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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女

 

(续《聊斋》)

 

飘髯老叟/

 

蔡州桑公,年近七旬,性豪,鳏居。城东一荒弃货场,募人守之,遂自荐焉。至则荒草离离,颓垣断壁,獾鼠出没,人皆畏之,独不以为意。

入夜,孤灯荧荧,夤夜无边,望之若鬼火。俄熄灯就寝,风声鹤唳,若寐若寤间,忽闻婴啼之声,自荒草间传来,凄厉异常,令人毛骨悚然。桑惊坐起,谛听之,则猫嘶也,似有二猫,远近相递,交互应答,盖寻春也。桑持砖袭之,遂遁。俄嘶声又起,略远,似于墙外草间。

盖墙外多古塚,高大葳蕤,人多传有“貔狐”者。夜偶见之,双目如灯,飘忽闪烁,时隐时现。桑囊闻之,尝言世人自欺,少见多怪,今孤身宿荒野,暗夜流萤,猫嘶凄厉,不觉寒毛倒竖,遽回屋扃门,蒙头而卧,犹自瑟瑟。

翌日晨起,红日高照,往视昨夜之处,觉无甚异,唯荒草野花,遥望墙外古塚连绵而已。遂摇头苦笑曰:桑叟,素自谓豪气干云,乃胆如小鼠乎!

旬余相安无事。

是夜,恰逢望日,明月当空,清辉满地,桑公晚饭毕,乘兴漫步月下。至院角处,忽一黑影“倏”地蹿出墙外,伴以凄厉嘶鸣。桑骂曰:“孽畜,复来矣!待吾击之!”

遂抄一枯枝,长丈余,循声乱搠。初似戳中,声甚凄楚,忽又闪至身后,“滋滋”有声,似“示威”者,又忽左忽右,若远若近,桑旋转寻觅击之,渐至气喘吁吁,失其所在。

至屋略憩,犹自喘息,忽一女子笑声自左近响起,大不似向前之声,桑大骇,大喝一声:“妖怪出来!”笑声遂绝。

一日,左近园叟冒公造访。问曰:“有异乎?”桑曰:“无他,唯一老猫,时扰清梦,颇为恼人。”冒曰:“声若何?”桑曰:“初似婴孩,忽如女子之声……”冒抚掌曰:“公危矣!昨日前村许姓女忽暴亡,年方二八,人见一猫大如貍,时窜入闺……”桑将信将疑。

一夜方解衣欲寝,似闻门栓窸窣作声,初疑幻,谛视之,门栓微动,眨眼间,一妙龄女郎婷婷立于床前,笑靥可掬。桑惊倒。然顾已至此,呼人不得,心一横,方欲与语,女郎已杳。汗出如注,再无睡意。

桑公且惊且喜。既忧冒公之言属实,乃猫祟,更喜二八姣好女郎,自荐门户,七旬老汉,久违女色,岂非久旱甘霖乎!正自想入非非,女郎排闼入,娇声自荐,桑公大喜过望,交相绸缪,欢好无限,难以尽述。

忽闻荒鸡之声,女整衣而起,老汉不舍。女戏曰:“老郎不惧鬼狐耶?”桑此时忘情所以,且素性笃,乃乘兴曰:“得此仙姝,老汉三生所修,死亦何惧!”女子莞尔而笑,倏忽不见。

桑公怅然若失。痴痴悬想,半日倘犹温香软玉,齿颊留馨。希冀妙人再至,哪怕猫嘶之声,然数月寂然,大失所望。渐至饮食不思,形容枯槁,有下世光景。

一夜,月明风清,女郎忽至,莲步飘忽,桑公大喜过望,相与欢好。一时事毕,桑公曰:“汝果人耶?狐耶?”女曰:“妾猫仙也!”桑曰:“无奈囊吾击之猫耶?”女曰:“然也。”

桑公叹曰:“世皆传狐能祟人,岂知猫犹胜之哉!”

又曰:“闻猫有九命,信乎?”

女曰:“信然。多谢桑公不弃。实不相瞒,妾乃千年猫仙,修于墙外古塚,得遇深情之人,乃可化人形,转世投胎,今遇恩公,幸甚!”

桑公曰:“小娘子不嫌老叟衰朽乎?”

女笑曰:“情之至者,金石为开。彼纨绔少年多矣,轻浮寡义,何足道哉!”

桑大为感佩。

却说南村许公,家道殷实,膝下仅一弱女,温良贤淑,待字闺中。那日忽作猫声,胡言乱语,家人急延郎中救治,叵耐回天无术,遽然而殁。然体有微温,父母痛彻心扉,不忍遽葬,日夜执手相唤,冀老天开眼,赐还爱女。

第三日,微见气息,急以稀粥啜之,半日竟自悠悠醒来,自言梦至一处,荒野无边,口称“桑郎”,人皆不解,又言“村北园中”“乃我爱巢”等语。自是数月,若梦若醒,性情大变。父母心疑,嘱奶妈暗询,又着人暗中打探,果见村北五里有废园,一桑姓老翁独居焉,曾见佳人出入云。

许公情知有异,然爱女心切,遂托人延桑至府,意欲窥察动静,再作道理。至则一老叟,许公郁闷。桑扫兴而返。是夜,方冥想间,猫女翩然而至,言“桑郎勿躁,待吾略施小计,保老父解颐……”。

遂嘱桑公面壁而立,双手合十,猫女默念咒语,又嘱桑公以掌击额者三,瞬时一翩翩少年立于床前矣!桑公揽镜自照,神俊气朗,返老还青,惊喜过望,大呼“奇哉,奇哉!”

翌日桑公再请入许府,初不允,无奈爱女坚执,且白二老“定还佳婿”,父将信将疑,延入,一揖到地,猿臂清姿,果华服美少年也!一院无不称奇。

于是择吉完卺,“桑公”变“桑郎”,入赘许府,夫唱妇随,百年好合。后举一女,桃眼莲步,袅娜无双,尤擅歌吟,年十四,入选宫廷乐班,一曲《月夜》名扬天下,为一代名尤云。

 

异史氏曰:世皆羡玉女金童,岂知情之至者,遑论东隅桑榆哉!浮薄寡恩,乌丝何骄;情深性笃,苍首何碍。更况异类无隔,唯情为归。彼苍者天,其佑之乎!

 

2020.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