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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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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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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渔火流年


 

清澜渔港的繁忙是从下午开始的。

天空湛蓝,洁白的流云追人而来,又追人而去,阳光异乎寻常地炽烈,照在解缆离岸的渔船、忙碌的人们和猎猎飘动的彩旗上,汇成一曲穿越时空的夏日之歌。

焚香仪式,是渔民们出发前不可缺少的程序,水手们把黄纸点燃投入海中,在船长的指挥下,虔诚祈拜。最后,沉重的铁锚从水中缓缓升起,渔船驶离码头,向着外海进发。

吴增芳船长驾着他的“琼文渔33168”号渔船,依序跟在渔船的后面,渐渐进入主航道的一侧,水手们各司其职,忙而有序。原本十个人的工位,由于眼下渔工紧缺,只有8个人承担,分别担负着大副、二副、轮机长、大管轮、责灯员等职责,其中一个是船长的妻子阿荣——一个活泼开朗、无忧无虑的疍家女从童年的黄昏到少女的黎明,如今阿荣已经是5个孩子的母亲,在船上,她是清洁工、厨师,更是船长助理,其他几个水手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渔民——身强力壮,技术熟练

渔船在破浪前行,虽是雨季,阳光依然灿烂,波光粼粼的海面,仿佛跳跃的音符振动于琴弦之间

停泊在港内的千吨以上钢铁大船,首高昂,红旗飘扬,老吴驾驶船,贴着大船腰间小心翼翼地驶过,回头再看那些气宇轩昂的船,就有站在平地仰望高山的感叹敬意

面对和自己出入风波的老渔船,老吴的感情是复杂的,说实话,他舍不得离开这艘朝夕相伴的老伙伴,但政府出台优惠政策鼓励渔民升级换新,很想升级更大的铁船,体验一下意气风发的沧海人生,然而,他毕竟已经60如果是在岸上,早就退休在家颐养天年了,即便按照海上渔家行船的习惯,五年之他也不得不告别自己的船长生涯。

或许这是在当今渔港里普遍存在的关于新老交替两难选择

渔船以七节左右的速度驶入南海,几个小时后,渔港椰林、海岸在视线中渐模糊,海水的颜色由浅绿变成深绿,风浪越来越大,渔船开始有了颠簸,要是此时天上的云彩遮住阳,眼前就是一片麦浪翻滚的绿色原野。

作为陆地的生存者,大海是道路的终止,海岸即是山穷水尽之处。然而,对于像老吴这样的渔民来说,他们的道路才刚刚开始——那条危机四伏的渔猎之道,就这样从波峰浪谷与沙滩礁石间踩踏出来,并被后人称为“海上之路”。

船行三个小时,木兰灯塔进入了视野,那是南海渔民心中的生命之神,被称为是世界第二、亚洲第一的巨型灯塔,守护着一片危机四伏的水域白天,它立于苍穹之下,洁白的灯塔象征着国的身影,夜晚,温柔母爱光华温润了多少舟的海洋之心

历史上,里暗礁密布,水速迅猛,海况复杂,如果没有航标,船只一旦误入,大多有去无回。因为历总有木船遇险沉没,船板被海浪堆积岸边腐烂,“木烂头”因此得名,后来改名为“木兰”。

1950年春天,在对岸的海边,曾有过一次特别的渡海行动,3月10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43军128师383团加强营1007名指战员,分乘21艘帆船,从雷州半岛的硇洲岛起渡,11日9时,渡海部队在文昌赤水港一带登陆,经过激战,击退岸上守军后,胜利登陆,并在龙马地区同接应的琼纵独立团会合,成为解放海南东线部队的重要一支力量

由于没有灯塔指引,部队在海上遇到台风和暴雨,木船时而被顶到浪尖,又马上落在浪底。以当时的风浪,千吨级的客轮都无法出海,而解放军战士们的21条小渔船就算加起来也只有百吨左右。夜晚马灯点不着,旗语看不清,号声听不见,船与船之间失去联络,战士们在风雨交加的大海上九死一生,飘荡了二十多个小时,最终一部分官兵在文昌当地群众的接应下,从文昌铜鼓岭一带先后登陆,留下许多可歌可泣的悲壮故事。

那次渡海成功,既有革命先烈血肉之躯的付出,更有渔民赖以生存的渔舟奉献,多少年后,当年的波涛和呐喊声已或明或淡历史的许多悠长也变得缥缈,但勇向潮头的基因和血与火的故事仍在时间的长河中涛声依旧,并且,和南海渔民的拼搏精神水乳交融

 

依据卫星导航,琼文渔33618号渔船绕过暗礁,顶风逆流,向着七洲列岛行驶。这样的海流,通常需要七个半小时方可抵达七洲列岛渔场。凭着一个老渔民多年的经验,这样的天气捕鱼难度很大。

太阳开始往海平线下沉,不一样的景色,却是一样的动人。在大海上,这样的情景,有多少次,就会感动多少次,但此刻的老,更关心的是变幻无常的海流。

浮云下面,灯光船的大功率电灯实时开启,如同将一大堆启明星放在海面之上,海面成了一尊巨大的水晶。

灯光船的四周一片灿烂。

七洲列岛水深普遍60多米,偏东南方向可达80到100米的水深,渔汛最高峰时,每天有近百艘渔船在此聚集。作为海南东部的主要渔场,七洲列岛曾经有过它的高光时刻,是捕捞青占鱼、圆鲹、马鲛鱼、红鱼、石斑鱼、鲭鱼等50余种有经济价值的鱼类的重要渔场,后来,随着时光的变迁,和北方一些海湾渔场一样,渔业资源开始减少,渔场的功能逐年下降

一个多小时的操作,船员们开始收网,卷扬机开始“吱吱”转动沉甸甸的渔网拉起的那一刻,老吴感觉开局不错,收获了第一网,后面几次下网,每次都有收获的喜悦。

几个小时过去,老吴的船舱里收获共计一万多斤鱼,按照约定,收购商会在码头等候,以每斤3块多的价格全部收走,可以有30多万元的收获。

越来越大,“七洲洋,七洲洋,无风三尺浪,有风浪三丈”,探鱼器的显示屏上跳动着不稳定的图像,吴增芳果断下达了返航的命令。皎洁的月光下,只有星星点点的渔火闪烁在海面月光如梦,梦像月华一样温柔

其他渔船也相继收网,海上渔火闪动,像渔民疲的眼。

船行很慢,如图椰林中的散步。行船中不能开灯,只能看着远处的航标缓慢而行——一年当中少说有二百多天这样渡过。

同时返航的,还有跟吴增芳同时出海的10多艘渔船伙伴,多年来,他们相约而行,朝夕相伴,彼此的情况大致相似。

第二天早晨,披着满身的夜露和霞光,吴增芳平安归来。

清澜开发区拥军路。

一条南北向的水泥路把古朴的楼房分成东西两边,背依花树繁茂的园林,阳光透过榕树的缝隙,如金子般散落在地上,梦幻似的轻轻摇曳。渔民们从这里交错而过,或笑颜如花,或背影苍茫,匆匆奔向渔港或远方。生活的底色在海风的吹拂下,调和着人间百味的浓淡相宜,吴增芳的家就住在这里。

   2022年4月20日,在文昌清澜镇上的一家茶店,我的采访从这一刻开始。

和吴增芳握手的一刹那,我仿佛触摸到粗糙的渔网和礁石。刚满六十岁的人,满脸沧桑,他的所有经历,尽数藏在黑得像珊瑚礁、皱褶也像珊瑚礁的宽大脸庞深处——那是热带炽热阳光常年雕刻和四十年风浪搏斗留下的印记。

天气已经热了,别的人都是短衣短裤拖鞋,吴增芳却是衬衣长裤皮鞋。整个采访中,他没有抽烟,更没有像有些本地渔民那样喜欢脱鞋抠脚,而是认真回答我的各种提问,言谈举止中透出令人感动的文雅和从容。

老吴的父亲是渔民,父亲的父亲也是渔民,直到爷爷的爷爷,祖祖辈辈奔波于南海之上,如今,许多往事虽已模糊,但老吴永远记得,大海,就是他们祖祖辈辈唯一生计之源。

明清时代,广东和海南等地渔民的不断加入,南沙渔业发展进入兴盛时期,作为疍家人的一脉,老吴的先祖们就是那个时候从海上凭着摇撸或1吨左右的双桅船飘洋过海来到海南,并且先后在文昌、陵水、三亚等地开枝散叶。

吴增芳出生在陵水县新村港,今年整整60岁。父亲一辈总共七兄妹,都是与大海朝夕相伴的疍家渔民。老吴的童年时光留下的是渔船与高脚茅屋的记忆,历经风吹浪打和锈蚀,多是破败不堪:“渔家在江口,潮水入柴扉”,在动荡颠簸的海上小学,老吴度过了六年的流荡时光。

时光飞逝,三年中学转瞬即过,吴增芳成了新村人民公社海燕大队第五队的渔业工人,从事排钓捕捞作业。一年后,吴家兄弟又承包了一艘长17米,宽3米多的20匹马力小型机轮船,从事灯光围网捕捞作业,老吴的工作是担任责灯员,兼管财务。

同村有个女孩,叫阿荣,比吴增芳小两岁,同在一所海上小学就读,阿荣比吴增芳低两届,瘦瘦的,平时话语不多,一点没引起吴增芳的注意。后来,吴增芳上了中学,按照渔家的习俗,女孩读完初小就辍学回家,开启“渔家姑娘在海滩,织呀织渔网”的生活。

几年后,当吴增芳已经在风浪中成长为一个壮实坚强的渔家青年的时候,有一天早上,在洁白如玉的沙滩上,他见到了已经长成大姑娘的阿荣。

姑娘正忙着编织鱼网,当她起身擦汗的时候,她那修长富有曲线的身影,被早晨的光影拉得很长,格外婀娜多姿,阿荣朝他羞涩一笑,是含蓄,也是含情脉脉,这种目光和语言,只有在海上生活过的青年男女读得懂,那一刻,吴增芳突然有一种被闪电击中的感觉。

自那以后,渔家小伙青春岁月里被压抑的激情,被那修长的背影激活了,多少次,他出海归来立在船头,远远打望着姑娘曾经织网的方向,久久不肯离去。

造完一幢崭新的二层小楼,时光已经是1984年的冬天。

冬日的温暖阳光落在清水湾的洁白的海滩上,也洒在渔村的道路上,村里静静地,渔人归来,热恋两年的阿荣领着吴增芳走进了自己的家门。

阿荣的父亲李仁喜出生在海棠湾,长得高大帅气,八十年代初承包着镇上最大的施网渔船,是渔村首屈一指的富裕家庭。看着女儿带回的小伙长得相貌端正,家里又新建了楼房,父母很是欣慰,他们挥挥手:“姑娘嫁给你啦,但有一条,你必须善待她。”

“请放心,我会的。”吴增芳一诺千金。

从此,40年相濡以沫,他们风雨同舟。

1985年,改革大潮暗流涌动,新年的脚步也悄然来临。

51岁的大副吴成积放下苦涩的中药罐子,把几个孩子喊在一起说:“镇居委会都把渔船投标卖断了,你们兄弟几个买条船独立作业吧,我身体不行了,后面的事就由增芳领着你们干。”那一幕,至今仍深深嵌入吴增芳的生命记忆之中,他从此懂得了责任和感恩。

面对虚弱的父亲,吴增芳自知重任在身,他向父亲作出了保证,然后举全家之力加上贷款,筹措10万元,赴广东省阳江定制了一艘37吨80匹马力的灯光渔船。

那一年,吴增芳26岁,这样的魄力,在当时渔村并不多见。

三年后,年仅54岁的父亲病逝。一夜之间,本已红红火火的日子瞬间失去了活力,眼中明亮的世界也成了一片暗淡,在母亲婆娑的泪光里,吴增芳擦干眼泪,记下父亲的嘱托,领着四个兄弟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他们的眼前,夜色如水,一家人默然而行。

随后,当地镇政府伸出了温暖之手,对这个困难重重的家庭进行了救助和妥善安排。

这一干就是十年,十年后,两个弟弟上岸打工,剩下的老吴三兄弟都已磨炼城熟练的水手,一年四季漂泊于海上,风里来,雨里去,南海的风浪练就了他们豪爽、刚毅的性格,淬炼成极富冒险精神的船老大,于是,各自买船招兵买马,迎接新的生活,小渔船从此成了遥远的记忆。

千禧年到来的前一年,在政府的扶持下,吴增芳耗资百万新造的一艘动力200匹马力的渔船在清澜港亮相,家也随即搬到了清澜。新船长23米,总吨位57吨,适航里程可达1800公里,具有良好的抗击风浪和远航作业能力,这是吴增芳新生活的开端,也是献给新世纪的岁月长歌。

从此,船老大风雨兼程,迎来了捕鱼生涯的华丽转身。那时的老吴豪情满怀,站在船头,感觉自己的双脚从此迈进小康渔家的行列。在后来的二十多年里,老吴夫妇和他的伙伴们行驶于七洲、铜鼓、外水、陵水等渔场,在纵横50多海里的波峰浪谷中收获着希望,也见证了渔业队伍的壮大和渔船的更新,遥迢渔家之梦,在政府温润的怀抱里变得真实可信。

事实如老吴盼望的那样,在党的富民政策和当地政府的支持下,含辛茹苦的渔业人生终于迎来柳暗花明:还清了贷款,买了商品房,迎来家里最后一个大学毕业生的回归。

“一切全靠党的政策和政府支持”,回忆过去的艰难时光,老吴不无感慨,眼里泪光闪闪,尽管他从不落泪,曾经的苦涩,早已随着波涛融进了大海。

丰富的海上作业经历,质朴踏实的人品,更兼心地善良,几次在风暴中冒险救助渔民,让老吴在渔民和渔港中有着良好的口碑,他的琼文渔33168船先后四次被文昌市清澜边防、文昌市渔政渔监管理站、文昌市渔民协会评选为“守法文明船”,老吴多次被评为“守法渔船民”,还出任了文昌渔业协会的副会长,带领渔民走上共同致富之路,和渔民结下深厚情谊。

2000年前后,在当地政府的积极扶持和渔业协会的牵线搭桥下,老吴的伙伴们先后有10家购进百吨以上的钢铁渔船,木船从此更换成钢制大船,晋级远洋捕捞的行列,这里面,也包含着老吴含辛茹苦的诸多努力。

2021年5月,作为文昌渔民中的优秀代表,吴增芳参加了国家级非遗保护“南海航道更路经”的传习研讨活动,多年的航海经验上升到理论的高度。老吴说,如今,即使没有导航,他也能凭着经验和传统的“更路薄”驾船到南海的各个地方。

每年清明前后,老吴的捕捞作业开始在七洲列岛周围,秋天开渔后,随着水温、渔汛的变化,他会转场到陵水的分界洲附近。他去过近海的各个渔场,也去过东沙、西沙,南海诸岛耳熟能详,却不知道海口电影公社、火山口是什么样子,也没去昌江看过木棉花,一壶冰心,全在大海,一双铁脚,立在渔船。陆地上的人上船会晕船,老吴离了船会晕路,连绵海浪和渔船的欸乃之声,就是老吴的天伦之乐与绕膝而欢。

老吴育有四女一男,他不像有的渔民家庭那样,女孩读完小学就留在家赶海织网,而是想方设法送孩子走向外面的世界,风里浪里挣的血汗钱,源源不断地供着,孩子们很努力,个个品学兼优,是渔村里最漂亮的姊妹花。

靠着他和妻子两个人的打拼,孩子们先后读完大专并参加工作,四个女儿中,两人是医生,两人是教师,两个女儿嫁给了渔政部门的公务员,一个嫁给了房地产公司的高管,小女儿在深圳一所学校担任教师,大学毕业的儿子更是他的骄傲,也是他寄托一生海上梦想的渔家传人。

“孩子们经常回来看你吗?”我问老吴。

“很少。”老吴摇摇头,脸上洋溢着父爱的柔情。他说:“孩子们都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工作。不过,他们经常用微信发来问候!”

正当老吴力图做大做强的时节,大学毕业的儿子却给他规划的蓝图带来了考验:儿子接受了一家园林公司聘请,意图在陆地上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

彼时,渔船上老一辈的落寞背影和椰树下年轻人自主择业的“一家两制”,已成渔村中并不少见的模式,这样的选择让老一辈百感交集,也让他们世代守望的传统祖业遭遇断代的可能。

很多时候,老吴驾船归来,总是走出驾驶舱,夜色潮水般融入大海,面对渔火闪烁的海湾,他站在船头默默思考交接班的难题--是若即若离的蓝色梦幻,还是新的机遇和挑战?

面对话语不多、沉稳干练的吴增芳船长的时候,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位已经在风浪中奋斗四十余年的渔民,他身上所呈现的热情睿智和对大海的热爱,不仅是人们常说的奋斗不止的个人秉性,他的内心还蕴藏着一种大海般的深沉和博大的情怀,为了走近他,探寻这份激情背后的原因,我和文昌市作协符忠群主席、林虹副主席前去参观老吴的渔船。

老吴的船停靠在渔港深处,三层高,已有23年的船龄。驾驶室内地板是木质的,摆着一排沙发,前面放着一个茶几,茶几上放着一些零食和饮料,墙上挂着一个福字,一扇木门连接着卧室。二层的前面堆放着层层叠叠的渔网,散发出蘸满海水后的气息。若不是窗外的茫茫大海,和驾驶室内的主控制台提醒着这是在大海上,还真以为走进了陆地上一户寻常人家。

这,就是老吴经年守望的海上之家。

渔船收拾得很整洁,驾驶室内五脏俱全,主控制台上的卫星导航系统、雷达、探鱼机、太阳能照明系统和卫星电话等设备一应齐全。老吴介绍,他是最早接受并使用探鱼机的渔民。

渔船的后部,放着一艘小船,在一般等级较高的船舶上,这样的小艇会被称之为救生艇,而且不止一艘。在渔船上,小艇多用于捕鱼作业,但到了命悬一线的危难时刻,同样也是救生艇。

都说在南海没有遇见台风,就不算真正的渔民来。如今,即便气象预报精准到分分钟钟,大海有时还是会像个任性的孩子。

老吴介绍说,有一次,当他满载收获的喜悦回程的时候,突然遇到风雨交加,巨浪横空,风雨击打着渔船的外壳,发出各种各样的怪异声响,迎风的船舱走道变成了一条小河,随着船身的大幅度摇摆,搁在各个舱门外的厨房用品,上百公斤的大米桶,全部滑到一侧,再从船头漂到船尾,又从船尾漂回到船头,最后,全部落进了大海,船舱瞬间积满了海水,倾覆的悲剧即将发生。

千钧一发之际,凭着多年海上遇险的经验,老吴沉着换前进中速挡并向左打满舵,利用海浪的阻力调正船尾,那船仿佛瞬间感悟到船长的意图,倾斜的渔船迅速以船头正向对着风浪,加上船员及时排水,总算化解风险,而这一系列操作,都是在瞬间熟练完成。这种惊险的经历绝不一次,每每回忆,即便是从风浪中闯出的老吴也难以心如止水。

老吴说:“船跟人久了,就有了灵性和默契。”

这默契,来自风雨中的朝夕相伴,来自一个渔家人半个世纪和船与大海的不解之缘。

进入4月份,吴增芳总共出海20天,最好的成绩是一次捕获1万5千多斤鱼,其余时间,有几千斤、数百斤的,也有白忙一天的,算下来,总的收入尚可。也曾有过一个航次捕获10万斤的记录,但那都是在过去。老吴说,年轻时跟随渔业社的大船去西沙、东沙,那时的鱼多得抓不完,每次出海都是满载而归,如今,这样的机会在慢慢减少。

2000年以前,老吴最好的成绩是一年收获70多万斤鱼,而最近几年,每年产量只有20万斤左右,现在近海捕捞产量基本上是一年比一年低,特别是有台风时,鱼都会往深海里去,近海基本无鱼,如果继续低迷,就得考虑向远海发展。

关于往后时日的安排,老吴告诉我们,会做儿子的工作,说服他上船当自己的助理,把一切知识技能传授给他,取得船长资格后,再换一条新的钢制大船,然后告别江海,回归家庭。

谈笑之间,老吴的手指着对面码头,那里繁忙一片。

 

 

清澜码头,晴空一抹贵族蓝,蓝得炫目,不带一丝尘烟。

“琼文渔40899”静静停泊在岸边,渔工们忙着卸货和清洗擦拭渔船,它那洁白的船体和高昂的船首显示出它的高级感和与众不同,在这里,我们见到了船长冼清志。

这是一个49岁的渔家汉子,长得敦厚结实,皮肤跟吴增芳差不多,常年风吹日晒,黑里透红像是海中岩石的缩影,风暴雕刻的痕迹依然清晰,宽宽的额头下,明亮的双眸清澈而深邃——那是一双洞察大海、与风浪对话的眼睛。

在船长中,冼清志属于新一代有知识有专业技能的年轻船长,也是渔民中为数不多的成功人士,全家兄弟四人中拥有两艘钢铁大船和两艘大型木船。

交谈中,冼清志显得很忙,一边接听电话,一边安排工作,他说要赶在休渔之前再去一趟西沙渔场,时间就是金钱,在他这里得到最好体现。

出生于1973年的冼清志在南海的风浪里淬炼了30多年的时光。

初始,冼清志也是在木帆船上打鱼,一干就到2011年,投资400多万买了一艘钢铁大船。渔船全长40米,航速可达九节,有着200吨的体量和炫酷的颜值,船上配了20名熟练渔工。

从此,他们常年往返于西沙、南沙和渔港之间一次次收获了劳动的成果和丰收的喜悦,也见证了祖国的强大和对渔民安全的充分保障,交谈中,冼清志的话语里由衷流露着对国家、对政府的无限感激和作为一个中国渔民的自豪自信。

冼清志说,运气好的时候,他的单个航次可收获10万斤以上,同伴中最高记录是一个航次捕获13万斤以上,最高售卖50多万元,每年下来,减去各项开销,可以有不错的收益

我问去三沙的安全问题,冼清志说,渔船上装有两套导航系统,加上天气预报准确,还有海警、渔政部门的保驾护航,全程安全无忧。

当然,冼清志成绩非只是孤独的个例,渔民伙伴中一次下网收获几十吨的例子并不少见,西沙、南沙等渔场目前还是等待深入开发的宝库。

在西沙南沙海域,渔船捕获的深海鱼品种也是丰富多彩,千姿百态。比如石头鱼、金枪鱼、石斑鱼、金线鱼等热带名贵海鲜。石头鱼、苏眉鱼在酒店卖到数百元一斤;百余斤重的一只金枪鱼出口到日本,价值在数万元以上

灯光围网捕鱼为例,在西沙海域的优越显而易见。捕捉的鱼个子大,数量多,品种丰富,还可以捕到20多斤的鱼,卖出的价格也不同。而在七洲列岛海域捕捉到的鱼品种比较单一,最大的也就6斤左右,这也是一般大船更愿意去三沙、闯深海的由。

相比天打个来回的七洲列岛,去西沙捕捞劳动强度非常,人更辛苦清澜到西沙群岛有350的路程渔船顺流单程需要20多个小时,往返一6天时间,如果没有抓到鱼,就需要多停留一两天时间再返回。正因为如此,只有百吨以上的大船储备才具备远洋捕捞的能力。如今,在政府的鼓励下,已经有越来越多的渔民正在对现有的中小渔船升级更新,以期晋级远洋捕捞的船队,迎接新的机遇。

然而,大有大的难处,解决仍需努力

其实,在浩瀚的南海上,二百吨的渔船只是一叶轻舟,即便上千吨的大渔船也难言其大,不过是曾经沧海的一瓢之水,往返费用,确实是一笔很大的开支。

据悉,针对渔船往返三沙的高额成本和后顾之忧,有关方面正在考虑加大海上服务平台的建设,配置生产服务补给船,为外海远洋捕捞渔船提供油料、淡水、生产生活必需品补给,提供运销捕捞水产品等服务,打造“海上移动补给平台”,加快寻找建立渔船避风港等,真心期待这些惠民之举早日落实兑现。

同吴增芳的困惑一样,冼清志面临着后继乏人的问题:三个孩子中,没有一个愿意上船接班当渔民,好在,他还年轻,相信政府的后续政策会逐步帮助解决这一困扰渔民持续发展的难题。

同样渔民从业人员逐年减少的还有离清澜港不远的文昌铺渔村,那是疍家人世代居住的地方居住着430户渔民共计1800余人。

铺渔村,我们走访了老书记、前村委会主任韩建元。韩建元已经82岁,是世代渔民,父亲韩绪丰是琼崖纵队战士,1945年牺牲在抗日战场上。老人的家面临大海,是一栋两层的楼房,家里墙上至今挂着人民政府颁发的烈士证书。

老韩说,他年轻时也是一条敢闯风浪的汉子,带领渔民驾着帆船一次次去七洲列岛或东沙海域捕鱼,最多时一次收获可达6000多公斤。

“我一生都是从风浪里走过来的”,尽管老人说话很慢,但我感到,在他内心深处依然充满闯海蹈浪的激情与自豪,说着话,他从屋里捧出一部厚重的书递给我说:“这个送给你。”

书是原中国侨联副主席林明江主编的《古镇春秋》,洋洋500多页,里面收录了韩建元撰写的三篇文章,详细记载了铺前渔港、铺渔村和革命老区地太村的历史风云,都是珍贵的历史珍藏。那一刻,我对这位慈祥老人由衷地感激和崇敬。

如今,老人的两儿两女,早已不再从事捕捞。老韩的儿子韩秦光在镇里当电工,他告诉我们:在政府的关心下,渔民家家户户都在海边盖了楼房,老一辈渔民已上岸安享晚年,每天听琼剧或者喝茶聊天,年轻一代多是从事销售或在城里打工,而下网捕鱼只是年轻人早晚在家门口的兼职副业

渔港码头上,细雨朦胧中,几十艘玻璃钢小船静静排列在岸边,少有人冒雨出海,码头上呈现着“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小清新,历史上千帆竞发的著名渔港,如今正逐步向休闲渔业转型。

其实,老一代渔民的感情也很复杂,既有白发弄扁舟、渔火对愁眠的回忆,也有渔耕文化传承的希冀,还有对子女们今后生活寄予的望,为了下一代在城市的写字楼里觅得一份安稳他们愿意割舍世代坚守的渔业来成全后辈人的海阔天空,而年轻一代,也在去留之间进行着两难选择,或许有一天,在他们蓦然回首之际,会重新接过老一辈的船桨,在海洋深处写出自己的渔歌华年,告慰老一辈的平生夙愿。

   “平生爱大海,披月乘风来。脚踩惊涛涌,心追鸿雁飞”,是的,老一辈是那么热爱大海,向往大海,除了渔轮温柔海风的触摸,除了站在海岸眺望大海的诗意除了朦胧夜色中渔火闪烁的深邃,他们更记得烈日暴晒下“一片汪洋都不见”的壮阔苍凉更呼唤疾风暴雨中浪遏飞舟的勇往直前。

只有真正的渔民,才会一生与海结缘,并在阳光的雕刻与海水的浸润中绽放生命的光华,在大海的怀抱里体悟生命的沧桑和永恒,他们是韩建元、吴增芳、冼清志和一代又一代的闯海人,是代代守望的海上渔家。

 

 

离开清澜的那天下午雨在车窗外哗哗下着,透过雨幕远眺烟雨迷茫的渔港,一排排船静静地停泊在码头的一侧。而我眼前浮现的,是老渔民杨建元沉稳慈祥的笑颜是吴增芳敦厚亲切的面容,是青年船长冼清志爽快热情的话语

我和吴增芳船长接触次数最多,曾两次上他的渔船参观,还和他一起乘坐渔民的小船出海,在颠簸起伏的渔舟上体验渔民的江海人生,他的淳朴善良,厚道谦逊,都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问老吴:“你在海上捕鱼中最深的印象是什么?”

老吴憨厚地一笑:“最深的印象就是抓了很多很多的鱼。”

我又问老吴:“你航海生活中最难忘的是什么?”

老吴想了一下说:“最难忘的就是抓了很大很大的鱼……”

我文章初稿老吴的渔船是60吨重,长24米,发给老吴看后,老吴是打电话,又发微信,船的吨位实际只有57吨,长度只有23米,一定要改过来,不然,渔民同伴们会说他在说大话。

实事求是,一诺千金,这就是中国渔民海洋般的胸怀,金子般的品质。

三位渔民,代表着老中青三代人,虽然不是超凡脱俗的人物,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他们有经历、眼光、胆识,胸怀意志,当杨建元以赤诚之心引领渔民走上共同富裕之路的时候,当吴增芳老之将至依然心向大海情牵渔蓑的时候,当冼清志劈波斩浪勇闯三沙的时候,从他们的背影里,我看到了整个中国渔民的可贵品质与豪迈情怀,也让我对这些渔民也有了新的发现与认识。

雨渐次小了,云层密布空中,唯有一罅天光,从天穹里悄然射下。凝望着远方的海水,便感到了周身激情的沸腾,仿佛内心也变成一泓湖水,荡起层层波澜。如果说生命的过程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那么人类的文明史也总会走向相似的地方。人类先祖诞生于水中,更大的水域延伸为海洋,继而孕育了更丰裕的人类文明。由此,向着海洋更深远处进发,是人类永恒的使命。而渔猎文明,虽河流汇入大海的沧浪之水,却又是个民族历史长河中不可缺少的伟大江流。  

道路两旁,风过椰树,送来簌簌之声远方的灯塔闪闪发亮,海潮涌动处水天相连。遥望清澜,忽然想到两句古诗的意境:“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那是逝去岁月的艰辛记忆,也是渔耕文化的历史回声,更是勇立潮头的呼唤呐喊。

风吹过,海浪连天涌,渔火照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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