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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 金 记

 

  家乡人最初开始出门挣钱,就是在白水江的下游,陕甘川交界处,青川姚渡对河的文县郭家坝一带帮人挖金,把含着金的沙石从数十丈深的地底下背出来,供金老板用木盆一点一点淘出沙金。那时挖金很能挣钱,一天能挣来几张百元大团结,至少也要顶一个脱产干部一月的工资,为此李山村人人都争先恐后去淘金,再苦再累再危险也无人计较。

  那年假期,我从学校回来,粗略估算了一下,全村100户人家,一个月至少挣回20万,户均要达到2000元,当时真是个天文数字啊。可惜当时我在五库教书,弟弟在天水念师专,父亲年事已高,家里正需要钱,却无人挣回来一分一文。看看村里家家手头宽裕,户户存有余钱,我不禁怦然心动,想趁学校放假之际,去姚渡挖金挣钱。村里人都笑话我,连国家干部也见钱眼开啊,要去吃那份苦。我笑笑,嘴里说着不怕,心里还是没底。

  我去的是8号窝子,果然全是咱村里人,连平时在老家都见不到的,在这儿却能谋个面。反正只要大小算个男人,都在这里发财。跟我同行的,还有同乡同学同事李进军。大家见到我俩,免不了又是一阵阵数落,好象我俩是什么另类,不食人间烟火,也好像我们端个铁饭碗,就是那个贾宝玉,都是泥做的骨肉,中看不中用。不过也说明那年月,有个固定的职业,吃上财政饭,还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跟着村里人,一脚踏进他们住的屋子的门,哇呀,无数跳骚就从双腿爬将上来,痒酥酥地,瘆人。我此前听我上门别人家的四弟说过,心里有所准备,就赶紧退了出来。进军不知道,还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跳骚们已经开始进攻他了,弄得他一惊一乍的,只是在通身摸索。一间屋子,小小三间瓦房,数百人居住,简直惨不忍睹。就算24小时轮流换6次班,每轮也有百十号人,竟然就挤在这样不足40平米的空间里,几乎是人挨着人,甚至相互重叠着睡觉的。大家直接就在地上睡着,身子底下只垫了些麦草,多少人连这点麦草,还争抢不上。每天从金窝子里出来,往往一身水一身泥,累的要命,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抢个位子呼呼大睡,根本闻不到各种恶臭,也察觉不到跳骚的噬咬。

  我一亲房堂哥,在村里还当着村干部,家里日子也算过得去,平时都是很讲究的人,见到我的瞬间,刚从垫着草的地上爬起来,脸上还多少有些挂不住,怏怏地冲我说,看看我们吃的啥苦,还是你们好,工资领得轻省。又说,你们真的不该来,你看看,这啥环境,啊。事实上,这情景,实在出乎我们的意料,没有想到,他们为了挣回来一张张百元大团结,却这样糟践着自己的身体,真是得不偿失啊。可我嘴上还是说,这有啥呀,吃点苦,钱挣得欢啊。

  虽然同在一个村子里,还是有亲疏远近,见着我们俩,抢着说话,抢着发烟的人不少,可真正关心的,还是非常有限。记得最清楚的,还是跟我父亲年龄稍小几岁的邻居李正金,我弟弟的岳父黑疙瘩,同祖同宗的文化兴,我媳妇的堂弟全有,对我更为关心。本来,我和进军是冲着四弟田兴和堂兄李明山来的,可正好我们到8窝子的那天,他俩嫌这里挣钱不如以前,去了别的窝子,无法联系了。那阵子通讯还不方便,连金老板都没有用上手机。这几位硬要请我们吃饭,还叫我们晚上不要到大家住的房子里来,这里脏臭咬,最好另掏一元钱,租个当地人的凉席床睡觉去。第二天,他们还领我下到金洞子里,淘了三天金,挣了三百元钱。

  最难忘的,就是村里人在金窝子里吃的那饭,纯粹清一色的清水煮挂面,或者油炒白米饭,别说肉末,连一点点素菜也没有,食油自然也少得可怜。那天我正饥肠辘辘,可这饭却一口也咽不下去,然而将近六十岁的李正金,却叭叭叭吃了两大碗,我真是叹为观止。就问为啥不加点蔬菜,他说,你没有流过汗不知道,干活的人,吃这样精粮食的饭才瓷实。其实我知道,他们这是舍不得花钱。我把我的面挑给李正金,到锅边想弄点汤,一看锅里有一些土豆和豇豆丝,就偷着盛了一些。没想饭馆女老板已经看见了,操着川腔笑着说,爱吃放心吃,没人吃这个,她把吃说成,不过节奏感很强。李正金请我的这顿饭,很有纪念意义,因为两年以后,他到新疆打工,在乌鲁木齐刚下火车就给汽车撞死了。

  头一回下到金洞子里,也很惊心动魄。我进去的那个洞子,洞口大概3见方,用木头搭成的框架,垂直下到二十多米深的沙层中,也就是河床上,然后再平行往四面延伸。那木头框架,从上一节环木到下一节环木之间,至少有三米多,必须顺着立木慢慢往下移。框架上尽是泥沙和水,湿漉漉地,还滑,要是一步蹬不好,就会掉下去。而且就在那么多人上上下下的同时,框架中间不断运行的卷扬机,吊着大沙桶,七上八下,一刻也没有停顿,从洞口不断有沙石落下来。有文化兴和全有照顾,慢慢往下挪动,我都两腿打颤。跟我同来的李进军,跟本就不敢进到洞里。

  下去以后,他们就叫我在垂直转平行的地下洞口,负责卷扬机挂桶,这活儿是金洞子里最轻省的。就是把里面背出来的含金的沙土,看着倒进自己的桶里,挂在闲下来的卷扬机的挂钩上,桶上有编号,可以区别不同的班次。但是我干着虽然新鲜,还是不容易。一是要及时抢来挂钩,二是要看着自己班次的人,不能把沙土倒在别人的桶里。数十个班次的民工们,都靠一个卷扬机运沙土,非常忙碌。如果不争不抢,桶满了就挂不上钩。不盯着自己的人,那沙土就白挖下来白背出来了。多亏一班下来,只有四五个小时,要是时间再长些,更受不了。

  洞口这个地方也比较拥挤,杂乱,吵闹,当然也危险。洞子里那么多人出出进进、上上下下都在这里,所有的沙石也要在这里中转。人多事杂啊,其中有喊叫的,有说事的,天南海北的各种腔调,吵吵嚷嚷着,还有卷扬机的咯吱声,柴油抽水机的鸣叫声,混合在一起,简直就是人间地狱。还有就是进出渠道不畅,一旦洞子里抽水机停止运转,或者停电,那样多人乱起来,可不得了。那天南面的小洞子里突然停了几分钟电,好多人黑咕隆咚往出跑,碰得头破血流,里面就有我的小学老师,当时还当着民办老师的李正荣。

  从平行的洞子里面再往进走,上面临时用木棒打着顶木,支撑着挖空了的沙石层,时时不断地往下滴着水。路道不畅,曲里拐弯,好多地方要低着头,蜷着腰,慢慢爬行。路面坑坑洼洼,还多有积水,一不注意,就会摔一跤,或者窝了脚,或者碰破嘴脸。最要命的,里面空气稀薄,反正火柴点不着,烟也吸不成,有时呼吸都很困难。密密麻麻的电灯挂在洞里,却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发着暗红暗红的光。我们这些乡亲,一进横洞,就都穿着雨衣,头上蒙着塑料布,一个认不出一个来,看着像电影电视里的鬼魅一样可怕。

  按说,万事开头难,第一次敢进去,就能坚持下来。但是,我上了几个班,背过沙土,也在最里面挖过沙,每天要上来下去在那框架上冒几次险,干着干着,就心有余悸,继而恐惧起来。那天我正跟全有在洞子里最里面挖金沙,突然前面顶上的一块沙石就不声不响的落了下来,我脸都吓白了,全有却笑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而且拿着铁锤钢钎,继续操作。出洞以后,他说,他们早就见惯不惊了。那天上来,我就再没有下去,我真的有些害怕。

  也就在那天,我开着农用车偷着运送民工的二哥,给刚来金窝子里的人捎口信,说家里有事,叫我立即回家,他在姚渡渡口等我。其实他是怕我吃不了那个苦,想诓我回家,这,也是父母的意思。也就在那天,当我坐着二哥的车,走过大姚公路竹林里道班不远,看到了一辆拉运挖金者的小四轮拖拉机,掉入了河道里,反正公路边上已经抬上来几个血淋淋的受伤者,不知死活。后来听说,那天的小四轮翻了,加上司机总共死了四个人。一路上,二哥冲我说,看到了吧,钱不好挣啊。

  这是我第一次打工的经历,我曾把它写进我的一篇《金光闪闪》的小说里,不过里面的好多情节,都有虚构。但是金窝子里确实是个独特的世界,里面除了这些自然的危险,还有更多人为的险恶。我们那些乡亲,往往见钱眼开,还自作聪明,难免有人偷偷摸摸,要是叫人家金老板抓住你在偷金,一顿死打,几乎会废了你。而且他们大概实在穷困怕了,见人家什么东西偷什么东西,显得非常下贱。在这篇小说里,我还写出了乡亲们的极度自私,极度狭隘的心胸。他们那样弱势,却还耍一些并不高明的手段,欺骗别人,也自欺欺人。比如不愿跟你同班挖金,就说些假话,当面议论张三,背后又编排李四,出门在外,却各怀鬼胎。

就在我挖过金的这个8号洞子里,我回家不足10天,就出了事。跟我们临近的三仓乡杜家山村里的一个小伙子,从洞口掉下去摔死了。我们村里人回来说,本来还有一步,就上来了,不知怎么突然就失了脚,金老板给这家人赔了5万元。我听着又出了一身冷汗,我们这些乡亲,更多的时候,是要钱不要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