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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岛上烟花

去长海县的这个小岛过端午节,是三天前的决定。

提前几天就已经把背包整理完毕。或者说,背包一直处于随时上路的状态,每次外出所带的物品都是这些:相机、电池、日记本、笔、随身听,水壶等。此次,比以往多带了一个软体的风筝,算是路上的伙伴。

清晨乘坐出租车到港口,可以直达的船票已经售完,需要从另一个岛上中转。外出时对于临时的变动,内心不会产生太大的波动。从家里出来,关上房门的那一刻起,身体和心灵就已经是在路上,这是开始,也是全部。事物的运转按照自己的轨道,有它的可行性与必然性,从容地接受,把它当成一份意外的礼物,这才不算对旅行的辜负。

买好船票,在侯船室寻找位置坐下。四周人们说话的声音频繁而密集,反而感觉不到吵杂。大家什么都在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说,更能清晰的体验到空气由腹部流转到鼻腔的节奏。

岛上的住处是事先联系好的,由一位资深的户外行者帮忙安排,也是即将入住的客栈的掌柜。之前在一些工作业务的往来中彼此稍稍了解,内心因为这次出行可以受到特别的照顾而感到非常的踏实。

登上船,没有按照票面上的号码坐到船舱里,只是把行李搁到一边,站到船尾的甲板上。轮船行驶时在海面上划出的白色浪花,偶尔溅到衣服上,也故意不去闪躲,欢喜地接受着它的洁净与欢跃。海面上的空气很好,令人鼻孔湿润,肺部开阔,视线也变得深远。不时有其它客船从附近经过,开心的人们向着对方用力地挥手或者双手放到嘴边持成喇叭状,大声的说着“你好,你好”,一遍又一遍的乐此不疲。船上的口音各异,意味着大家来自不同的地方。

旅行包中外露的放风筝用的木制线板引起了一行人的注意,他们是轮流驾驶一天一夜的车,准备到轮船靠岸的这个岛上度假的几个兄弟。汽车已经办理了进岛的托运手续,看样子对目的地有着充分的了解和准备。他们很大方地同我分享着放风筝的经验,其中一位把一只飞在船尾海鸥当成风筝,将两手之间的空气当成线板,饶有兴趣的表演起来。这只海鸥也很配合地偶尔飞近,偶尔离远,似乎听得懂我们的谈话,善解人意地跟随到轮船靠岸。

换乘另一艘小船抵达目的地时接近中午,客栈的掌柜如约来接站,通往客房的路上,见到院子中间晾晒的帐篷,我做出了露营的计划。

用过午餐,和客栈里两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子结伴到海边散步。其中一位会辨别砂石的种类与名字,捧一把泥沙,在手心上分成若干份,能肯定的说出它们的形成的条件和时间;另一位对若隐若现的小动物们表现得熟悉且友好,有小虫飞来,停她的手臂上,也不去哄赶。原来,她们现在从事的工作是有关地理和生物。

退潮的礁石上生长着很多指甲大小的黑色的贝类,一个挨一个的聚集一起,把礁石镶嵌得看不出棱角。当我们靠近,它们会集体发出哗哗的声响,就像海水整齐地涌到岸边停留片刻又缓缓退下。走到不远处的山崖下,用手触摸着一层层叠加的岩石,比较着它的纹理与老年人脸上皱纹的相似和不同,猜想着若干年前发生在这里的事情。气候的变迁,板块的移动,海水中小的礁石升成高山,大一点变成岛屿以及陆地,曾经的山石落到低处,成为如今的海底。那个时期我们在哪里?我又是怎样的形态?

展开手臂,做成游泳的姿态。深深的呼吸,让咸湿的空气充满肺部,又缓缓的吐出,默默感受着此时双脚踏在大地上的安稳。待下一轮海陆交换,我们又将安于何处?我们的悲伤和喜悦,沉默与坚强,将会落在哪里变为化石?

岛上的天黑得较迟,来得也迅速。晚餐在客栈后面的海边进行,种类很丰富,吃得却极少,倒是喝了两大杯的白开水。毕竟不是为了腹中的食物而来到这里,这一天中眼睛见到的,鼻子嗅到的,耳朵听到的,都已经是足够让身心又饱又暖的食物,不是吗?就餐时与同桌的对话不多,一是因为并不熟悉,更主要的是出于尊重,大家用各自的方式来消化和吸收不同的食物,吹着海风,听着潮水,语言则显得微不足道。相聚是这样的短暂,能在假日的小岛共同享用一顿晚餐,已经是莫大的福份。日后若能忆起,令人倍加感怀的不是对面的说,亦不是邻座的笑,而是彼此共同维系的这份宁静。

一起散步的女伴得知我将在海边露营,也决定睡在外面。搭好帐篷,各自钻到里面等待夜晚到来。她们对第一次露营表现得很兴奋,在帐篷里快乐地对着话,唱着歌,不时发出咯咯的笑。

我把随身听打开,按顺序播放着一些歌曲,将日记本搁到腿上,开始整理途中遇到的事。写日记像是一场倾诉,有的人愿意通过打电话或者见面的形式用语言表达内心的感受,有的人愿意借助文字来完成。说出的话无法收回,深深浅浅的总会留下痕迹;写下的字,可在日后发觉不妥时任意销毁,相比之下,它显得更加安全与忠诚。

日记写完,铺开睡袋,侧着身躺下来,把纱窗合好,拉开帐篷外层的门,以方便空气的流通,同时也能避免蚊虫的拜访。耳朵贴着枕头,小心翼翼地感受着海水冲刷沙滩的频率。一部分碎石被带到岸边,一部分泥沙被送到别处,没有抱怨,也不曾眷恋,如是往复。隐约传来唱歌的声音和双手打拍子的节奏,那是一些围着篝火跳舞的少年。

在岛上露营与陆地上有何区别?陆地对于岛屿来说,不过是另一座岛屿。也许是因为经历了坐车乘船,把在视觉上产生的遥远传递给大脑,变成一种提醒:你已身处四面环海的小岛,你的亲人朋友,相识与陌路,快乐与哀愁,一并被海水隔离于远方,若以抽离的态度去审视陆地上的过往,像是观看一场他人的电影。

对面岛上燃起了一排烟花,准确无误地在天空中升起,绽放,然后了无踪影。伴着海水起落的声音不知何时睡去,夜里下起了雨,雨滴细细地敲打着帐篷,均匀地铺在沙滩,海面和那艘旧船上,闭着眼睛,把自己想象成它们中的一员。

次日清晨,吃过粽子和小菜,在背包里装一壶开水,一个人到附近边走边看。

岛上的车辆很少,没有红绿灯,也看不到斑马线,一个小时的时间里能有一二辆车出现在路上。沿途以树木的生长姿态或者房屋的外观作为标志,防止回来时迷了路。

顺着两旁有桔色野百合开放的泥路走到山谷的顶端,竟能听到山脚下海水拍打礁石的声音。找到一块平整的石头,铺上防潮垫坐下喝起水来。海面浮动着的白雾开始变浓,缓缓升到上空,四周的树木花草已经看不清楚,不禁猜想“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这几个字的含  意。翻出日记本将此时的感受记录下来。

随着独自外出的次数增多,在路上面对一些善意询问也变得平静。一个人出行,与其说是习惯,不如理解为擅长。有的人比较擅长在集体生活中寻找存在感,有的人则擅长自给自足。人多有人多的欢乐与热闹,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清净和自在。不一定非要把同伴定义为一路上时时相随的对不对?候车室里排队买票的人,轮船上共同登岸的乘客,礁石上等候已久的贝类,午后一起散步的女子,山谷里开放的小花和叫声悦耳的小鸟以及这委婉的雾,他们都是以提前抵达的方式来伴我同行,不是吗?

雾气停留了一小会,逐渐被风吹散。循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用相机拍了几朵生长在草丛中的野百合,谢谢她们的引路。岛上度假的人们相继出门,戴着帽子,打着伞,抱着足球……有三三两两的青年伙伴,有十几名成员的大家庭,也有单独行走的成年人。每个人脸上都查找不到僵硬的肌肉,轻声地对话,真诚地微笑,把自己最温柔的一面送给这个小岛作为端午节的礼物。

    回到客栈,从背包里取出风筝,脱掉鞋子在海边的沙滩上将它放到天空。风力增大时,要松开一些线,风力减弱时,应及时收回一部分。放得太多,或者收得太多,都不能保证它平安地迎风飞扬。线太紧,容易被风吹断,太松懈,就会从空中掉下来。风筝是这样,我们也应如此,缓急适中才能生活得和顺安宁。这手中的线,对于风筝来说,表面看起来似乎有所限制,实际上,是一种稳妥的保护,如同鞋子对于脚。

  一上午的时光过得很快,依然不愿把时间过多的用在午餐上,便到厨房取了两个馒头和一碗粥,夹了些小菜,端到海边自顾自地吃了起来。馒头是岛上居民手工制作的,蒸在晒干的玉米叶上,靠近铁锅的地方有微微的发红,口感比起工厂里加工的略显粗糙,却能吃出小麦的芳香和柴火的亲切。

  一群海鸥在沙滩上休息,一只颜色相近的鸭子混在中间,若不是偶尔发出呱呱叫的声音,远远望去,还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许是相处得久,海鸥们也不介意,任它在身边笨拙地踱来踱去。鸭子倒也大方,慢悠悠地在异类中散着步,毫无尴尬。

  阳光的温热,让人生起午睡的念头。从帐篷里拿出防潮垫,用帽子遮住脸,把手心朝向太阳的方向,想象着它的光热透过血液,溶入骨髓,不一会就听不到鸭子的叫声,深深地睡了过去。没有梦的睡眠像是生命中的一段留白,明明发生着什么,却触摸不到它。上涨的海水把双脚打湿,这才睁开双眼醒过来,那只鸭子继续停留在原处,只是将脑袋插进翅膀,享受着阳光与大海的慷慨和海鸥们的不离不弃。

  夜晚的海边,只剩下一顶帐篷。想起明早即将乘船离开这里,早早地熄了灯,侧着身看着天空一点一点变暗,如同一位农夫站在秋天的田野里,静静等待庄稼的成熟和四季的轮转。对面岛上的烟花又陆续升起,转瞬即逝,它们能觉知到自己的美,却不贪恋于此。

  每个人都是一座有烟花绽放的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