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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乡村丧俗

/辛淑英 

梁二伯是村里红白喜事的司仪,有他在,所有的大事小事都会办得体面又顺当。可他有个嗜好,就是完事后主家得给他好处,一块肉,几包烟,两瓶酒,来谢司仪。这不成文的规矩,村里传了好些年了。现在的年轻人结婚办喜事,讲究风光,讲究娱乐,梁二伯年纪大了,拐弯抹角就把他给忽落掉了。

 所以,他更在乎起对丧事的办理。村里谁家老人去世,没等人家来通知,主动上门,会说,事已至此,节哀便是,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和这家人商仪如何办理,共合计出一个花钱的范围,数目酌中,既不铺张浪费大讲排场,又得体面,村里人瞧得起。

 之后,主家拿出钱桌面上一撂,不再过问,随将心事转入失了亲人的悲痛中。穿着齐整的梁二伯情绪饱满,高瘦个子,瞪圆的眼睛,站在院子里左顾右盼,之后,大嗓门一开,把人召集在一起明细分工。那些人像领到圣旨,兵分各路忙去。这情急和悲伤的场面,小时候看哭的体会不深,人群里该玩耍玩耍。但也有场面不多悲伤的,人比较老,无疾而终算喜丧,跟结婚差不多,都不多痛哭。理由是:人总归要老去,气随风消失,肉身归泥土。逢喜丧,梁二伯操办得更上心,让去了阴曹地府的人,明白阳间的亲人在卖力地发送他(她),为他(她)的离去,做足着文章,挣得着脸面。

 要看热闹的我们,爬上墙,草垛,或长在院门前后能看到院里全景的老榆树老枣树上,有胆量的直接钻到灵棚前看。我虽畏怯堂前躺着的死人气场,心又生些好奇,不愿离开。

 不知是我们小孩子引不起大人们的注意,还是大人们乐意让我们围观给丧家帮人场,反正不管我们在哪里,对出入院门的人都碍事绊脚,也不撵,忙得急派不开人手时,抓住我们中的一个去买针头线恼。那些灶锅上的大厨都是本村的,看我们眼馋他们切肉,趁机往我们口里塞一块下货,真香啊!夸张地咬嚼。开席了,搬凳子围桌就吃。我们的父母都随了份子的,吃是理所当然。若是不吃,假斯文,那才叫人笑话呢!再说人死了,说是灵魂还在,在高处看着我们,不吃会说嫌饭孬不成?

其实,丧事就是乱丧,一家有事,全村人到场才显热闹。明里吃饭,实际上帮的是人场。如果都不去,主家才敞脸,证明平常为人处事不咋样,弄不好挨家磕头说好话去请人家来。

 要饭的鼻子长,村里有事,头一天就来了不走,吃个肚子圆,草窝里一躺,第二天接着再吃。一般主人对这样的事不正眼看,也不便阻拦。

 我们小孩子吃过大席,还要继续看哭。鲁西一带的风俗,灵棚扎在正屋门口外,灵床位于灵棚正中门口里,亡者头朝南躺着,脸上盖一张火纸。灵床下面塞满东西,不留一点空隙,防猫狗鼠从下面钻过去,引起诈死。诈死据说是一件很可怕的事,灵床上躺着的死体会猛不丁地坐起来,不过村里还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可能与灵床下塞实的东西有关。守灵棚的亲属都是一身孝白,腰里缠着麻劈,男女分开哭。女人们屋里围棺材一周,男的跪坐灵棚两侧。门口正中放一桌子,桌子上摆放遗像,供品,社火。供品是染上洋红柳绿的鸡鱼肉,猪头,平常少见的鲜果。社火是彩纸扎的亭台楼阁,上有童男童女,说是将来伺候死者的。

 守灵棚人的哭腔,动态多有不同,没有人吊孝时,女人和男人都不怎么哭,各自低垂着头,或面情呆滞,也或严肃地跪坐在谷杆草、麦秸草上。他们在想什么呢?一定想着去世亲人的音容笑貌,过去一起生活时的某些场景,兄弟或侄伯叔间,小声议论丧事中的某些细枝末节。

 亲友中最难安置的是娘家人,活着少有人来看,死了来几大车,仿佛他们都是死者的亲人近人,比儿女还亲。由司仪梁二伯相陪,茶水香烟供着,给他们细诉整个丧事的流程办理,若满意,丧事会办得顺当,不然,就发不好丧。不是有“人活九十九,娘家走一走”,原是在百年之后为儿女造阴福啊!

 最先知吊孝者来的是院门外提“金架子”者,通常是村里的光棍二喜,他会趁机捞一把。此人会闹出好多笑话来,若女客来倒也罢了,刁难的就是男客,男客中受刁难的是女婿,侄女婿,不拿钱不让进院门,一次嫌拿的少,看的人起哄,客人脸红脖子粗。为给其面子,梁二伯过来打圆场,笑骂二喜。起哄的人一看好戏还没开始,将宣告结束,埋怨起梁二伯来。二喜一见大面额的钞票递上来,嘴角咧到耳朵根,随之进院门高喊:“男客驾到”。灵棚里的男亲属旋即两手掌撑地上,翘着屁股垂头呼啸痛哭,“女客驾到”,屋里女人敞开嗓门嚎哭。这男女混合的高低粗细哭声此起彼伏,形成噪杂而响亮的哀曲,眼泪鼻涕一把接一把地流啊他们,执事的过来劝慰节哀,说哭坏了身子自己受,离去的人不知道的了。哭者在劝慰声中仍鼻抽不止,断断续续终也抑制住了。

 那些来吊孝的亲朋好友,有是真哭的,悲痛中泪流满面;有的干嚎不见一滴泪花挤出。人群中作揖叩头的动作参差不齐,引人发笑,那场合谁还敢笑?不只是我们,村里女人们也暗暗欢喜。一场丧事下来,亲戚朋友间会发生好些笑话,颇有点插科打诨的味道,接下来的日子里,会成为她们聚头时津津乐道中回味的谈资。若是错过了哪个细节,就像戏剧中忘了某个重要情节,颇不遗憾,会有人立马补充完整。所以,看着那热闹又悲伤的场合,真不舍得回家。

要来的客人在丧事的头一天就通知完,之后在梁二伯的操持下选个时辰对死者入殓。第二天去火化,场面悲凄,亲人们看死者拉去就要化为灰烬了,哭得深痛,棺材头前大把大把烧纸钱,口里念叨:“之前操持一家人过日子,节俭了一辈子,去了那边别这么会过了,该吃吃,该喝喝,该买买”感伤话一出口,纷纷狂哭不止,呜呜咽咽,凄凄哀哀,看的人受感染,也泪流不止。

 司仪梁二伯这时更显忙碌,指挥这,操持那,点烟敬茶,安抚着娘家人和其他重要客人。殡仪馆的车来了,工作人员一脸严肃,职业习惯中见惯不怪的冷漠,娴熟地把死者抬进殡仪车,车响开道,呼啸而去。这时亲属哭声成河,感天动地。

 我不敢看这场景,那镜框里的黑白遗像渗人,他(她)忽落儿女们的哭泣,无视其他人在院里院外穿梭地忙碌,无论你站院子哪个方向,都像个守财奴,把你当小偷一样看待。早有所闻,遗像的面颜,是人快死了时拍摄的,也真是奇怪,人都快死了,眼睛为什么还睁得那么大?看人时捏人心魄,好生恐惧。但也有笑的遗像,那微笑暗含深意望你,想人都不在了,那不是鬼魂在笑吗?怕猛然伸出一只手,将我一起带走。于是,不敢再继续看,退出院子混入欢快的人群里去了。

 火化后的第二天发丧。一大早,院门外的空场地上围拢了好些人,墙头上,草垛上坐的都是人,有的爬到树上去。我人小身子灵活,人群里钻来挤去,总算逢着好时机挤到丧事的中心——吹响器班子的旁边去,以最近的距离观看吹喇叭的人精彩表演。响器班子当然是主家花钱请来的,一个班里四五个人,其中有个漂亮女的类似于时下乐对中唱主角的,她是整场丧事中让人瞩目的焦点,男女老少都喜欢多看几眼这装谁像谁,能歌善舞的女人,那一笑一颦像古装戏里的演员,娇羞中带着百媚,三里五里来看热闹的人一起叫好。小孩子们也跟着欢呼,一曲完了再来一曲,无休止的点播着节目,将那戏曲名段全唱完,还不肯罢休。响器班里的男主角坐不住了,他怜香惜玉,救火样站起来说是让我们的女主角喝口水润润嗓子,我来调剂下大家的胃口。随着唢呐声响起,他唱的是荤腔,出口是暧昧情歌。女主角歇也歇了,茶也喝了,合着男主角的音调荤言绵语,或者抛个媚眼,引人发笑。

 不过,这表演若再进一步热闹高潮,看主家意思,他们给钱多,响器班也重力气唱的好,若钱少,他们会找理由中间歇上几歇,这样的间歇让整个丧事的节奏也跟着冷清,主家的脸面在众人面前挂不住。司仪梁二伯匆忙赶来,说和几句,伙计随送来小费,几盒烟,几瓶酒,表演热情又火起来,热闹的火焰再次哩哩地燃烧。

 人群中眼看有人起异端之念,梁二伯眼尖,他总能在闹哄哄的人群里发现不协调的端倪,及时回报给主家,而后合计出最有效的解决办法。所以梁二伯在所有人当中高人一等,大嗓门一开,分工不同的伙计只好又平息着心理纷纷干活去。

 中午,最后一次大席开场,所有亲朋好友,全村男女老少围桌坐下。浓香扑鼻的菜肴相当丰盛,十盘十碗中有热有凉,外加油汪汪的鸡,鱼,肉,肘子四个“大件”。他们隐忍着喜笑边吃边品说菜肴的味道,个个吃得打着饱嗝,油嘴肚圆,桌上桌下一片的狼藉,方才离去。

 下午三点,院子里有了躁动。司仪梁二伯狠不得有分身术,喝了酒的他情绪高涨,前后的吩咐、指挥,谁抬丧,抬供品,路祭停几歇,拿花圈、摇钱树的有谁?……分工有序,所以场面看起来纷乱,其实不然。等所有亲友一次祭拜完毕,马上要出丧了,孩子们包括女人在内,蜂拥着把供桌上垂涎已久的鲜果抢空。以我这样的腼腆女孩只能眼睁睁看着,不过会瞅准时机,摘一朵花圈上好看的花把玩。

 随着悲凄的唢呐声响,院子里的人们忙的忙,哭的哭,叫的叫,连同看出丧的人一窝蜂涌出院门,场面浩荡,沸腾。形成一条长龙队伍,街道两旁一直到村口满是人。走在最前头的梁二伯掌控着整个场面,该干啥都由他吩咐,他说停就停,说走就走。出村口通往田野里的墓地,是走一程,祭拜着哭一阵的。哭得声嘶力竭的是儿女,眼泪鼻涕挥洒如倾盆雨,倾诉着惜别的深情。额头撞地磕破了,手拍打得地面啪啪响,真愿随了死者一起去。有说法,谁哭得痛,显示孝顺。看哭者竟至开梁二伯玩笑,等你阴曹地府去的时候,让你儿子也这样发送你,梁二伯松下严肃表情,朝那人骂了句占便宜的话。

 吹唢呐的瞪着琉璃球眼,腮帮子高鼓,头和身子随吹的节奏摇摆。这激扬热情的吹奏,是让人们知道丧事已到了高潮,从而也加重了亲友们的悲凄感,真切地意识到从此与死者阴阳相隔,哭声再次进入高潮。泪窝浅的看哭者也跟着哭,好似家里也丧了考妣。

 骨灰撒在棺材里下葬时,儿女们的哭声更是震天动地,扑上去要陪死者去,被梁二伯他们拦住。在那歇斯底里的哭声里,伴随夕阳残红的是金黄的土一锨一锨抛进坟坑,堆成一个漂亮的坟头,上面插上纸幡,掩上花圈,那花圈的纸在风中发出哗啦啦地响声,莫不是死者的阴灵看着家里人哭得如此悲哀,自己也有些忍耐不住吧?这时,梁二伯他们总算有了喘息的机会,抽起烟来。

 吹唢呐的早离去。看哭的也回了,边走边议论,人活得真没意思,最后烧成一把灰完事,所以再不会过。回头又看了眼在新坟上正往自己怀里抓“财”的死者儿女、媳妇,冷静着脸,旋即扭头朝村里大步走去。

 夜晚的村子里静谧安详,三日中丧事的喧嚣,被月光洗浸过越发淡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在母亲的安抚下,惊怕渐次消失,我闭上眼睛沉沉眠去。

 

201876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