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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父亲的尴尬事

       1

  回忆往昔,总是让我很赫然。

  自懂事起,常听到母亲不知疲倦的两句话:“嫁错郎,入错行。”(我母亲结婚前在尼姑庵里修佛,她把嫁人说成入错行)。每当此时,只见父亲在前额上摸去摸来,像在擦拭并不存在的汗水,然后嘿嘿一笑,“想嫁谁嫁谁去?”“你以为我就嫁不出去了?”母亲又总是这样反问。

  七九年秋天的某一天正逢赶集,父亲去卖桐子。太阳西坠,余晖渐渐暗淡,一只只蝉唧唧地在梨树上叫个不停。还不见父亲回来,一家人都着急得很。一是怕父亲将卖掉的桐子钱打牌输了,二是怕他喝酒喝得东西不分。这个怕是有来由的,因为我父亲就喜欢这两样败家的事情。直到天黑,老远就听到骂骂咧咧的声音响起,那声音盖过山野。他是在骂人,骂了这家骂那样,惹得邻居都跑来找他算账。我心里咚咚咚的跳不停,担心他惹事啊。

  他们直问父亲:“都惹着你什么了?你要这样骂我们祖宗八代?”

  “你个死和尚,”母亲边骂父亲边向邻居们解释,“你们多谅解,他喝酒了就这样。”母亲总是多次把一场场山雨欲来的战争给熄灭了。

  等邻居们都走了,憋在我胸口的气突然爆发出来。“你去死吧。”我声音山洪般,然后无奈地用脚使劲踢了一下木门,随即“哐”的一声门便倒了下来,险些砸到我头部,幸亏躲闪得及时。父亲像是被惊醒了似的,反复看看我,“你个小狗日的说什么?”他貌似听到了我咒他的话。在他心中,作为父亲,不管对与错,小孩都不应该干预他。只见他晃晃悠悠去到柴堆处捡起一根汤圆粗的木棍向我追来。刹那间,我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努力奔跑。奔跑。

  黑夜慢慢降临,我在山野上坐着。

  泪水已经流了好几次。又一次已在近处,我注意到了这一点,作了好几次深呼吸,同时把眼睛鼓得大大的,为的是能看清天黑后周围都有什么动静。不知名的动物在身后某处叫唤,蟋蟀的声音就在身边。万籁根本不俱寂,我心潮涌动。怎么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今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他究竟有没有改变的可能?此时,我抬头看天边,一颗流星正划向天际,消失得好快。

  空气里预示着一点凉意,并包裹着我,触及着我的肌肤,当我张开嘴时它涌进喉咙。这是一种看不见的气流,它像一种巨大的膨胀团堵着我,但又永远处于运动状态,在肺叶里进进出出,碰撞着内部的墙壁和边缘,不为所见,却又始终存在。

  “程兴孝(我另一个学名)——程兴孝——?”是母亲的呼喊声,声音将我拉回到现实中。我“唉”了一声。

  “跟我回家吧!”母亲带着温和的语气说。

  母亲这是在给我勇气。回到家,父亲早睡了,鼾声四起。我悄悄爬到自己的床上睡觉,根本无法入睡。直到黎明,太阳从明晃晃的瓦缝里斜照进来,我才慢慢从床上起来。父亲见我,立刻露出凶相。母亲见状,便打着圆场说:“你一天喝酒后到处骂人,惹得左邻右舍都对你有意见。”母亲边说边将我拢在背后,“你儿子说你没有错,希望你改变。”母亲就这样使尽浑身的解数,将矛盾化解。

  我看到母性所具有的光辉全体现了出来。她为保护儿女不受到伤害在所不惜。

  事情慢慢过去后,父亲怒火也平息了。大概一周时间,我才与大人在桌面上吃饭。门外有鸟儿在鸣叫,是一种剌耳的声音,但是,就在眼下,吃饭的时间将这一切喧嚣归于平静。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同年冬天,父亲在离我舅舅家附近去承包一个打沙石的工程活儿,还叫队里几名壮年男子去帮他打下手,他说能挣许多的钱。我们都很高兴,以为父亲从此当上了包工头,家里就不会缺衣少吃的了,脸上也露出自豪的笑容。快过年了,人们都回家来添置年货,我们一家也等父亲挣钱回来添置年货。二十九那天,我父亲灰个脸,衣服脏兮兮的,像冬天里一棵掉光叶子的歪脖子树杵在门口,一句话未讲。母亲和我们都知道这种结局,他不是没挣到钱,而是打牌输掉了。

  “你个没出息的,”母亲带着伤心的语气,“家里这么多张嘴要吃饭,你就这样忍心让我们过年。”她数落完,便开始哭泣,我们也跟着哭。当时他们都还是中年,我们也才是少年。漫长的苦痛与煎熬在他们皱纹的尘霜里愈发无助和渺小。我们姐弟又何尝不是被生活硌出了血。

  “这么说,全村的人都知道我们一家快饿死了?”父亲终于忍不住死要面子地回应一句。

  “我真的受不了,”母亲说,“你们男人根本不知道这日子过得有多艰难,好多次我烧着一锅水,沸腾了,慢慢干锅,我又加水。我在等你拿米来下锅。可是等到什么了?我是怕人家说我们揭不开锅,才这样一直烧着。”

  父亲听到母亲这么一说,感觉到自己像是受到侮辱。涨红着脸说:“真是丢人!”

  “终于知道丢人了?”母亲气得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她闷着头走进厨房开始做饭。厨房是妈妈的地盘,她就在这儿干活,就在这儿生活。只听母亲又重复性地补充一句:“这种日子我真的受够了!”

  日子再困难还得继续往前走。但每迈出一步,都感觉到要坠跌。

  2

  堂屋,亮出房子暗红的舌苔,将人世的迷情,在幼小的心灵里和盘托出。

  那时我读小学五年级,学校离家十里路程。老师姓吴,中等个子,四十来岁。既教语文又教数学,那是缺少教师队伍的年代。他语气平缓而坚定,在班上很少骂人,但也会偶尔向那些跳皮捣蛋的学生发火。经年累月的理个偏分头,头发白花花的一片,兴许是太操心。

  一天放学后,老师叫住我:“程勇,家里如果没有别的事,一会去我家里帮助做点农活?”老师这么一安排,我当然十分高兴。至少在他心里,我学习较好,劳动积极。于是我便答应:“好的,老师。”

  他们家是一幢青砖瓦房。堂屋里摆放着许多粮食及杂物,两边是八间住房。客厅摆着一组沙发,中间置放着一个铁制烤火炉,一张木床位于窗户一边;一张木桌上边摆放着水壶、杯具;门前是水泥坝子,与房子相隔十米的地方,连排着牛羊的圈。一切看起来非常的整洁和漂亮。不一会儿,饭已经上桌了。这时,老师的四个女儿也相聚在桌前,老师一一作了介绍。老大干瘦,高个子,眉清目秀,笑的时候,脸颊两边还带着两个小酒窝。“她也属鸡,和你同岁。”老师边给我夹菜边说。我不好意思地瞟了她一眼。吃完饭,稍事休息后,我们便带着农具、背着有机肥去到庄稼地。庄稼地在一片斜坡上,耕过的泥土还泛着热气。老师和我挖坑,其他人按照分工各自忙碌着。大概三个小时,一大片地种满了红薯。回到家时,天已经暗下来。

  “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妈妈问我。“帮老师家里干活儿去了。”我说。 父亲在边上听到我与妈妈的对话后,他兴奋地说了一句:“看来这娃好运来了。”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唐突的来这么一句。更不知道事情的演化原来就是从这句话开始的。

  事情的脉络在两月后的一天显现出来。放学后,老师叫我到他办公室去一趟。我心想,今天莫不是又叫去劳动吧?当我跨进老师办公室门槛的那一刻,我才感觉到不是劳动,也不是学习的事情。因为他满脸的严肃。我有点紧张,始终站着。老师说:

  “今天找你谈件事情,”他目光转向门口瞟了一眼,又转过头来,“是关于你父亲托人介绍我大姑娘与你建立关系的事。”

  “没有啊,老师。”我心慌又脸红地回了一句。

  “知道你现在肯定不会去想这些事情。”老师说。

  我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砸中了似的,又或是身上有万只蚂蚁在爬,我勉强地向老师点头。头脑里立刻闪现:父亲,你究竟在搞什么鬼名堂啊?要我在这么稚嫩的年纪里去承受荒谬的事情。老师好像看出了我的难堪。他说:

  “你们年龄还小,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是好好学习。今后大家都有出息了,各自都会找到喜欢的伴侣。”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老师办公室的,我抬头看天空,仿佛顿时天塌地陷了似的,全身像被闪电击中停滞不动了,我站着凝视远方好一会儿。我恍惚着慢慢向前走,时间长得像是在折磨人一般。难道我就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而我真是这个家庭中的一个小男人。我当然知道老师女儿很漂亮,但我们只是见过一面,何况年龄这么小。父亲怎么拿这等事来羞辱我?我往田野里看去,大地的伤疤就像蒙上绿色霉层。我听到了谁也听不到的一种哀音,大地呜呜的那种。我开始哭泣。许多路过的人都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

  高山像是一根扯着的细绳,把延伸得很远的小村挤在一块平地上。对,我家木质房子的宅院就坐落在这里块平地上。接近村子时,一棵柏树上几只乌鸦在“嘎嘎”地叫唤,像是在说:“小男人,你够倒霉了,可你千万要冷静啊。”

  我能冷静吗?我喉咙里、鼻孔里堵着一堆咒人的话想吐出来。

  回到家里,我气呼呼地书包一扔,然后对着父亲几乎是哭喊着问:“你怎么去给我们老师谈提亲的事情?”

  “怕你今后找不到媳妇。”父亲淡淡的一句话,仿佛这个世界压根儿就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

  “我找不到媳妇也不需要你瞎操心。”我怒吼着,“你这么做,简直会羞死我。”

  父亲自知理亏不再说一句话。而我始终稀里哗啦的哭着。母亲见状,过来问是怎么回事,我把原由说给她听后,她愤懑地责怪父亲多事:“儿子这么小,你有必要现在就去给他谈对象吗?何况还是他老师的孩子?你这么做,不知会给孩子心里留下什么阴影?”

  是的,我心里难过得疼痛,我哪还有脸面去见老师。第二天,我根本无心去上学,早早地背着背篓去到山上,也不知道是要去给牛割草,还是给猪打料。总之,脑子里乱麻麻的。放眼望去,大地岑寂,森林和山岳也一片岑寂,天空广漠而深邃,闪烁着耀眼的光辉,这光辉为的是这片树叶在天空中的映像长存不息。

  头脑里闪现荒诞不经的幻想,但又无法臆造出来。同时又不断地问:为什么?为什么?

  天色渐渐暗下来时,我饥肠辘辘地回到家里。妈妈给我端来一碗热饭,“兴孝,别生气了,好好读书,坚持读书就会有希望,这是一条通往未来的光明的路。”妈妈的一席话让我突然之间懂事了许多。我第二天便开始正常的上课,以至后来的学习路上,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从未缺课。

  母亲有两大优点——健康和正能量——一直陪伴她走过坎坷崎岖的漫漫人生路。她虽然对父亲叨叨,但她能巧妙地掩饰个性中强硬的一面。这使她能够树立起母性的权威,以厨房为据点,一边用锅铲炒菜,一边不动声色、柔声细语地控制整个家庭。

  父亲提及的荒唐相亲事,很快消退在时光的烟雨中。

  3

  从出生到少年时代,记忆关注未来,忽视过去。因为怀旧总是让人不愉快。同时心里无限地放大幸福的未来,可是这一天的到来似乎还遥远。

  八二年秋天,刚升入初中不久。那是一个周二的早上,学校的大钟声一响,语文老师便走进教室。他没按往常一样叫我们打开书本,而是念他刚刚在报纸上发表的一篇散文。那抑扬顿挫的声音,唯美的文字,听得我入了迷。

  此时,教室的门猛地被推开了。我坐后排的位置,只看到半个人影在门框处晃动。全班齐刷刷的目光向门口看去,像阅兵的阵势。老师也很木然的盯着门口那人。

  “程勇在吗?”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含混不清。

  “在啊,”老师蛮不高兴的神色,“有什么事下课再说。”

  听声音和判断,我知道他是谁。对,是他,是我父亲。他在门框处歪斜地晃动着,站不稳的样子。不用说,肯定是酒喝多了。全班同学又齐刷刷地将头转向我,像是在等待我作出一个完美的回答。我能回答什么,我说那就是我父亲,一个醉汉的父亲?一种灼热的东西在我脸上燃烧起来,火辣辣的,有疼痛感。真想有个地缝立刻钻下去,永远不想见到谁。

  “我是想来看看程勇有没有上课?”父亲说话的同时死乞白赖地将头往里边探望了一下。

  “叔叔放心。”老师边讲边将门推掩过去。

  “哦,这该死的多丢人,快滚回去吧。”我在心里反复地咒骂着。抱歉,我真的就这样在心里骂着。

  好想有双翅膀,飞走,飞向一个遥远的地方。我在绝望中幻想着。老师走回讲台,用力地敲打一下课桌,提醒同学们回到正常上课的状态。他先盯视了我一眼,想发火的表情,但又收住了。随即他严肃地宣布:“同学们,你们回家都给父母说说,上课时间不要来教室,影响我们学习!”

  上课开始后,老师都讲了些什么,头脑里一片空白。课间休息时,我就待在教室里,一个人在课桌上发呆。我前排的几位女同学转过头来弱弱地问我:“他真是你爸啊?”我勉为其难地点头“嗯”了一声。有的同学在边上窃窃地笑,也许是笑我父亲怎么唐突地将教室的门推开,又无聊地问长问短。那一天,头脑里全是父亲的影子和他的声音。

  感觉时间好漫长,我太希望早点放学了。

  下午三点钟,最后一节课的钟声响起,我一溜烟跑出教室,沿着学校三十二级台阶往下冲。冲得太快,我撞到一名同学,险些将他撞倒。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小跑过一条长长的街道,终于累了,转换为走步。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学校离家十里路程,要沿着一条河流往上走。河流清澈见底,走到一浅滩处,看见一群小鱼儿游向河堤。我捡起一块小石子用力扔了下去,鱼儿又快速的游向河中心。秋天,正是农民收割稻谷的季节,三五家人在田里忙着。头顶上的太阳偏向西边,火辣辣的照射着大地,但已经没有夏天那样闷热了。灰色的云彩两相映衬,它是如此的匆忙与急迫,令人不可思议。

  接近家时,累得喘气,我坐在一块菜园地边上休息。我静心聆听,仿佛听到菜叶、菜茎、杂草的穗花序发出阵阵不满的声音。接着一个个又重新挺起腰身起来反抗,为的是牢牢地占据自己在大地上应有的一席之地。

  我要抗争。我要站立。我要质问父亲十万个什么?

  回到家时,父亲坐在堂屋门前的小板凳上,右手拿着旱烟杆,左手撑在膝盖上,正吧嗒吧嗒地吸着烟,烟雾随着一阵微风飘散向空中,像是要将日子吸干一样。那阵势,那形象,那闲情,纯属菩萨过的日子。可我的世界呢,我气不打一处来:

  “你今天到学校去干啥?”(连爸爸二字都省略掉了)

  “去问问你学习情况。”

  “学习不用你担心。”我冷冷地反驳父亲,“老师在批评,同学在笑话,请你下次别去学校了!”

  我没有十万个为什么了,无奈、无语。我书包一扔,走到厨房,将剩下的南瓜和青菜,蘸着辣椒水快速地吃完饭,然后背上背篓出门割草。那是每天放学后要干的第一件事,不管刮风下雨。我走到一片灌木丛里,嫩嫩的一片茅草和其他杂草夹杂其中,这正是牛最喜欢吃的草。我选择好一个切口开始割草。我把草幻象成父亲了,一股股怒气发在草上:挥刀使劲割去。父亲到底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就让我年少的生活过得平静一点好不好?忽然,我感觉到左手食指好疼,停下一看,已被镰刀深深地割开一条口子,连白骨都看得到,不一会儿血流如注,一直流,鲜红。

  “倒霉,见鬼!”我在心里咒骂着。

  我赶紧用右手压住伤口,拔了一点艾叶,用嘴嚼烂敷在伤口上,然后用一根细藤将手指缠住。血淋淋,不忍目睹。太阳的余晖已被一座座山峰托着,一片紫红。多美啊!像是山巅处一条围巾。而我手指上的血痕与这景况几乎相同。我背着沉重的草料向家的方向走去……

  无数个夜晚已然逝去,岁月蹉跎,沧桑历尽,孩提时不堪回首的往事渐渐淡忘。

  4

  十八岁,我当兵离开故乡。后来提干,娶妻生子,几乎年年都要休假回老家看望父母。在一生中,只要亲人还没有像树林里年久岁深的老树那样,沉重地折断并訇然扑地,做儿女的总会要给予一些爱,也要去爱他们。家乡有句谚语:“小时你养活我,老了我养活你。”

  当兵多年后,父亲还跟以前一样,喝酒喝得分文不剩,按照流浪汉随心所欲的行事准则,到处胡来,根本不关心家里的事。尽管如此,我每月都会按时给父母寄生活费回去。为此,我没少和他争吵,目的都是为他有一个健康的身体。

  一九九六年冬季休假,我那时任副连长。假期快要结束时,带回的钱已经用完,部队给我寄一千元钱回来做路费。那天是周六,正缝赶集,我叫父亲去镇上将钱取回。一大早就出门了,但从中午一直等到黄昏,不见父亲回来,心里着急。到处打听和他一起赶集的人,他们都说早上见过面,后来就没见了。我想出门去找,可转念一想,这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

  当山上的云雾散去后,繁星满天。我闭上眼睛,在意识里所有的思想和画面立刻开始朝着一个我没法掌控的方向运动,我就这么躺在床上着急地想着它们:沉睡的世界在记忆中醒来,儿时生活中的那些重要的时刻就隐藏在这些房间无数的细节里。我知道睡眠已在近处,只想深陷下去进入它的黑暗,但始终不能。我必须等待父亲将路费拿回来。一定是有什么事,危及到生命吗?将我的路费全部输掉了?越想越揪心。他的生活只朝着他的那一条道走去,他活在他的另一个世界里。

  一觉醒来已是清晨,一轮红日从对门山上的云雾里冒出了头。我一看父亲的床上空空的,千般兹味涌上来——酸酸苦苦的——想哭。无助感压抑着我。妈妈一言不发,苍白的脸色和瘦削的侧影暴露出她此时此刻的内心活动:她一定痛恨父亲。因为她突然咒了一句:

  “他遭天遣的。”

  “妈,骂也没用。”说完这话,我心里盘算着找谁家借钱做路费的事。那时的农村,几乎家家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谁能一下拿得出一千元钱?事以至此,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向邻居王叔叔开口,王叔叔二话没说,立马到房间里取出一千元钱递到我手里说:

  “这一千元钱是给女儿准备婚礼用的。”

  王叔叔的意思我明白,我说回部队后立刻将钱寄回来。我拿着钱走出房间的一刹那,已经泪流满面。直到我离开家,父亲都不曾现身。

  第二年休假时,我问父亲去年取钱那天做了什么?他原原本本地将情况说了出来:“去街上取完钱后,被几个所谓的领导约上喝酒,把我给喝醉了,然后开始打牌,一千元钱输得剩下最后五十元。我晚上回来了,但没有脸面回到家里,我跑到邻居家的猪圈上去睡觉,直到你离开家。”父亲平静地叙述过往时,他脸面不曾有过一丁点忏悔之意。

  许多年以后,我偶尔会提起这桩事情,意即告诉父亲:年龄大了不要再去玩牌喝酒了。“我哪里去玩牌喝酒了。”父亲提高嗓门说完后,总是将头低伏在胸前,仿佛对自己说出的话没有底气,抑或觉得这个年老,就是一个深深的陷阱。

  父亲今年已经八十五岁了。但身子苍老、耳背、长时间昏睡,说话不搭边界,几乎沉默。偶尔会抓起几粒蚕豆慢慢咀嚼,像年迈的老黄牛用干草反刍着岁月的硬度。两眼不知在看什么,是墙壁还是流走的时光?要么是前尘旧事在无声的电影里一幕幕播放。暮色合拢时,他的身影淹没在深重的黑暗里。

  父亲就是父亲,不管他曾经做过什么错事,作为儿子,我不会计较。和我之间的种种,大概也是人性使然吧。写下此文,我心释然。落笔之时,祝愿父亲健康长寿。

  

  

  作者简介:程 勇,籍贯贵州仁怀。西藏从军二十余载。喜欢读写,文字如镜湖,可以俯身自照。作品发表于《学习强国》《散文选刊》《海外文摘》《军嫂》《云南日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