些零食和饮料,墙上挂着一个福字,一扇木门连接着卧室。二层的前面堆放着层层叠叠的渔网,散发出蘸满海水后的气息。若不是窗外的茫茫大海,和驾驶室内的主控制台提醒着这是在大海上,还真以为走进了陆地上一户寻常人家。
这,就是老吴经年守望的海上之家。
渔船收拾得很整洁,驾驶室内五脏俱全,主控制台上的卫星导航系统、雷达、探鱼机、太阳能照明系统和卫星电话等设备一应齐全。老吴介绍,他是最早接受并使用探鱼机的渔民。
渔船的后部,放着一艘小船,在一般等级较高的船舶上,这样的小艇会被称之为救生艇,而且不止一艘。在渔船上,小艇多用于捕鱼作业,但到了命悬一线的危难时刻,同样也是救生艇。
都说在南海没有遇见台风,就不算真正的渔民来。如今,即便气象预报精准到分分钟钟,大海有时还是会像个任性的孩子。
老吴介绍说,有一次,当他满载收获的喜悦回程的时候,突然遇到风雨交加,巨浪横空,风雨击打着渔船的外壳,发出各种各样的怪异声响,迎风的船舱走道变成了一条小河,随着船身的大幅度摇摆,搁在各个舱门外的厨房用品,上百公斤的大米桶,全部滑到一侧,再从船头漂到船尾,又从船尾漂回到船头,最后,全部落进了大海,船舱瞬间积满了海水,倾覆的悲剧即将发生。
千钧一发之际,凭着多年海上遇险的经验,老吴沉着换前进中速挡并向左打满舵,利用海浪的阻力调正船尾,那船仿佛瞬间感悟到船长的意图,倾斜的渔船迅速以船头正向对着风浪,加上船员及时排水,总算化解风险,而这一系列操作,都是在瞬间熟练完成。这种惊险的经历绝不一次,每每回忆,即便是从风浪中闯出的老吴也难以心如止水。
老吴说:“船跟人久了,就有了灵性和默契。”
这默契,来自风雨中的朝夕相伴,来自一个渔家人半个世纪和船与大海的不解之缘。
进入4月份,吴增芳总共出海20天,最好的成绩是一次捕获1万5千多斤鱼,其余时间,有几千斤、数百斤的,也有白忙一天的,算下来,总的收入尚可。也曾有过一个航次捕获10万斤的记录,但那都是在过去。老吴说,年轻时跟随渔业社的大船去西沙、东沙,那时的鱼多得抓不完,每次出海都是满载而归,如今,这样的机会在慢慢减少。
2000年以前,老吴最好的成绩是一年收获70多万斤鱼,而最近几年,每年产量只有20万斤左右,现在近海捕捞产量基本上是一年比一年低,特别是有台风时,鱼都会往深海里去,近海基本无鱼,如果继续低迷,就得考虑向远海发展。
关于往后时日的安排,老吴告诉我们,会做儿子的工作,说服他上船当自己的助理,把一切知识技能传授给他,取得船长资格后,再换一条新的钢制大船,然后告别江海,回归家庭。
谈笑之间,老吴的手指着对面码头,那里繁忙一片。
四
清澜码头,晴空一抹贵族蓝,蓝得炫目,不带一丝尘烟。
“琼文渔40899”静静停泊在岸边,渔工们忙着卸货和清洗擦拭渔船,它那洁白的船体和高昂的船首显示出它的高级感和与众不同,在这里,我们见到了船长冼清志。
这是一个49岁的渔家汉子,长得敦厚结实,皮肤跟吴增芳差不多,常年风吹日晒,黑里透红,像是海中岩石的缩影,风暴雕刻的痕迹依然清晰,宽宽的额头下,明亮的双眸清澈而深邃——那是一双洞察大海、与风浪对话的眼睛。
在船长中,冼清志属于新一代有知识有专业技能的年轻船长,也是渔民中为数不多的成功人士,全家兄弟四人中就拥有两艘钢铁大船和两艘大型木船。
交谈中,冼清志显得很忙,一边接听电话,一边安排工作,他说要赶在休渔之前再去一趟西沙渔场,时间就是金钱,在他这里得到最好体现。
出生于1973年的冼清志,在南海的风浪里淬炼了30多年的时光。
初始,冼清志也是在木帆船上打鱼,一直干就到2011年,投资400多万买了一艘钢铁大船。渔船全长40米,航速可达九节,有着200吨的体量和炫酷的颜值,船上配了20名熟练渔工。
从此,他们常年往返于西沙、南沙和渔港之间,一次次收获了劳动的成果和丰收的喜悦,也见证了祖国的强大和对渔民安全的充分保障,交谈中,冼清志的话语里由衷流露着对国家、对政府的无限感激和作为一个中国渔民的自豪自信。
冼清志说,运气好的时候,他的单个航次可收获10多万斤以上,同伴中最高记录是一个航次捕获13万斤以上,最高售卖可达50多万元,每年下来,减去各项开销,可以有不错的收益。
我问去三沙的安全问题,冼清志说,渔船上装有两套导航系统,加上天气预报准确,还有海警、渔政部门的保驾护航,全程安全无忧。
当然,冼清志的成绩并非只是孤独的个例,渔民伙伴中一次下网收获几十吨的例子并不少见,西沙、南沙等渔场目前还是等待深入开发的宝库。
在西沙南沙海域,渔船捕获的深海鱼品种也是丰富多彩,千姿百态。比如石头鱼、金枪鱼、石斑鱼、金线鱼等热带名贵海鲜。石头鱼、苏眉鱼在酒店卖到数百元一斤;而百余斤重的一只金枪鱼出口到日本,价值在数万元以上。
以灯光围网捕鱼为例,在西沙海域的优越性显而易见。捕捉的鱼个子大,数量多,品种丰富,还可以捕到20多斤的大鱼,卖出的价格也不同。而在七洲列岛海域捕捉到的鱼品种比较单一,最大的也就6斤左右,这也是一般大船更愿意去三沙、闯深海的缘由。
相比两天打个来回的七洲列岛,去西沙捕捞的劳动强度非常大,人更辛苦。从清澜港到西沙群岛有350多公里的路程,渔船顺流单程需要20多个小时,往返一趟要6天时间,如果没有抓到鱼,就需要多停留一到两天时间再返回。正因为如此,只有百吨以上的大船储备才具备远洋捕捞的能力。如今,在政府的鼓励下,已经有越来越多的渔民正在对现有的中小渔船升级更新,以期晋级远洋捕捞的船队,迎接新的机遇。
然而,大有大的难处,解决仍需努力。
其实,在浩瀚的南海上,二百吨的渔船只是一叶轻舟,即便上千吨的大渔船也难言其大,不过是曾经沧海的一瓢之水,往返费用,确实是一笔很大的开支。
据悉,针对渔船往返三沙的高额成本和后顾之忧,有关方面正在考虑加大海上服务平台的建设,配置生产服务补给船,为外海远洋捕捞渔船提供油料、淡水、生产生活必需品补给,提供运销捕捞水产品等服务,打造“海上移动补给平台”,加快寻找建立渔船避风港等,真心期待这些惠民之举早日落实兑现。
同吴增芳的困惑一样,冼清志也面临着后继乏人的问题:三个孩子中,没有一个愿意上船接班当渔民,好在,他还年轻,相信政府的后续政策会逐步帮助解决这一困扰渔民持续发展的难题。
同样,渔民从业人员逐年减少的还有离清澜港不远的文昌铺渔村,那是疍家人世代居住的地方,居住着430户渔民共计1800余人。
在铺渔村,我们走访了老书记、前村委会主任韩建元。韩建元已经82岁,是世代渔民,父亲韩绪丰是琼崖纵队战士,1945年牺牲在抗日战场上。老人的家面临大海,是一栋两层的楼房,家里墙上至今挂着人民政府颁发的烈士证书。
老韩说,他年轻时也是一条敢闯风浪的汉子,带领渔民驾着帆船一次次去七洲列岛或东沙海域捕鱼,最多时一次收获可达6000多公斤。
“我一生都是从风浪里走过来的”,尽管老人说话很慢,但我感到,在他内心深处依然充满闯海蹈浪的激情与自豪,说着话,他从屋里捧出一部厚重的书递给我说:“这个送给你。”
书是原中国侨联副主席林明江主编的《古镇春秋》,洋洋500多页,里面收录了韩建元撰写的三篇文章,详细记载了铺前渔港、铺渔村和革命老区地太村的历史风云,都是珍贵的历史珍藏。那一刻,我对这位慈祥老人由衷地感激和崇敬。
如今,老人的两儿两女,早已不再从事捕捞。老韩的小儿子韩秦光在镇里当电工,他告诉我们:在政府的关心下,渔民家家户户都在海边盖了楼房,老一辈渔民已上岸安享晚年,每天听琼剧或者喝茶聊天,年轻一代多是从事销售或在城里打工,而下网捕鱼只是年轻人早晚在家门口的兼职副业。
站在渔港码头上,细雨朦胧中,几十艘玻璃钢小船静静排列在岸边,少有人冒雨出海,码头上呈现着“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小清新,历史上千帆竞发的著名渔港,如今正逐步向休闲渔业转型。
其实,老一代渔民的感情也很复杂,既有白发弄扁舟、渔火对愁眠的回忆,也有渔耕文化传承的希冀,还有对子女们今后生活寄予的厚望,为了下一代在城市的写字楼里觅得一份安稳,他们愿意割舍世代坚守的渔业来成全后辈人的海阔天空,而年轻一代,也在去留之间进行着两难选择,或许有一天,在他们蓦然回首之际,会重新接过老一辈的船桨,在海洋深处写出自己的渔歌华年,告慰老一辈的平生夙愿。
“平生爱大海,披月乘风来。脚踩惊涛涌,心追鸿雁飞”,是的,老一辈是那么热爱大海,向往大海,除了渔轮上温柔海风的触摸,除了站在海岸眺望大海的诗意,除了朦胧夜色中渔火闪烁的深邃,他们更记得烈日暴晒下“一片汪洋都不见”的壮阔苍凉,更呼唤疾风暴雨中浪遏飞舟的勇往直前。
只有真正的渔民,才会一生与海结缘,并在阳光的雕刻与海水的浸润中绽放生命的光华,在大海的怀抱里体悟生命的沧桑和永恒,他们是韩建元、吴增芳、冼清志和一代又一代的闯海人,是代代守望的海上渔家。
五
离开清澜的那天下午,雨在车窗外哗哗下着,透过雨幕远眺烟雨迷茫的渔港,一排排渔船静静地停泊在码头的一侧。而我眼前浮现的,是老渔民杨建元沉稳慈祥的笑颜,是吴增芳敦厚亲切的面容,是青年船长冼清志爽快热情的话语。
我和吴增芳船长接触次数最多,曾两次上他的渔船参观,还和他一起乘坐渔民的小船出海,在颠簸起伏的渔舟上体验渔民的江海人生,他的淳朴善良,厚道谦逊,都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问老吴:“你在海上捕鱼中最深的印象是什么?”
老吴憨厚地一笑:“最深的印象就是抓了很多很多的鱼。”
我又问老吴:“你航海生活中最难忘的是什么?”
老吴想了一下说:“最难忘的就是抓了很大很大的鱼……”
我文章初稿写老吴的渔船是60吨重,长度24米,发给老吴看后,老吴又是打电话,又是发微信,说船的吨位实际只有57吨,长度只有23米,一定要改过来,不然,渔民同伴们会说他在说大话。
实事求是,一诺千金,这就是中国渔民海洋般的胸怀,金子般的品质。
三位渔民,代表着老中青三代人,虽然不是超凡脱俗的人物,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但他们有经历、眼光、胆识,有胸怀和意志,当杨建元以赤诚之心引领渔民走上共同富裕之路的时候,当吴增芳老之将至依然心向大海情牵渔蓑的时候,当冼清志劈波斩浪勇闯三沙的时候,从他们的背影里,我看到了整个中国渔民的可贵品质与豪迈情怀,也让我对这些渔民也有了新的发现与认识。
风雨渐次小了,云层密布空中,唯有一罅天光,从天穹里悄然射下。凝望着远方的海水,便感到了周身激情的沸腾,仿佛内心也变成一泓湖水,荡起层层波澜。如果说生命的过程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那么人类的文明史也总会走向相似的地方。人类先祖诞生于水中,更大的水域延伸为海洋,继而孕育了更丰裕的人类文明。由此,向着海洋更深远处进发,就是人类永恒的使命。而渔猎文明,虽是一条河流汇入大海的沧浪之水,却又是整个民族历史长河中不可缺少的伟大江流。
道路两旁,风过椰树,送来簌簌之声,远方的灯塔闪闪发亮,海潮涌动处水天相连。遥望清澜,忽然想到两句古诗的意境:“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那是逝去岁月的艰辛记忆,也是渔耕文化的历史回声,更是勇立潮头的呼唤呐喊。
风吹过,海浪连天涌,渔火照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