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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木匠之子

  在通宵影院里,荧幕上来来回回播放着老掉牙的邵氏武打片,老套又有劲,武打演员们一板一眼地交手,并且哼哼哈嘿的叫,精神得像一群小狗。台下人不多,而多数已经昏昏欲睡或沉入梦乡了,剩下寥寥几位依旧目光炯炯,神情斐然。

   我也是其中之一,因为我爱这类武打片,我最爱经典的餐桌打斗的桥段,每场邵氏武打片都有这样的桥段,吃饭的两人吃着吃着筷子就搅和在一起,桌下的腿也不老实地撞来撞去。最终总会演化到劈开桌子的地步,这我让我有些烦躁,应该说这样让我难过。因为我的父亲是个木匠,我对木制品总有类似敬畏的感情,我将他们视为木匠的分身,或者木匠儿子的分身。而桌子不该为了被劈开而存在,就像人不该为了痛苦而生活。

   说到我对木制品的热爱了,准确说是对手工木制品的情有独钟。我能一眼分出工厂流水线组装和双手打磨(无论技艺是否精湛)出的不同,原理我也不清楚,但我总分辨得清。

   无论凳子桌子还是木质的电吹风,我父亲都信手拈来,我将这一过程视为一种充满神性的过程,是关于生命的转化与重生。不过我父亲最是一把好手的还是做棺材,如果说木制品之间也有阶级的话,毫无疑问棺材在一切木工活中相当于资本主义的资本阶级,藏教的活佛,印度的婆罗门。

   我也曾做过一副棺木,不过我还不是木匠,我只是木匠的儿子,尽管我已经得到了父亲的好手艺但我还未曾获得木匠的衣钵。所以我做不得人的棺材,这会让死者无法安息。我做的那一副小小的棺木,用来盛放我家那只老死的黄猫。这也是我唯一完整的作品,原因或许我下面会讲。

   或许你不感兴趣,但我想说一下那些过程(我根本没有想过我想要说什么,所以笔尖随遇而安)。如果按人的年纪,我该叫老黄猫一声姐姐,因为她死时芳龄二十,那时我还差六个月成年。如果按猫的年纪,她就得是我的祖奶奶,因为她相当于一位百岁老人,尽管我不清楚为什么猫活一年得相当于人活这么多年,但宠物店的老板是这样说的,老板毕业于大专而我只上过初中,所以我听他的准没错。

   但毕竟没有人把猫当做姐姐,或者更荒谬地认做祖奶奶,它只是一老猫,一只生活在我家二十年的黄猫。它死之前牙齿就快要掉光了,毛发粗糙,总是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它趴在我耳畔告诉我:它快死了。虽然我还无法充分地理解死亡,但我却洞悉了死的秘密,我涌起一股使命感。它把死亡的讯息告诉了我,于是我就得肩负起它死亡带来的责任。尽管我还没得到木匠的衣钵,但我暂且得到了死亡的衣钵。

   我父亲知道老猫选择着我,沉思了很久,但我知道他心底是高兴的。他拿出自制的木烟斗,填满了烟丝,为了引燃烟丝还吸了两口然后递给我。我仅仅吸了半口就感觉头晕目眩。

   “记住这种感觉。”父亲说。

   于是我的工作开始了,从选料、抛皮,裁料......一系列仪式里,父亲没有像往常练习时那样耐心地指导我,而我也有意无意的尽量避免模仿父亲的动作,尽管如此父亲的影子依然多多少少流入进来,这是不可避免的。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在棺木初具雏形时,老黄猫曾躺进来过一次,它告诉我它很满意,比它一生待过的所有箱子加起来还让它安心。这使我备受鼓舞,最后我还在棺木上雕了花纹,这是父亲从来没有雕刻过的花纹,这是我的花纹,也是老黄猫的花纹,更是死亡带来的漂亮花纹。

   最后我把老黄猫和我唯一的作品埋在了杨树林里,当时我还差六个月成年,这一点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有给它立碑,因为大概没有人需要凭吊一只猫,尽管它差点是我的姐姐或者祖奶奶。虽然我还并不是木匠,但得益于死亡的衣钵,我依旧做出了完整的作品,若什么也没有,做出来的东西再精美也只是树木尸体的堆砌,而工厂恰恰是个空壳子,工厂只是工厂。若两者兼顾,就能像我父亲一样,做人的棺材。

   前面我告诉你了,这是我唯一的作品。你或许已经猜到了,我最终没能成为木匠,我甚至连木匠的儿子这一身份也失去了。

   起因是我的母亲,前面我没能提到过我的母亲,但并非我不爱她,恰恰相反,我爱极了她,而她比我爱她更甚十倍地爱我——女人总是爱的大力士。尽管我已经爱极了,她依旧可以更甚十倍的爱我。但爱有时又是无力的,就像母亲最终离开了。

   那个晚上我无端失眠,或许因为窗外的月亮亮得发慌,或者是其他原因。那个深夜母亲推开我的房门吻了我的额头,当时我装作熟睡着,但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在这月亮亮得发慌的夜里,我母亲将要离开我,或者说抛弃我。

   关于我母亲离开的原因,我至今也不知道,父亲对此缄默不言,只一口一口地吸烟斗,像一台吐雾机器。对此我并不失落,因为就算是父亲告诉我,我大概也搞不明白,母亲的离去就像是一个庞大复杂的哲学命题,我永远搞不懂,父亲永远搞不懂,或许我母亲也同样搞不懂。因为她的爱是那么的有力,她吻我时的那滴泪水又是那么的滚烫(我至今脸上仍有被哪滴泪水烫伤的痕迹)。

   不过我还是决定寻找母亲,对此父亲没有阻拦,只给了我一大笔钱作路费,比我出生至出走得到的所有钱加起来还多。可我最后还是没有找到母亲,尽管寻找之旅本身不过是一个不断接近的过程,当时我或许离母亲只有一步之遥了,但我却莫名地感到懦怯,我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爱着我又抛弃我的人,最终我放弃了。我在寻找的旅途最后一刻逃掉了,这或许是我此生最大的懦弱,又或许不是,这个问题我也搞不懂。

   后来我也没回到父亲身边,在那个正标志着我十八岁的午夜,我决定不再回去。而我父亲应该也早知道了这点,因为这笔钱不仅可以作为路费,也刚刚好够一个男人开始独立。

   接下来的事情就无聊多了,就像是漫画结尾对人物结局简单交代一样。后来我学了很多东西,学会了理发、炒菜、开车、绘制工程图纸、PS修图、矢量图绘制......但我最终没有成为理发师、厨师、司机、工程师或者设计师,因为我什么也不是,身份我永远是缺失的。

   最终我成为了厂长,因为厂长的意思就是什么也不是(工厂就是一个一个厂长组成的),如果你什么也不是,你也会是厂长,然后你会爱上老式的电影,边看边流泪。

   但你最终会是什么,所以你不会是厂长,也不会爱上老式的电影,更不会边看边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