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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回家

  

715日这天,我回到老家短暂逗留。在和母亲唠了很多家常话后,觉得时间还充裕,我便将心中久压的心事说了出来。我问母亲,姥娘姥爷的那座老院子怎么样了,很想去看看。不知为什么,这座老院子最近老是让我牵肠挂肚,让我魂牵梦绕,是什么让我如此迫切的想看看它,我也说不清。

母亲说,老院子已经荒芜了,西屋早就坍塌,只剩下四壁的泥胚子墙,院子里满满的野草,老鼠刺猬不分昼夜出没,还是不去为妥。我也知道,自打十一年前姥娘去世,姥爷搬来家中居住,那老院子就真正孤独了。母亲小时候在那儿长大,必然有触景生情的感慨。我只顾自己的成长眷恋,却忘了母亲也是从那老院子走出来的。我踌躇再三,和母亲商量后,决定去那老院子看看。

  母亲蹲在电动三轮车厢里,我驾着这辆车在村里笔直的街道上跑了一小会儿,然后转弯进入一条狭长的小巷,熟悉迎面扑来。眼前簌簌而去的是小巷两边一排排荒芜的宅院。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老巷子如今变得凄凉不堪,似曾相识。偶尔还有几声不变的莺啼呼唤当年的记忆,而其他的已经在我眼前永远消失,我的心被深深扎痛了,又顿起冷飕飕的寒意。

  在老院子跟前,我几乎认不出它来了。我的记忆中,老院子还是那矮矮的泥土胚子墙,篱笆门,我可以用力扛起的那扇栅栏,然后姥娘和姥爷从屋子中走出来,迎着,笑着,但渐渐烟消云散,灿烂的阳光下,我已经站在长满野草的院子当中。

这是我曾经十分熟悉的院子,我少年曾经在这个院子里荡过秋千,曾经在这院子天井当中的小桌子上喝面汤,曾经在老炕头听着每天早上鸡窝里鸡鸣的焦急声。我还记得最后一次在老炕头上过夜,是姥娘去世的次日晚上,端午节的晚上,辗转反侧,泪流满面。

院子的东面有一棵石榴树,南门有一棵杏树,老屋子背后夹道西头有一棵婆娑的老枣树,而现在,这些伴我成长的树也都不在了,听母亲说,这些树在两位老人去世之后很早枯死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母亲,只觉得无比心痛。

  满院子铺地的野草长得很旺盛,和老屋的老态龙钟截然相反,这就是天地间不变的无法抗衡的规律,生老病死。老院子南墙已经夷为平地,只剩下一些泥垛的缩身。泥胚子土墙外是别人家的一个猪栏,中间有一条小夹道通道西头,是自家的茅厕。这条小路,我曾经走过了二十几个年头。最后一次走,是姥娘出殡那天。但是现在,所有的回忆都变成了萋萋荒草。

西屋只剩下四壁朝天,当年熟悉的灶台、风箱、大瓷水缸、小灶台都被坍塌的泥胚掩盖。我看见,我用一双稚嫩的小手从这里面端出热气腾腾的饭汤摆到天井的小木桌上,姥娘也麻利的把烧好的菜端到天井的小木桌子上······我想过但没有问母亲这些东西是否都搬走了,如果问母亲,只会徒增她的悲痛,这又何苦?毕竟她年过花甲,不再年轻。

  母亲将北屋的门锁打开。我站在母亲的身后,凝视这两扇褪色的绿油漆的旧门。门上残缺不全的玻璃,让我的记忆一下子回到二十八年前的一天。我记得好像是冬季,幼小的自己在老炕头上睡醒后发现门被锁了,我又急又气,抄起一个木头杌子将东扇门上的一块玻璃打碎了半边,而这半块玻璃,一直让我念念不忘。  

老屋的外墙皮虽然破旧,但对我仍然那么熟悉。门牌还完整保留着:南宗家村40号。大约是我十多岁的时候挂上的吧,如今这没有生命的东西却保存着更具生命的信息。熟悉与悲伤在我心中纠缠不停,回忆清晰的快乐与现实清澈的沉痛交错在眼前,五味杂陈。

  叹息良久,我随着母亲走入老屋,久违的熟悉的一切瞬间铺满眼睛。我呆呆的发愣,是的,我这是站在十年多年前的岁月时光里,这个熟悉的场景,是十一年前的那个端午节的分别。而熟悉的一切,却更是久远了。屋堂地面上起了厚厚的浮土,我穿着露脚趾的凉鞋,与这些久别的老朋友再次亲密接触,然而,我却再也没有那种欢快和幸福。

   老屋内的一切摆设还是老样子:对门的墙山上悬挂着一幅写着巨大龙字的中堂,大约是我初中毕业那段时间买的。下面是挑山几和一张四腿的雕花带抽屉的老木桌子。这张桌子曾经承载了我几乎全部青春的生活。我的晚自习时光都在这儿上面度过,美好的憧憬和幻想也在这张桌子前徐徐展开。

桌子靠墙的左上角还挂着一只极简的笔筒,里面有几只毛笔探出蓬松的头张望着。这是我曾经用过的毛笔,也是姥爷用过的毛笔。我记得是在城区求学时为姥爷过生日购买的。

东边墙上还扎着我初中毕业的照片,我忍不住走上前,抹去灰尘,摘了下来。这是这老屋中,剩下的两位老人对我遗留的爱。姥娘已经去世十一年,姥爷也去世三年多,如果说死后有灵魂也已经去家久远,既然没有了思念,也就没有保留的必要了。

随后,我转身慢慢走到桌子前,好奇地缓缓拉开了老木桌子深深的抽屉洞,里面居然还保存着二十多年前我的小学朋友的赠送的画作,还找到一只没有了笔尖的黑色老钢笔,还有两张银行折子。打开看是姥爷姥娘生前用的一些储蓄账户。最惊奇的发现,是找到一排一寸的彩色照片,是姥娘生前的照相,面容憔悴,满头花白乱发。我不敢多看,倒不是害怕,而是心痛。我对母亲说,娘,你把这些照片带回去吧。母亲摇摇头。也许她是对的,逝者安息为大。

我习惯式的把目光转向东间。那儿曾经有一个大炕头,后来拆了变成了小炕和床的结合体,小床竖起,灰尘满面,应该是十多年前端午节后的样子。

我们又转向西间,纸糊的墙面上还贴着我上中专时的一位同姓校友的书法作品,龙飞凤舞,笔力遒劲,不知他后来成没成书法家。

西山墙壁上有一个小小的窗户,能透进微弱的光亮。曾经用厚厚的纸做过隔断,里面藏着一个盛麦子的水泥柜子。那些年过年,姥爷姥娘都会在里面点上一支煤油灯,鱼肉挂在从梁上垂下来一根铁钩子上。如今这个钩子一身黑色,还保留着凝固的过往时光。

  老屋虽然破旧,但没有漏雨,也没有坍塌,将近百年的岁龄依旧挺立。然而,人去屋空,物是人非,更多的是触景生情。母亲再次把老屋的门锁上,我回头望望这老屋,没有和母亲说话,一起离开。

  在十多年的思念中,我曾经好几次梦见老屋的西北角塌陷,清醒后很惊慌,但却始终没有勇气来看它。触景生情,难免会悲伤,而这悲伤如此强烈,以至于十年都不敢看一眼。今天,我终于忍住了悲伤回家,以慰藉告别的思念。在老屋里,我回到了自己童年少年青年时代生活,温馨,惬意,而稍稍悲伤。

  面对这飞逝的时光,人生不过是白驹过隙。这老屋的命运也和人的命运一样,终归于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