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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舟寻香

 

 

水,润万物,生命之源,有水的地方就有生命。一座村庄,有井,也有了生机。一口老井,如见证村庄历史老者,泉涌气腾,生机勃勃,一旦干枯,即为躯壳。

故乡坐落在古田临水对面的山坡上,是一座典型的灯笼挂壁村。“篮子掉了不用捡!”是村民们对村庄陡峭地形的揶揄。尽管陡峭,却有水,一条山涧叮叮咚咚穿村而过,巨大落差激起的水声格外有韵,孩子们常在涧里捞鱼虾,摸溪螺,打水战。石濑浅浅,无法成潭,自然无处游泳,令人遗憾。孩子们对邻村宽大的河流,电影中鱼跃于江河的孩子羡慕之极。

我在故乡度过了7年童年时光,留下许多美好的记忆。一次,我在村里的嗑聊坪上听大人说山外有湖,大着呢!多大是不是比邻村的龙潭还大?我好奇地问道,大人们只顾哈哈大笑,却忘了回答一位稍长一些的孩子自豪地张开双臂比划着说:“到上洋就能看得到这么大的湖!”一日,堂哥去上洋杀蚊,我偷偷地跟去了。在上洋北望,我看到了连片的水,清澈如镜,远接天际。我小小的心脏跳得砰砰响,无法想象哪儿来的那么多的水?突然,远处传来一声低沉的汽笛声,接着一艘双层轮船出现在湖面上,这种轮船只在书本和电影里见过,在图画课上用纸张折过,我的心跳得更快了,但转瞬就平静了下来,因为我得用什么样的言语向同伴们炫耀这次见闻。堂哥说是县城湖滨开往小镇沂洋的客轮,说这个湖也有我们村的份,还说湖底沉睡着一座千年古城,文公朱子曾在城中讲学。

“船儿每天都有航行吗?”

“是的,每天都有两个班次。”

“为什么也有我们村的份?”

“因为我们村的水是流到湖里去的。”

“哦——”我虽然想象不出村里那一涧微弱的水,如何冲破重重大山的阻挠奔向浩浩湖,却瞬间心生自豪。堂哥4岁,那年刚从初中辍学,回家种田;我读小学,首次远睹翠屏湖的风采,心潮澎湃。关于湖底沉睡的神秘古城及朱子的足迹,堂哥的解答自然无法满足我的好奇心。回家后,我缠住父亲让他带我去乘船。

 

 

湖水粼粼,水波荡漾轮船劈波前行,湖底的世界随着父亲的记忆浮出水面。

“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在湖底卖过田螺呢!”

“爸,亏您还是语文老师,应该是在湖‘摸’过田螺吧!”

“不,仅在20多年前,湖底还存在着一座千年古城,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经常和小伙伴们一起拾田螺挑到城里去卖,等到攒够了,拿去交学费上学……”

“啊——”

我惊讶得合不拢嘴,不是因为父辈家庭如何贫困交不起学费,而是实在无法想象这柔弱的湖水是如何吞没一座千年古城的。

水,无足,却能行,疾如洪;水,至柔,能克刚,猛如兽。滴水穿石,非坚非利,靠的是一股持之以恒的韧劲。父亲谆谆,我却藐藐,因为一颗心早已在湖面上飞翔。我从小好动厌学,让父母操了不少心,家住县城湖滨姑婆的小儿子即我的小表兄结婚,父亲特意选择水路,带上我去喝喜酒,除了兑现带我去乘船的承诺外,原来还有他的良苦用心。

湖床是古田境内最大的盆地,东北双溪相向而,滋润着这一块沃土。从考古发现的残瓷断耒中,我触摸到了殷周时期先民繁衍生息的脉动。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行,至东汉时期,安睡在湖底的古城隶属于侯官地;唐开元二十九年(741),置县,以谢能等先民开疆拓土“垦辟古昔田亩而居”,取县名曰古田,又以其地盛产青玉,而拥有“青田”“玉田”等雅称

溪如人,有生命,有灵性,也有火热的爱情。东溪与北溪静静地流淌,不知越过多少个滩,绕过多少个,冲破多少道大坎,终于相遇,双一见如故,互诉衷肠,相拥相抱,开花结果,交融为一条宽阔平缓的剑溪,成为这一座千年古城的母亲河。宋邑令李堪唱道:

 

水过云津势渐平,

双溪汇作剑溪清。

渔舟来往无人见,

隔竹时闻欸乃声。

 

诗中双溪交汇段为剑溪,夹岸处危岩耸立,名曰溪山,又称岩坂,坂上翠竹青青,有亭式书院隐藏期间,即为草堂先生所建的欣木亭。“延平阁想张华剑,婺女楼观沈约诗。”宋邑令林肤临风登亭,眼观鳞沦波澜,顶沐朗月清辉,心潮荡漾之余,禁不住赋诗赞叹。吓,婺州双溪楼与延平双溪阁亦不过如此吧!这就不难想象,文公朱子择此作为避“禁伪学游寓之所”的玄远宅心了。

剑溪,这一块土地上的母亲河,与这一方人家有着难舍的缱绻,我家也是那沧海一粟中的小小一粟。

20世纪50年代末,因建造水库开发电力发展经济及战备需要,一条大大的拦河大坝从城东拔地而起。时,父亲初中毕业,因家里随时都有可能断炊而面临辍学。常言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恰逢古田县城举城搬迁,父亲利用暑假与周末时间,拉着板车参与大搬迁搬运工作,汗水和泪水延续了他的读书梦。

中华民国年间,外公被国民党抓壮丁关押到城内。傍晚时分,发生烘营,外公等30多位壮丁冲出城外,一齐跳进茫茫剑溪,守城门的哨兵因仅象征性地连放数枪却没伤及一人,而被枪毙。外公连续跑了七天七夜,一路饮露餐风,至兴田村落足。村前溪流宽阔,外公临溪筑屋,常常独坐溪边,看水,抽烟,发愣。此刻,绝没有亲友打搅他,因为大家透过他吐出的一圈圈烟圈中即可闻得他唠叨的故事,都知道他在追思那一位乳臭未干的哨兵。

早在800年前,在这一块充满“仁义礼智信”的土地上,一位受朝廷派遣追杀朱子至古田“欲甘心焉”的武士,宁愿放弃荣华富贵,甚至宝贵生命,“不肯杀道学以媚权奸”,剑锋一转,往自己的脖子轻轻一抹,血溅古城,义感动天。邑人立庙祭祀,曰太保庙,逢年过节供上一炷香,献上一份敬意。

在那芸芸香客中,也有我那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姑婆的纤弱身影。

 

泱泱湖水,清清如镜。时而微波涟漪,可捕风之踪迹;时而有渰萋萋,如迷雾隐藏无穷奥妙。

“水者,何也?物之本原也!”2000多年前,管子在水边凝思,悟出万物皆结缘于水的大道。人既为万物之一与水又如何结缘呢?人进水退,人退水进,相生相克,“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日日徘徊于水边,有了“无”是“道”的本质与核心的顿悟。孔子带着弟子面水深情凝望,他望见了什么?“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先生点出的深奥道理让弟子们目瞪口呆。

800年前,人未退,水未进,湖底的古城熙熙攘攘,剑溪如带绕城而过。庆元党禁风紧,古城向身背“伪学”罪名的文公朱子敞开胸怀。剑溪引月,群星倒影,亦有乌云飘忽其中,恰似林用中、林允中、余隅、林夔孙、蒋康国等18门人不顾生命安危对朱子的迎接追随。欣木亭,这所由草堂先生林用中创建的书院,是朱子一颗创伤心灵受慰藉的花苑,更是与众弟子授徒论道的交集处。面水格物,穷水致知,“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翠竹颔首,冷月含笑,朱子用自问自答的方式道出了水之清澈源于活水,人之清廉源于心之澄明的人生哲理。“晦翁朱夫子避地至止,始拓其宇。”明邑人周于仁在《溪山书院记》中记下欣木亭因文公朱子的到来而繁荣的浓重一笔。欣木亭,紫阳讲席,名贤继起,真无愧于文公朱子“溪山第一”的题词!

文公朱子如炬的目光揉入清冷的月光,掠过苍茫剑溪,掠过榛莽群山,在大东杉洋蓝田书院中的一汪慈水中落定,泉池虽小亦如剑溪引月,群星拱照。夜深人静,皓月当空,朱子借月探泉,提壶汲水,生炉煮茶,淡雅的茶香渐次弥漫开来。一蔬一饭,嘉遁养浩;一月一茶,韬韫儒墨。“雪堂养浩凝清气,月窟观空静我神。”朱子心若冰清平静如水。寒舍虽陋,小小的火炉边却常常宾朋满座,或吃茶赏月,或吟诗论道,那十八门人定然是寻香而来的吧!书院中的“十八门人录”似乎是对这一幅“吃茶论道图”的定格。

《易经》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溪山书院与蓝田书院因朱子而群贤荟萃蒸蒸蔚起,犹如太极生两仪。两仪之泽,奠定这一块土地上的理学之基,候官、闽清、罗源等周边地区多有学子慕名前来求学,大小书院如笋破土,其中以魁龙、螺峰、浣溪等9个书院为著,故民间流传有“朱子一日教九斋”之说,是为“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生生不息也!

“养生谷为宝,济世书流香。”这幅由朱子手书的拓本梧桐板联,悬挂在众多老屋厅堂上,被主人家奉为圭臬。“草榻夜移听雨坐,纸窗晴启看云眠。”驻足那一扇扇斑驳的缠枝连窗棂前,可依稀听闻瘦弱书生的读书声。朱子三次幸临这一块土地,可谓“实繁俊彥”,仅南宋期间,这一块土地上就走出文武状元各1人,进士90人。剑溪流水滔滔汩汩,教泽延绵人才辈出,元明翰林侍读学士张以宁,清初国子监祭酒、天下师表余正健,清代福建陆路提督、戍台名将甘国宝等不胜枚数。

“人有耻,则能有所不为。”读书出仕毕竟仅为少数,朱子过化“邑人从游”,古城妇孺老幼皆知羞耻,胸中有志,明白事之可为与不可为,开启一方新的文明气象,这才是古城人家最宝贵的精神食粮,最大的受益。“读圣贤书行仁义事立修齐存忠孝心”朱子这一幅对联,或以八字,或以四字等多种联句悬挂在古城的豪宅寒舍之中,主人家虽贫富有别,但读书修身,行善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持家理念却相一致。

汽笛低沉,浪花飞扬,那一朵朵飞溅的浪花在父亲娓娓的叙述声中,不断拍打我幼小的心灵。我走出船舱,凝眸欲歌,竟然忘了喝喜酒的喜悦,感觉自己瞬间长大。

 

 

船儿航行在翠屏湖上,两岸群山倒影,鸥鹭纷飞,古树翠竹映绿了湖水,一把把的花瓣从船舱内撤出,一些展开身姿悠游于水面,一些随着螺旋桨激起的水浪潜入船底,随即又从两侧或船尾的浪花中探出头来。多彩的花瓣点缀了蔚蓝色的湖水,伴随着流水载歌载舞为船上远行的灵魂送行。

第二次泛舟翠屏湖上,我从一个懵懂孩童走过不惑之年,姑婆则走完了她生命历程的80多个春秋。我静静地坐在殡仪船上,抚摸着她安睡的棺木为她送行。

船儿驶向姑婆自己挑选的墓地发竹弯,弯里躺着“从文公游最久”的一代理学大儒林用中。中,字择之,又字敬仲;号东屏,又号草堂,人称草堂先生。南宋乾道八年(1172),县令林宰获悉朱子的高足、畏友草堂先生的家乡就在岸北的西山村,受聘于尤溪县学,随即修书一封向他抛出了橄榄枝。不久,先生返乡主城北的双溪亭和他家乡的西山书院,县学大兴,文公朱子去信赞曰:“闻县庠始教,闾里乡风之盛,足以为慰。”传道授业解惑之余,烹茶煮酒对月吟诗亦不可少,为此先生还兴建临水骑岩的欣木亭,文人墨客聚集酬唱。

 

芽吐金英风味长,

我于僧舍得先尝。

饮时各尽卢仝量,

去腻除繁有远香。

 

茶香清远,佳茗净心。草堂先生好茶,在僧舍得到稀有名贵新茶的馈赠,欣喜先品之余,留下饱含哲理的茶诗。先生去的是什么腻?芟的是什么繁?实在耐人寻味。

 

祝融高处怯寒风,

浩荡飘零震我胸。

今日与君同饮罢,

愿狂酩酊下遥峰。

 

登高望远,峰孤风寒。世事多舛,草堂先生在祝融峰上“与君同饮”,借酒舒怀,酣畅淋漓,不醉不归。

 

上封台观静,

夕霁景偏清。

月下闻禅语,

风中有磬声。

 

风传磬乐,月下听禅。上封台观隔世孑立,草堂先生钦羡诸老清心寡欲与世无争,赠诗之余,亦得禅语。

吃茶净心,饮酒舒怀,赏月听禅,此外草堂先生亦好竹之高洁淡雅,虚心有节。“洞里竹枝遭雪压,何人扶起向明时。”山静景奇,银装素裹,恰是赋诗弄雅时,奈何朝野昏暗,小人当道,君子受害,从这首《后洞雪压竹枝横道》诗中,亦可窥见先生当年奔赴考亭面倾鄙从儒学集大成者文公朱子的心志,即“吾当求所谓明德新民止至善者以毕吾志”也!学成而归,教化开智,草堂先生对家乡古田的贡献可谓大矣!但真正倍受家乡人民敬重的是,冒着生命危险将文公朱子接到古田办学,促成“先贤过化”,开启一代文风。

草堂先生著作极多,关于家乡古田的自然也不少,奈何多已遗失,《四库存书·提要》曰:“用中为紫阳高弟,著作多就湮没。唯此本尚可考见其遗诗,录而存之,庶不致无传于后云。”但从上述录于《南岳倡酬集》的诗歌中,亦可读出先生授徒兴学做学问之余,寄于茶酒月竹的雅兴。

水,为酒之血,茶之体也;竹,疏可筛月,为诗之友。发竹弯,依山面水,鹤影欲飞,发竹青翠,摇曳漏月。生,与竹为友;死,发竹为伴。乌飞兔走,草堂先生一睡800年,时时听涛,日日“有竹”,夫复何求?

姑婆一生未进过学堂,常以之为憾事,但受这一块土地的浸染,“见老者,敬之;见幼者,爱之。”一言,一谈,一举,一止,皆崇儒行。她选择在发竹弯安眠,是在了却这一桩未了的心愿吧!

 

 

弦乐凄切,哀歌委婉。

从小表兄结婚到姑妈离世,时隔半个多甲子。期间,我有且到过姑妈家两次,锣鼓逄逄,鞭炮声声,一红一白两场喜事,仅在杯饮之间,仿佛是两场灶火传承的交接仪式。噫!人生,只是一个过程,只是浩瀚历史的一个片断,而朱子过化却成为永恒。

《江志》云:“朱子所经处,其地皆生香草,可以避暑。”前后两次泛舟,我并未寻得什么香草,但每每独处回眸,特别是在静静的月光下,倒觉得嚼之有味。

发竹弯是鸟儿的天堂,小表兄婚后第三日即带我前往罟戈捕鸟,还满载而归呢!湖畔人家以能安葬在发竹弯而自豪,从这一点来看,姑妈是幸福的,因为弯上有她家的山地。

虽然目不识丁,但我却固执地认为,她这一躺就与草堂先生为邻,就走进了唐诗宋词,结识了“岁寒三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