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大山深处,雪峰余脉。
雨,淅淅沥沥的。清晨的风,自山那边而来,悠闲地,柔柔地穿过树叶的间隙,带着香椿的味道,似梦似幻。炊烟 ,自家家升起,在细雨中袅袅。屋檐下,不知哪家的公鸡伸长了脖子,长长的鸡鸣似乎抽尽了鸡肺里所有的空气,方才停歇,却又展翅扑向不远处刚刚从鸡窝里下过蛋的母鸡。雄壮威武的公鸡来势汹涌,只一瞬之间已骑在来不及逃走的母鸡身上。古老的雕花木门,门槛上趴一只白色的小猫,那一地鸡毛似乎并没有半点影响,依然半闭着眼睛,悠闲自在。
不知何时,炊烟渐止。一人,一碗。不,不只是一人,一碗。碗里堆着饭菜,那菜几乎要顶着鼻尖,自自家门口而出。
来了 (侗话),吃的什么菜(苗话),腊肉啊!不错!(客家话)
嘴巴里填了饭菜,腮帮子鼓起,有些口齿不清。眼睛却瞄着人家碗里,或者锅里。
来了(苗话),你家炒什么好吃的(客家话),也一样呀!腊肉,!(侗话)。
寨子里,三个民族,三种语言,互相交融。也许上一句话是苗话,下一句便是侗话,再下一句是客家话,转换自如。人们习惯这种交流方式,在这里,自牙牙学语的孩童,便开始学三种语言。
穿过那家走廊或者屋檐,手里的碗中多了些许菜食,不一样的,一样的,堆在吃陷下去的饭坑里,看起来那碗中吃食还是一样多,一样高。脚下的路,早已硬化,不似多年前的坑洼,走起来轻松有力,干净利落。嘴里扒拉一口饭菜,觉着碗中菜太多了些,便又夹了菜往嘴里送,腮帮子鼓得更高了,像唢呐匠似的。
伢崽,端根凳子过来给你叔坐,(侗话),快点,吃饭没得坐等于惹了祸(苗话)。
虽然,端着饭碗满寨跑已成为习惯,进了家门还是要坐着舒服些,“吃饭没得坐,等于惹了祸”非常形象。这一家一家跑,边吃边消化,等回到家非重新来过。
的确,坐着吃饭比站着吃舒服多了,饭自然也下得快,碗也见了底,肚子却还没撑起来。不用说,也不用拿筷子敲碗提醒 ,刚刚的伢崽子似抢一般把碗接了,撒开脚丫子往厨房而去。
不要太多(客家话),一点点就可以(侗话)。
多吃点,家里饭多得是 (侗话)。伢崽,给你叔多装点,还有菜(苗话)。
如此这般,也许一小时,也许更长一些,碗空了,肚子撑起来,忍不住打着饱嗝摸着肚皮,却还没走完寨子,只得举着空碗,筷子时不时往碗沿敲击,发出“叮叮”的声响。
吃好了?(客家话)碗口都缺了一块!(侗话)
怎么会缺呢?(侗话)筷子能比瓷坚实?(客家话)敲破了碗?(苗话)怕你的碗要缺了!(侗话)
忍不住,各自将碗沿凑近了,旋转着仔细观察。每天敲着,虽说筷子是竹子做的,未必敲缺了瓷碗,但年长日久的难免意外。
……。
雨依然淅淅沥沥,淋湿了山林,淋湿了每一片树叶,淋湿了屋瓦上古老的青苔,饭点已结束的人们捧着空碗珊珊而归,脚下的千层底却未曾湿得半分。
饭点过后,雨已慢慢停歇。云,开始散开了去,一缕缕阳光自云缝里照了下来。香椿叶里的水珠泛了金光,仿佛一个斑斓的小太阳。清风摇曳,轻轻滚动着,仿佛随时都要滚落,却又舍不得似的回了去。
寨子三面环山,只一条硬化的公路自山下蜿蜒而来。群山之间,涓涓细流而下,汇集于寨中一口池塘,池水碧波荡漾,泛动着水中七八只水鸭。池边几位女子正在洗漱,扭成麻花状的衣服在棒槌的敲击下,时圆时扁。她们的娘家与夫家也许只一墙之隔,也许是门对门,再远也不过咫尺之遥,出不了这个寨子。娘家杀猪,因猪太大又不肯被宰杀吃肉,很是凶悍,所以头天让女儿女婿帮忙捉猪脚。自然,要么有一只猪脚,甚至分得半边猪肉,吃上十天半月,嘴角流油。娘家近,自然方便许多,或者三病两痛,或者生日往来,即刻即到,女儿不是泼出门的水,女婿抵一个儿。
想往日闺房待嫁,月老红绳,头顶红盖头,半抱琵琶,等待夫君亲迎。鞭炮烟花,鼓乐齐鸣,吉日良辰,迎娶新人。待宾客散尽,红烛摇曳间,琴瑟和鸣,缠缠绵绵,春宵几度,只怕那木门不够隔音,怎知廊下听房客,几度捧腹,口干舌燥。
她轻轻抚摸着自家男人的衣服,一丝温柔从心底最深处升起,不觉手中棒槌停下,脸上发着烫,红彤彤的两朵红云。母亲,来自外寨,唯一会的是客家话。至今,母亲的苗话和侗话依然青涩,很多时候词不达意。在记忆里,母亲不会对谁不高兴,她把所有的苦楚都放在心里,她仿佛水做的,柔顺安静,却会因为父亲的一句话或者一个眼神,有流不完的眼泪。母亲说,父亲年轻时候和寨子里一个人女孩很好,小时候,他们一起捏一个泥娃娃,她当妈来他当爸。长大了,他们从各自家里出门,一个走沟底,一个爬山岭,相约在某一个山坳。清风明月,海誓山盟,感情在他们心里生了根,这辈子除了生死,再无任何能让他们分开。然而,外族不能通婚像一副枷锁,紧紧锁住了这对情侣的幸福。就在他们情意绵绵的时候,为了棒打这对苦命鸳鸯,家里为父亲说了这门亲事,女主角就是母亲。就在母亲进门的那天,那个女孩在往日情意绵绵的茶树下,将茶树枝圈了一个结束生命的锁扣。
衣服,早已洗净,还是麻花状躺在木桶里,女人们却仿佛意犹未尽。她们仿佛在想着什么,希望什么。阳光下的灿烂,整个世界充满希望,就像墙上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各族儿女大团结”。
风,随着太阳的西斜,更大了,也冷了一些。一声声的母亲和父亲的呼唤,穿过风,穿过阳光。孩子们一身尘土,在斜阳里闪着光,那是一身就算在夕阳下,也掩饰不住的朝气。终于,那太阳只剩半边靠在山坳里,仿佛被孩子们咬了一块的烧饼。烧着了的云,此刻淡了一些,却似有千万道金光穿云而过,直射过来,分不清是红,紫,橙……,只觉置身于幻境,如醉如痴。寨子里,木墙,屋瓦,窗棂,雕花木门,都披上艳丽的衣裳,它们溜着金光,华丽而堂皇。那只门槛上的猫已不知去向,或许被一只老鼠引在洞口,正吹着几根胡子瞪着猫眼而无奈,或许找了一个更宁静的地方,用爪子垫着脑袋,正懒洋洋“猫晒须”。而鸡们披着霞光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寻觅着草丛里不知名的虫子。
炊烟又一次从家家袅袅升起,锅碗瓢盆交响曲开始又一轮的奏响。孩子们却不愿意回家,尽管有父母的呼唤,他们三五人相约到哪一家吃饭,然后一直到天完全黑透,等着父母领着回家。只是,少不了母亲的责骂,父亲的楠竹枝。这些,孩子们已经习惯,并不会因此而早早自己回家,他们觉着,自己家的饭菜不好吃,自己家也没有别人家好玩。
为了孩子们,寨子里的家庭都置办了或多或少的摔不破的小碗,因为不知道哪一天,自家的孩子会带着一群孩子回家吃饭。在某家饭桌上,一群孩子围桌而坐,他们手里端着不锈钢压成的小碗,碗里满满的饭菜。孩子们差不多把整张脸都埋在饭碗里,脸上嘴角都是饭粒。母亲满脸怜爱,带着微笑一个个给他们侍弄干净,这些孩子就像她自己的孩子一样,她心疼欢喜:慢点吃,没有人给你们抢。那最小的孩子,手里的小勺子往嘴里扒拉着饭菜,不料那碗翘起来将他的半个头脸几乎都罩着。母亲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将孩子抱在怀里,装一勺饭菜往孩子嘴边,雏鸟一般的嘴巴张大大的,末了,母亲悉心擦拭着小嘴边的油渍饭粒复又往小嘴里塞。
太阳完全落下去不久,树梢便挂起了一轮明月,大大的圆圆的,皎洁无暇。只一瞬间,那银雨便泼泼溅溅于每一处土地,每一片树叶,那香椿树影影绰绰,妩媚婀娜,在银色的世界扭动着腰肢。月光是柔软,朦胧,微凉的,它没有太阳一样的热烈,直接。几乎在月光出现的同时,围绕着池塘的高高的路灯也发了亮,这种光亮是区别于月光和阳光的,橘黄,似亮非亮,给人宁静祥和。不知何时,有人影出现于路灯之下,他们以极慢的速度,相伴信步而行,他们不是要去干什么,只是享受柔软的夜色,享受这宁静的太平盛世。人们绕着池塘转,一圈,两圈,三圈……,一盏盏数着高高的路灯杆子,这些数字人们早已熟记于心,但仿佛怕有人偷去一两盏一般,一天天数着。离池塘咫尺之处,一座八角凉亭,亭子里石桌面“楚河汉界”,正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人们屏住呼吸,遵从着观棋不语,他们仿佛置身于硝烟弥漫的战场,两位主角锁眉深思,每走一步,便要熟虑而行。
夜,越发宁静了,也许是深了吧!路灯还是原先一样,不知疲倦,它要给寨子照亮,负责黑夜里的光明。夜风轻抚,池塘里的明月,仿佛更亮了一些,却椭圆起来。一波银圈悄悄泛起,在安静的夜里,似无声的电影。也许,是夜风不小心惊醒了夜不归宿的水鸭,自岸边草丛里泛起一圈圈涟漪,那涟漪迎着池塘中央的明月而去,只轻轻一碰触,那明月便稀碎,星星点点的,珠宝一般撒满了池塘。
家家窗棂的光亮已熄灭,月光透过窗纱,照亮了床头的脸,他们已进入梦乡,脸上尽是微笑。不知道他们在梦境中做着什么,一定是幸福的吧!想想那脸上的笑就知道!轻轻的夜风,那圆月,那路灯,那池塘,那高高的香椿树,那一寨子的人们,在夜色中如此的宁静,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