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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我和牛的陈年旧事

  我和牛的陈年旧事

  董小龙

  我又看见牛了。是弟弟养的8头大奶牛。2019年岁末的一个清冷的冬日,在渭北高原的我的家乡,8头大奶牛,在一片空旷的场院里,横斜慵懒的闲卧着,大腹便便,丰腴肥美,嘴角不停的蠕动,津津有味的反刍,那情景,宛若一幅静美隽永的风景画。

  弟弟告诉我:“现在村里家家户户都养牛,有的还是养牛大户,但养的不是耕田犁地的牛,而是挤奶的奶牛。这些奶牛,是农民的钱袋子,摇钱树,每天,牛奶公司的人都按时上门来收奶……..”

  我听着,有些高兴,又有些怅然,那些吃苦耐劳、骨瘦如柴却又力大无穷的耕牛呢?!

   作为一个在农村长大的孩子,牛是我的伙伴,我对牛一往情深,我和牛有许多说不完的陈年旧事。

  小时候,在地处渭北高原的家乡,当春草气息日益浓郁的时候,也就到了牛应该出力的时候了。人们把牛从阴冷潮湿的土窑洞里牵出来,让它在场院里晒太阳。牛一边哞哞的叫着,一边磨磨蹭蹭的走着,然后慢慢的屈腿伸腰,懒洋洋的闲卧起来,嘴里不停的蠕动着,咬嚼着。

  那时的我,因为小,干不了农活,家里人就让我干些放牛割草,牵牛拉磨之类力所能及的活儿。麦收时,就吆牛上场碾麦,嘴里不停的吆喝着让牛快走,手里拿一把笊篱时刻准备接牛粪。一到冬闲时,就套牛磨面。那时磨面用的是石磨,把麦子倒上去,把牛套在磨杆上,给牛把暗眼戴上,把笼嘴戴上,吆喝一声:“乞求,快走。”牛就拉着石磨一圈一圈的转悠。

  每年春耕之后,牛可以得到一次体整。这时节,新生的嫩草,已不再是初生时紧贴地面的样子,而是个儿长高了,颜色碧绿了,饱含汁液的叶子尽情的舒展开来,漫山遍野的诱惑让牛变得欢快与恣肆,它们奔走,挑剔,择取最鲜嫩的青草吃进肚子,用不上半天功夫,瘪瘪的肚子便涨得象一面鼓。吃饱之后,它们静静的卧在地里,嘴在不停的蠕动,在中午垂直的阳光下,津津有味的反刍,嘴角不断的泛着白沫,象一团一团的白云。

  因为和牛在一起,使我能有更多机会亲眼目睹执坳的牛脾气。有一次,是在深秋时节,种完麦子后,牛再一次闲了下来,队长让我们这些割草娃、放牛娃把牛赶上山去,让牛也享受一下牧歌似的田园风光,吃上一回真正鲜嫩的青草。队长说这是要在入冬前让牛“上上膘。”

  牛群被赶到了山上,我们闲着没事,就在草丛里玩,捉迷藏,不时的朝对面山坡上望着,只怕牛走散了。

  就在这时,我忽然发现,一阵山风吹过,一头公牛,沉重的头颅慢慢抬起,开始向远处眺望。一头公牛看见了另一头公牛。这头牛,脖颈粗壮,肩膀浑圆,腰身健硕,四肢粗壮有力。它看着,蓦地从青草簇拥的野地里站起来,慵懒闲卧的姿势变成了奔跑的姿势,它奔向了另一头公牛,两头公牛相互追逐着,顶撞着,恣意践踏着那片丰美水草,那是一片盛开着紫色花朵的苜蓿地。

  两头正在追逐顶撞的公牛惹恼了我们这些放牛的孩子,大家纷纷扬起手中的鞭子,那鞭子忽哨着,不约而同的抽打在公牛的身上,象挟着霹雳的雨点,一头公牛执坳的挺立着,当又一阵鞭子雨点似的劈头盖脑的打来时,公牛后退了,它落荒而逃,连滚带爬的越过山坡,趟过一条浅浅的河流,在岸边,它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远远的站着,神情沮丧,一脸无奈。刚挨过鞭子的头向前伸直,稍微抬起,一阵低沉嘶哑的声音从压抑的喉咙里石头一样滚出来,不由人产生一种刀割般的疼痛。

  我们村是个五千多口人的大村子,管理体制上是生产大队,下设五个生产队。我家在三队。三队最大的财富和家当就是牛。当时队里养了近百头牛,当牛群集体出工时,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群牛,不疾不徐的走着,广袤大地在它们脚下隐隐撼动,那阵势象一幅画,更象是一个古战场,极其壮观。因为牛多,生产队用了五个土窑洞,由三个老汉饲养着。因为牛多,每天的用草量非常大。我和队上的几个小青年,每天天不亮就出村,满山遍野去割草,或是用筐笼,或是用草绳,傍晚黄昏时背一捆青草回来,饲养员老汉用枰称了,或120斤,或180斤,记在本子上,月底交给会计,按斤记工分。那时的我,身单力薄,每次最多能割80斤,记5分工,也就是半个工值。那时的工分不值钱,一个工(10分)最高时值5毛钱,所以,每月割草挣的工分还不够养活我自己。

  记得有一次,那时父亲还在。一天晚上,月亮爬上了山岗,我走在六月的刚刚收割完毕的麦田里,牵着牛,随着父亲耕地,这时,我忽然发现,那缓慢走着的牛的眼角渗出一滴泪来。牛的眼泪。我感到很奇怪,也感到很新鲜。牛在哭呢。那眼泪,浑圆、硕大、晶莹,随风颤动。

  然而此时的父亲,却一直在低头劳动,丝毫不理会牛的眼泪。天色渐暗,幽暗的田地里,他单薄的身体几乎被夜幕掩盖,只有粗砺的咳嗽声象一页砂纸,在黑暗中不断打磨。父亲没有注意背后山岗上月亮的升起,他已经无暇顾及,他心里想的是,如何趁着墒情,把秋玉米种上,如何让牛派上用场,把参差不齐的麦茬深深的犁翻进土里。

  而犁地真是一件苦差事,要在板结的麦茬地里来来回回反复无数次。牛不紧不慢的走着,眼前的夏耕又苦又累,必须争分夺秒,不能有半点儿松泛,人和牛往往累的喘不过气来。我拉过拴在牛鼻子上的缰绳,蓦然发现父亲已是湿漉漉的一身汗水,而牛,也是浑身透湿,“快,让牛吃几口草。”父亲在黑暗中吩咐。

  牛喘着粗气,重重的喘息声仿佛能把一堵墙推倒,它精疲力竭了,也饥肠辘辘了,平时十分挑剔,现在饥不择食,在幽暗扭结的夜色深处,它伸出舌头,胡乱的一卷一卷,再老再硬再扎的草都能一古脑儿吃进肚子里。

  那些年,我一直和牛打交道,村里人说我是吆牛后半截的料,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

  有一年,生产队开了骡马店,队长让我到店里当会计。我愉快的答应了,心想着,今后,再也不会“吆牛后半截”了。谁知道,放下了镰刀和筐笼,离开了牛,却和马打上了交道。

  平常的日子,我吃在店里,住在店里,干在店里。除了收钱、记帐外,还要帮着店老板给骡马圈里垫土、起圈、拌料、铡草、拉粪。骡马店老板姓梁。他虽说是个农民,但不喜欢干农活,而是喜欢经商,商品意识极强,一年四季,田地里见不到他的身影,他总是在城市里转悠,经常出入于集贸市场,特别是牲畜市场,他常常是一边取下头上的草帽子,盖在左手上,然后伸出右手,握住另一个人的手指头,或三七、或二八的搞价钱,当经纪,替人卖猪、买牛,从中赚钱花。后来,因为年纪大了,不去城里了,整天拿个水烟袋,在家闲着吸溜吸溜抽水烟,于是被队长安排到店里,当了老板。别看梁老板不爱劳动,但指挥人却是一套一套的。他经常教训我说,这高头大马不象牛,光吃草不行,还得拌些硬料,豌豆、麸皮、谷草、玉米等。“去,给马拌些硬料去。”他一吆喝,我就得忙活一阵子。那时粮食短缺,家家户户吃不饱。但赶马车的却常常擀细面吃,他们大多是从三原、富平、泾阳、渭南一带来,到铜川去拉运煤炭,也有到陈炉拉运瓷器的。来的时候是空车,回的时候是重车。不管来与回,都要在骡马店里打尖歇息、住店过夜。

  还记得那些车夫,把骡马吆进店里,稍事洗刷后,就开始擀细面吃。别看他们是些车夫,手脚粗糙,但擀的面条却细如发丝,雪白透亮,下在锅里,捞进碗里,调些辣子盐醋,下些菠菜苜蓿,炒些蒜苗葱花,那色、那形、那味,真要把人香死里,那时是饥馑岁月,家家户户都是上顿吃野菜,下顿吃红苕。所以,一看见这细长白面,我都香的流涎水。

  每次见我流涎水,梁老板就一脸不高兴,说:“这瓜娃,看啥里,没见过人吃饭,去,给马拌些硬料去。”于是,那些高头大马便在谷草中吃上了豌豆、麸皮、玉米。有好多次,当车夫赶着马车离去后,梁老板总要将我支开,自己一人悄悄将马槽里吃剩的草料打扫出来,用水淘去谷草、麸皮,然后将剩下的豌豆一粒一粒拣出来,洗净后悄悄收藏起来,到晚上偷偷拿回家去,作为他一家人的吃食。

  当然,虽是叫骡马店,也有牛拉车,多半是一个人,老牛破车,拉一车瓷器,摇摇晃晃,叮叮当当,在店门前吆喝一声:“掌柜的,来咧。”“快,把牛拉进圈里,给圈里垫些干土,给槽里添些草料。”老板叮咛我说。

  离开了骡马店,走进了税务所,没想到,又和牛有了交集。

  下乡收税时,晚上回不去税务所,就睡在饲养室。饲养室大都是一孔孔土窑洞,里边放着一排排长石槽,石槽旁边是一个个拴牛桩,一头头皮包骨头的瘦牛,或卧、或站,茫然的吃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青草味,牛屡味和尿骚气。

  我征收的税源分散零星,大多是些屠宰税、原木税、砖瓦税和油漆匠、裱糊匠、木匠等零散税收。屠宰税的政策是:牛5元、猪2元、羊3毛。

  当逶迤如山的牛群又一次出现在我的视野时,已经是深秋时节,我在税务所的最后一次收税了。

  收割后的大地仿佛被剥光了衣服,袒露出一览无余却又伤痕累累的肌肤。牛和人都闲了下来。这时,人们突然发现,牛老了,躯体明显的佝偻,牛不再给人以逶迤如山的感觉,好象一株枯树,被岁月掏空了,牛老得连路都走不稳当了,再也无法到路边吃草,到涝池边饮水了。于是,村里有人议论:“把牛杀了。”但有人立即低声说:“税务所的人在村里呢,杀牛要缴税里。”又一个人说:“缴就缴,怕啥里,不就是几块钱的血税吗?”

  牛被牵来了,象去春耕或夏种一样,自然而乖顺,丝毫没有挣扎的意思。然后,有人将牛捆在一根事先准备好的木桩上,牛乖顺的依傍着木桩站在那里,偶尔动一动,象等待人给它搔庠庠,更象是在躯赶那些讨厌的蚊蝇,它习惯的将头低垂着,等待套上木轭,等待一声吆喝,然后使尽浑身力气耕田、犁地、拉车、推磨。

  然而这次没有。

  一把锐利的长长的尖刀剌进了它的心脏,剌进了牛的灵魂深处,牛颤栗了一下。牛感到地动山摇,周围是挤得密不透风的人群。我挤在人群中间,第一次看这惊心动魄的屠杀场面,人群中,不论男子汉、还是老太婆、甚或是小娃娃,无一例外的紧闭着嘴唇。牛依稀看见了那些为他拉过无数次犁的一张张再也熟悉不过的脸,间或一闪,象秋阳下被风翻弄出来的一朵小黄花。牛大惑不解,不知这是为什么?尖刀再次剌进它的腹部,它又颤栗了一下,没有人听见在牛粗糙的内心深处回荡着的山崩地裂的声音,那是最坚韧的颅骨和最坚强的意志在尖刀下血流如注,牛庞大的身躯开始摇晃,无法抑制的向一边倾斜,挺立的四肢缓慢的跪下来,然后倒在一层薄薄的秋阳浸染着的黄土里。我清楚的看见,牛在訇然倒地的一刹那,眼里骤然涌出了一滴泪。我看着,心猛地一紧,悲怆的手死死的揪着衣的一角,心里涌起一缕长久的颤栗和疼痛。正是十二月的寒冬,一年将尽尾声,在北风和残雪的掩盖下,春天的迹象似有若无。

  这时,我忽然想起在一本书里看到法国作家布封的一句话:“它体现农业的全部力量。它是国家富足的基础。”

  是的,牛是有力量的,它体现农业的全部力量,它是国家赖于富足的基础。但现在,这种无与伦比的力量被扼杀了,国家富足的基础动摇了,不管以何种方式将这种力量毁灭,将这种基础动摇,都是悲剧。辟如斗牛是将这种力量毁灭供人欣赏,而杀牛将这种力量毁灭则是为了一顿丰盛的美餐。

  我懂得了布封。懂得了一个外国人眼里的牛。“它是国家富足的基础。”

  当农耕时代渐次被工业时代、后工业时代所取代,牛似乎不再举足轻重,机械的力量日益凸显,但在中国农村,尤其在偏远山区,牛依然是不可或缺的力量,依然是农民的摇钱树。

  然而,乖顺、温和、踏踏实实、勤勤恳恳了一辈子的牛,却还是免不了陈尸旷野。

  牛死了,被杀了,我收回了我应收的屠宰税。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象小时候那样,给牛添草、倒料、喂水了,再也不会象往常那样推开窑门,轻轻一声吆喝:“大牛、二牛、吃饭了。”

  神思恍惚中,我产生了幻觉。我觉得,一缕温暖的阳光,伴随着我打开窑门,簇拥着我涌进牛圈,阴暗潮湿的角落骤然间荡漾着明媚的潮水,我轻轻吆喝一声:“大牛、二牛,吃饭了,吃完饭要上地干活了。”

  听见吆喝,牛站起来了,象往常去耕田犁地一样站立起来了,然后,慢慢的走出牛圈…….

  岁月如梭,时过境迁,这些年,呆在城里,牛的影子已极少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但我仍时不时的怀念它,怀念那水草丰美的土地,怀念那逶迤如山的牛群。

  黄昏在我轻描淡写的回忆中悄悄降临,一转身,不知什么时候,月亮爬上了山岗,我久久的凝视着,它晶莹而硕大,熟悉而陌生。我不得而知,这是牛眼角涌出的泪,还是我心头流淌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