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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瑟

 

  几阵冷雨,秋风萧瑟,十月的塞外,进入了深秋。

  我们站在古北口山坡上的长城废墟,追寻如风的往事。

  枯黄的野草,在秋风里瑟索着,顺着山坡蔓延而去。各种树木的叶子,呈现出浓淡深浅的颜色,在秋风里发出哗哗的声响,纷纷飘落。山野,越发荒凉。我们顺着残缺的长城往山上攀爬,走走停停,似乎在吃力地阅读一部有些残损的古籍。残垣断壁之间,有野花在风中摇曳,深紫的,浅黄的,粉白的,幽蓝色的,色彩浓郁,在深秋的萧瑟里现出蓬勃的生命来。

  我们站在山的高处,向东边遥望,看那深锁南北咽喉要道古北口。那个几百年间,沐风栉雨,一直矗立在那里,将塞外与中原大地相隔开的关隘。古之战略要地古北口,如今,已经成为生活在口里口外的人,心中解不开的心结。

  我的祖辈,还有许多人的祖辈,就是经过这古北口,来到塞外大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村,一辈一辈繁衍生息,直到今天。

  我的故乡是塞外深山里一个叫做“四大家”的小山村。那里主要有孟、赵、耿,还有我们孙氏家族,几辈子鲜有外姓人来此定居。爷爷在世的时候,常常给我们讲祖上的事情,常常想回到口里,去山东祖籍看看。可是,一直到去世,爷爷也没有走出大山,走出这个小山村。那时候,走出大山,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了,就不用说进古北口,去山东了。村子里其他姓氏家族,也都是从古北口出来,在这里定居的。来到的年代不同,原因却大致差不多。或是因为战乱,或是因为饥荒。

  老一辈人经常凑在一起,说起口里,说起祖籍山东的事情,看他们的神情态度,就像说起多么令人神往的前朝往事,一脸的向往。农闲的时候,一大把胡子的几位长辈,有孟家的、赵家的,或者孙家、耿家的,蹲在谁家的门口的石墩上,拿出一杆杆旱烟袋,搓一锅子烟,点火,深深吸一口,徐徐吐出来,那缕缕青烟就悠悠地飘逸、消散。老人们的话匣子就打开了,这个说山东的水土好,那个说山东的阳光温暖,说山东的大豆饱满,小麦香甜,就连山东的水也是甘甜的。说着说着太阳偏西了,说着说着就不胜唏嘘,一脸惋惜,眼睛有些潮湿。小山村暗下来,老人们各自磕磕烟袋锅子里熄火了的烟,幽幽地说:这辈子怕是回不去了。那时,我就想,这些老人们,在塞外这个小山村生活了一辈子,根还在祖籍啊。

  人们往往把自己出生、生活的地方称作为“故乡”,具有一种特别的情怀。每每想起故乡,总会百感交集。荀子在他的《荀子•礼论》里有这样的话:“过故乡,则必徘徊焉,鸣号焉,躑躅焉,踟蹰焉,然后能去之。”所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那些或因为战乱,或是因为饥荒而背井离乡的人们,岂不是更加怀念自己的故乡?或许,我能理解祖辈们那种强烈的故乡情结了。或许,这种故乡情结因为这长城,这一处一处的关隘,变得愈加强烈。

  父亲年轻的时候就从大山出来。先是在部队当兵,转业后留在城市里,虽然中间几经辗转,但从未再回去过他出生、生活过的小山村,就更不用说山东了。他从没提起过山东的事情,也没有老一辈人那样的心结。或许,所谓的故乡情结是对那些有根的人们而言,对父亲这样漂泊一生的人来说,故乡的情结相对淡了些。

  祖父们在塞外生活了一辈子,根却在自己的祖籍。父辈们在塞外的小山村出生,生活,但因为祖辈们并没有将塞外的小山村看作自己的故乡,父辈们终究很难把小山村视为故土。那么,我们这些对祖辈的、父辈的故乡所知甚少的人们,故乡又在哪里呢?

  我站在古长城的残垣断壁间,看着漫山遍野萧瑟的秋色,有了一些无端的感慨。中原大地,或许就没有这些地理上的明显界限,把同宗同族的人隔开,成为两个世界的人,即使身在异处,因为没有地理的阻隔,思乡之情,或许不那么重吧。可是,眼前这绵绵长城。横贯东西,硬生生把一片土地截为两段。从此,中华分为中原大地,塞外边陲。中原的人手持长矛大刀。或者洋枪火炮,守护着、抗击着;塞外的铁骑长弓,风一般在长城脚下掠过来又席卷而去,匈奴、契丹、金、大辽帝国……一个民族消失了,另一个民族又崛起,生生不息的塞外人,从来就没有放弃对长城的窥视。塞外风起云涌沧桑巨变,唯一不变的是塞外的少数民族,无时无刻不觊觎着长城那边的花花花世界,锦绣河山。

  因为隔阂,所以好奇;因为好奇,所以频生非分之想。

  因此,几百年间,长城内外,烽火连天,战事不断。战国时期的长城倒塌了,秦朝修起来;秦朝的长城坍塌了,明代修起来。而另一边,匈奴攻不破,契丹接着进攻,契丹无功而返,金人又卷土重来,一代一代的人前仆后继,为什么?就是想越过长城看看,那里的山山水水,那里的风土人情,与塞外,有何不同。

  倘若战国时期,秦朝时期,或者明代不再大兴土木,把那残垣断壁重新修建,怎会有孟姜女的传说,怎会有岳飞的怒发冲冠,怎会有杨家将的生生死死,更不会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引清军入关,又怎会有我们这些流落塞外小山村的人家,眼中有口外,心中有口里,让那古北口,成了一代人心中过不去的坎。

  史书记载,古北口长城,位于北京市密云县古北口镇东南部,由卧虎山长城、蟠龙山长城和司马台长城组成。古北口是山海关、居庸关两关之间的长城要塞,是辽东平原和内蒙古通往中原地区的“咽喉”,古往今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把中国割裂开来的重要工具。那巍巍雄关古北口,盘踞在内蒙通向中原地区的必经之路上,成为一扇难以推开的门。

  现今居住在塞外的大部分汉族人,大都是经古北口出来,成为塞外诸民族中的一员。

  古北口还在,长城大部分已经坍塌,颓败了。如今的长城已经没有了当初的规模与作用,更多的成为了一种象征,一种让人一发思古之幽情的对象。可是,我们这些居住塞外的人,来到长城遗址,站在巍峨、满身沧桑的古北口面前的时候,感觉还是不一样。有游览的兴趣,更多的应该是一种追寻吧。我们想看看先人的足迹,是如何一步一步从中原走来,经过这雄伟关卡向着塞外寒冷之地,一步一步远去。那是怎样一种心情,欣喜,还是悲伤?

  秋风顺着山脊掠过,有了深秋的寒意。几只雄鹰在空中盘旋,忽上忽下,忽东忽西,在秋风里发出戚然长唳,给深秋的山野,平添了几分惆怅。望着长城内外茫茫秋色,让人不觉有了些怅然若失的感觉。

  想那些背井离乡的人们,心里都清楚,一脚踏过古北口,就是塞外之地了。或许,一生终老,再无缘这古北口,回归故里。这古北口,像长城许多关隘一样,在几千年的历史中,所起的作用,不仅仅是防御、保护,还有阻隔,还有分离。就像我们小山村那几姓人家,一经出关,几辈子再无法回归,祖先土地与坟冢,只有向梦里寻找了。

  因为一条浅浅的海峡,将大陆与台湾隔开,才会引发出余光中浓重的乡愁,才会有了那首脍炙人口的诗歌——《乡愁》。我们这些被长城隔开的人,其思乡之情,竟然与被海峡隔开的余光中,有着相似的情怀呢。

  古北口,在我们这些根在中原的人的眼里,就是一扇门。我们在门的外面,祖先,在门的那面。

  哈斯巴图是本市一所高校的历史教师,他也对长城的关隘有浓厚兴趣。他利用暑假时间,游历了河北与内蒙交界段的长城和关隘,山海关、居庸关、古北口。拍了许多照片,做了大量文字资料,他想通过自己亲身体验,看一看耗费了大量时间和金钱的长城,在我们的历史上,对于我们民族的政治、军事、经济,乃至民族融合,究竟有些什么作用,对后世,又有什么影响。在他看来,忽必烈的军队,是那个时代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铁骑到处,所向披靡,无论设置怎样的障碍,根本都是徒劳。在他看来,那些修筑在崇山峻岭中的残垣断壁,根本无法阻挡大清铁骑的疾风暴雨。所以,他对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吴三桂引清兵入关之说一直耿耿于怀。他认为,这样的说法有些贬低清帝国大军的意味。更让他耿耿于怀的是虽然清军入主中原了,长城还在,关隘依旧。作为“八旗”后裔的他们,仍然生活在塞外,被长城、被一个个关隘阻隔着。

  他认为,历朝历代大兴土木修筑万里长征,是历代帝王最愚蠢的行为,像那些遍布大江南北的帝王陵寝一样,狂妄而虚幻。他说,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以举国之力来修筑万里长城,所为,就是为了抵御北方少数民族的侵扰,实在是愚蠢之极。几千过去了,老祖宗留下的万里长城,座座关隘,还有什么意义呢?是彰显我们民族的智慧与伟大,还是要告诉后人,我们的先人们曾经在那么简陋的条件下,有过那样辉煌的壮举,或者给后人以某种警示呢?

  忽然想起了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山风猛烈起来,掀起了我们的衣襟,吹乱了我们的头发。我看着哈斯巴图典型的蒙古人脸型和被山风吹乱的卷发,看见他向南凝视的眼神,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当蒙古人的铁骑像秋风一样扫过长城的时候,历代帝王费尽心机修筑的万里成长,就失去了任何作用。孟姜女泪水冲不垮的万里长城,被岁月摧毁了;阻挡了一次又一次塞外少数民族进攻,却无法阻挡大漠戈壁的雄鹰,带着草原猛烈的罡风,在长城的上空,箭一般射出去,又风一般旋回来;羊群漫过山坡,像一片片飘荡的云,从长城的残垣断壁间,溢过去,这边一半,那面也一半;野草山花,从来不知道长城的使命,雨水充沛的时候,就开始疯长,沿着颓败坍塌的城墙的缝隙,蔓延过去,覆盖了这边,也覆盖了那边,一样的蓬蓬勃勃,一样的山花烂漫。

  我和哈斯巴图坐在破败的烽火台上,感觉山风愈加猛烈起来,发出尖锐的呼啸,扯起我们的衣襟,猎猎作响,很像当年插在烽火台上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