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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急如律令

  

  一


  黑牛一直以来都为人称道的是爹娘给他取了个好名字,黑牛也堂而皇之地享受起了人们对他的“恭维”。直到他真正上了南山,坐在了虎皮石凳上才猛然意识到生活跟他开了一个多大的玩笑。

  柳树巷对于黑牛来说并不是一个怎么亮堂的地方。不是说那里常年两行柳树把路遮得严严实实,实在难得见得上阳光。单就是他爹成天一进门低头纳闷的破丧样子(他娘的原话),就宛如一把利刀,一下一下剜在了他的心坎上。他只要一闭上眼,似乎就能听见他爹那拖着万般无奈的像是积攒了很久的怨气,要一下子吐出来似的长长的一声“哎——”。他娘倒是硬气,几次气得破口大骂,你在屋里叹气管个屁用,有本事你提上木杈跟他弄去,弄死、弄残了咱给他看哩么!

  黑牛他爹猛地站起来,忽而又把腰弯下去一点,侧着耳朵朝外听了一会儿,转过头对黑牛他娘说,看甭胡说了些,打死打残咱要受法哩!

  我去砍他狗日的!娘,你说是谁哩开?还没等黑牛他娘搭话,黑牛提着菜刀从里间冲了出来。黑牛眼睛瞪得像个铜铃,脖子和脑门上青筋暴起,嘴里的牙咬得咯咯直响。

  我娃你可不敢去,娘是跟你爹耍哩。黑牛他娘看见黑牛这个式样,知道儿子的筋起了,赶紧过去哄着把刀从黑牛手里掏过来,转手架在了最高处的箱子盖上。

  黑牛终究还是个娃娃,几句话就哄好了。两个大人可睡不踏实了,他们生怕黑牛出去惹个啥是非回来。从此就把菜刀藏好,把厨房门一锁,钥匙只挂在他们的腰间。

  黑牛见惯了庄子里那几个嫌贫爱富的人对他们一家的不公。爹和娘往往只是回屋里互相埋怨一番,而他却在暗地里给这些人记着总账。他顾不了那么多,反正只要他爹夜里回来叹一回气,他就爬到炕角翻出发黄的本子,揭开在里头画一道杠。天长日久下来,他竟画完了一个本子。

  他拿着本子给爹娘看,两口子惊出了一身冷汗。娘赶紧把他抱在怀里,口口声声念叨,娃呀,好我的娃哩,活人就是这么艰难。爹和娘受的委屈不算啥,只要我娃你将来活出个人样,我俩就是老早钻了黄土都能成。在娘的怀里,黑牛一下子就被融化了。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熟悉的味道,一股暖流从他的脑瓜里迅速扩散、弥漫,一下子就变得浑身上下全都是。娘不停地亲她的脸蛋,亲他的额头,亲他刚刚还攥得紧紧的小手,亲他的眼睛。他突然“哇”一声就叫唤开了。

  黑牛的哭声很奇怪,不像其他娃娃一样是一抽一抽的,而是带有一种细细的调调,连续不断地从嗓子眼挤出一些声音。每哭一腔,身子抖动一下,顺带着一只腿就会在地上使劲往回掏一下。娘紧紧搂住黑牛,给黑牛念起了口口:

  乖娃娃,蛮娃娃,我娃要听娘的话,吃馍不能掉花花,吃饭莫要剩巴巴,走路不敢踏庄稼,玩耍不要打和骂,墙上莫要胡乱画,对人莫要说白话,蛮娃娃,乖娃娃,这样娃娃人人夸。

  眼看黑牛就要睡着,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从娘的怀里翻身起来。只见他眼睛紧闭,两腿呈马步状,左手托着右手肘,右手食指和中指竖得老直,小跑着在脚底转了两个圈,只见他眼睛睁开,朝着门口喊道:急急如律令,太上老君快显灵,要将妖孽消灭尽!黑牛突然变成了一个胖嘟嘟的泥娃娃。

  黑牛爹和娘,一下子愣住了,两口子想叫黑牛嘴里又发不出一丝声音。他们不知道黑牛咋么就变成了泥娃娃。他们当是黑牛被妖怪附身了,赶紧拿来香纸,在院子中间点燃,跪拜过后,把纸灰化在水里朝泥娃娃泼过去。泥娃娃又变成了黑牛。黑牛娘发了疯一样着扑向黑牛,又一次拿她温热的胸脯温暖黑牛,黑牛在娘一遍又一遍的口口声中慢慢安静下来,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黑牛两只发硬的胳膊这才软了下来。那一年,黑牛九岁。

  


  黑牛和我绝对算得上穿同一条裤裆,盖同一条被子的发小,我对黑牛的了解甚至超过了自己。

  黑牛曾对我说,他要把柳树巷的人都杀光。我又气又怕:

  黑牛你个驴日的,难道连我都要杀吗?

  把你杀了,谁当我兄弟哩?

  那你爹你娘你哥你姐,我爹我娘我姐我婆,你,你也要杀吗?

  我又不是糊涂虫么!

  那老给你馍馍的灵婆和怀山爷你也要杀吗?

  他们是好人,我不杀!

  那经常跟咱俩一搭耍的浩浩、涛娃、宁宁、玲玲你也要杀吗?

  不杀!

  那浩浩的爹娘、涛娃他婆、宁宁他哥、玲玲的哥哥姐姐你也要杀吗?

  不杀!

  那——

  好我的哥哩,我说了一句,你一下子问这么多,把我能颇烦死。

  你不是说要把柳树巷的人全杀光哩吗?我一听就剩你一个了,把我吓日塌了!

  被我这么一“提醒”,黑牛似乎想到了啥,拍了一下脑瓜,哎呀!我只要杀了老欺负我爹的那几个瞎怂就对了,旁人都是好人!

  啊你杀不了那么多人,还说那么多人,哎!我看你真是一头又蛮又不讲理的臭黑牛,啥都不懂,啥都不怕呀!

  我是黑牛,就要当一头硬气的大黑牛,跟梁山好汉铁牛一样,谁都不敢欺负才好哩!谁要是敢欺负我,我就一犄角把他顶到天上,叫他跌下来挂树杈杈上下不来。

  啊,我要是欺负你哩?

  你要是敢欺负我,我就把你裤子一下子抹到脚把骨,让大家都来揣你的牛牛,哈哈——

  我哇一声拉着哭声,跑过去钻进了黑牛娘的怀里,黑牛娘轻轻拍着我,抡起手里还没有纳完的鞋底假装要打黑牛,黑牛却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

  我始终都没有把黑牛的秘密说出来,哪怕是我娘我婆亲自来问,我都没有说出半个字。直到后来,黑牛出事以后,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黑牛的下落。就这件事来说,黑牛一直都对我十分敬佩,好多次叫我跟他去享福,我却从没有松过口。

  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当初的选择究竟有多么正确。我是在替自己守护着柳树巷,也在为黑牛守护着柳树巷。

 

 三


  南山,是西府人对于整个秦岭的统称,大概是位于南面的缘故吧,这个称呼从不知啥时候起就延续了下来。

  南山七十二峰,峰峰有特色。天刚一打春,确切地说,惊蛰一过,山上的草草苗苗,就开始从山脚一路齐擦擦地发芽、抽枝、长叶、开花,一直开到山顶。一眼望去,就像是在谁的一声号令之下,全都抬起头,漏出满脸笑容接受检阅似的。花一开,各种虫儿就开始活泛了,它们在草丛里,树林间欢快地爬来爬去,吸吮着山石、大地发出的厚重呼吸。蜜蜂、蝴蝶没命地飞奔在花丛中,这些小精灵积攒了一个冬上的劲儿,差不多会在那十来天全部用光用尽。树林和花海随着山势起伏,绵延进山的更深处,也把春天的消息传递到那里,唤醒山林深处的鸟兽。抬眼望去,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潺潺的流水声、清脆的鸟鸣声、和煦沁人的春风不断与我身体的各种感官进行着动人的化学反应。眼前所见,我羞于词穷难以准确描述,山林深处的奥妙估计绝对也是令人心驰神往的所在。我闭上眼睛不敢想象那里的瑰丽,只能任由腿脚习惯性地往前挪动。山里的一切,我一概不敢乱动。所以,我越走越小心,越小心,走得越慢,生怕踩到了路边的花草。看到有些叫不上名的小草把“身子”伏到了路上,我就赶紧蹲下来把它们慢慢扶起来。在我心里,早已把这里当成了神圣的仙境。没错,这一看就是神仙生活的地方。人,是没有那个福气享受的……

  我头一回领略南山的美就被深深吸引住了。那是我偷偷背着所有人,跑到南山来看黑牛时发现的。我不停地在心里嘀咕:就说黑牛这驴日的哪搭都不去,这么好的地方,给个皇上都不换哩。黑牛这驴日的是真会享福啊!

  黑牛见了我比见了他舅都高兴。非要拉着我到南山的沟沟坎坎里美美地转给几圈。我说我来时都转过了,他就说我只看了一星半点,还有更多更好的地方没有转到,既然来了就多住几天,把南山的角角落落都转到。

  对我来说,反正这么远都出来了,多几天少几天其实都没有啥的,我就跟着黑牛在南山里头转了个遍。起初,黑牛的兴致还很高,拉着我在南山里好一阵飞奔。我明显没有黑牛那么好的体力,没跑几步就要停下来喘一会气。黑牛急得直朝我挥手,我弯着腰气都回不顺,只能朝我的发小摇摇手。

  就在这么疯跑了几天之后的那个晚上,黑牛却少见地在我都睡过去好久了,还扑闪着眼睛盯着外面的月亮,不用想肯定有说不尽的心事藏在心里。我是被一阵尿憋醒的,刚要去上茅房,看见黑牛那个式样着实被吓了一跳。还没等我问他,性急的黑牛抢在我开口之前问我:

  你相信报应不?

  啥?

  我说,你相信报应不?

  大半夜的你思量这个干啥,怪吓人的,赶紧睡!

  你瞌睡了就先睡,我睡不着。

  咋么了,黑牛?

  我总觉得那些老欺负我爹,害我爹的人会遭报应。

  这话对着哩,黑牛。那些人不会有好下场,老天爷会收拾那些人的!

  老天爷?哼,老天爷要是长眼睛的话,就不会看着我爹叫那些人欺负这么多年了。

  我竟无言以对。

  老天爷靠不住,我要靠自己!

  咋么靠自己?

  我还没想好。

  我俩说着说着就睡着了,我在梦里看到黑牛提着刀冲进那几家人屋里,悄无声息地提着几颗人头出来,挂在了柳树巷最显眼的地方。然后留下几个缺胳膊少腿的血色大字,大致意思是:杀人的是他黑牛,跟旁人无关!

  黑牛干过很多让我惊奇的事,唯独这件虚无缥缈的事,自打出现在梦中就把我吓得不轻。醒来后,我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来,总感觉那些血淋淋的人头就挂在屋檐下,甚至那些还没来得及闭上的眼睛更是在一直盯着我。仿佛杀人的是我,而非坦然睡在我身边,呼噜声震耳欲聋的黑牛。

  原本,我以为黑牛会忘掉柳树巷惨痛的记忆,未曾想那些往事早就刻在了他的心里。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黑牛在谋划着一件让人不寒而栗的复仇计划。这一次,他给我一点消息都没有透漏。或许,真的如他所说,他也没有想好。但是可以确定的是,他确确实实不想就这么放过那些已经逐渐老去的坏人。

  黑牛的作息跟我完全不一样,他就像个昼伏夜出的鸟儿,早上无论我咋么叫他,他都只是翻个身,给我亮个脊背,继续扯起他那粗重的呼噜声。到了下午我困得脑袋发沉时,他却精神抖擞地跑到山顶跟他的弟兄们吆五喝六去了。他们有时候骑着马下山,有时候三三两两分头行动。黑牛在这里算个头头,手下有一些弟兄,他就带着他们天黑了下一趟山。我问他们下山干啥坏事,他只说是打猎。他一再告诉我不要管闲事,在他这里该吃吃,该睡睡,要不然我跟他都要完蛋。

  我没有再继续往下问,不过却能猜出个***不离十。不过凭我一个人的力量,确实能保护好自己,同时不给黑牛带来麻烦就很好了。我就照着黑牛的话,做一头该吃吃,该睡睡的大懒猪。跟我没有关系的事一概不打听,跟我没有关系的话,一句也不说。

  就这样,我在黑牛那里待了十来天。黑牛一直把我送到山口,并给我怀里塞了十几块银元。看着我消失在远处,他才跟几个弟兄回了山里。

  


  黑牛咋么会去南山,这得我细细说来。

  自从黑牛爹娘发现黑牛的心里攒下了那么重的仇怨之后,就比以前过得更加小心。对外尽量不去招惹那些老给他们寻事的人,对内还要防着黑牛干下冷怂事。他们不像以前一样那么逼着黑牛去念书,只要黑牛不惹是非,他俩口也落得个踏实,夜里就能睡个安稳觉。

  那个时候,黑牛经常叫我出去耍。他也只能跟我耍,也只有我及我这一屋里人才能让黑牛的爹娘信得过。只要黑牛跟我一块耍,黑牛爹娘就一百个放心。这么一来,我就成了黑牛唯一的玩伴,而我的玩伴也慢慢变得只有黑牛一个了。

  在柳树巷,我俩完全就是另类的存在。其他娃娃呼天喊地地疯跑时,我和黑牛蹲在他屋里后院摔泥巴;其他娃娃在城壕里打仗时,我俩在我屋里榆钱树下挖坑坑;其他娃娃嚎叫着斗鸡时,我俩趴在我家窗台捏泥娃娃。凡是有其他娃娃的地方,我和黑牛绝不会过去凑热闹。

  我发现,少了我和黑牛的柳树巷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冷清多少。这让我俩心里很不服气,有时候变着法子吸引其他娃娃来看我们的游戏,当他们都跑过来看时,黑牛却把东西一收拾,转过身子跑到别处去了。看上去,黑牛很享受这样的过程。他说,他就喜欢看见那些娃娃眼巴巴,想耍又耍不成的可怜相。

  这样做的后果,无疑会让我们在柳树巷越来越被孤立。黑牛完全不在乎,可是我却有点担心。一则因为柳树巷的瞎怂并没有欺负我爹我娘,那么我也就跟他们没有那么大的仇怨。二则因为我家在柳树巷是个大家族,门子叔叔伯伯家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就有五六个,如果叫我不跟他们耍,那我爹娘就会被人说闲话。这些话我一直不敢给黑牛说,可是我却从娘和爹的言语里听到了这些担心。

  黑牛不愧是我的发小,就像我了解他一样了解我。没过多久,他就看出了我的心思。

  那天,他对我说,要是实在不行,啊就隔一天跟他耍一回。要是再不行,就隔两天、隔三天!

  黑牛,你个驴日的,咱俩是穿同一条裤裆,盖同一条被子的发小。我咋么能那么弄哩?

  波波,我知道你为难,你爹娘也为难。

  我不管,我就要跟你耍!咱俩要耍一辈子哩。

  好兄弟!黑牛红着眼睛,在我胸脯上轻轻砸了一拳。我俩拉着手,蹦蹦跳跳地又去玩泥巴了。

  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真没看出来黑牛的手还那么巧。

  那一回,轮到我在土里撒尿了。黑牛赶紧掬着双手,让我尿到他手里。我一下子都不好意思了,黑牛就骂我脸皮太薄,跟个女娃娃一样。被黑牛这么一激,我憋着气一使劲,一股尿冲出去尿得黑牛手心、手腕还有袖子上到处都是。黑牛顾不得收拾自己,赶紧将手里的尿撒到围好的土里。他一边动手和泥,一边招呼我再去弄点干土来。我急得满头大汗,用力在墙根掰了一块又硬又干净的干土,扔在地上用石头拍碎,然后学着黑牛的样子两只手掬到黑牛跟前。

  我突然发现,黑牛已经捏好了一个泥娃娃。

  啊呀呀,黑牛你驴日的是个能人呀!

  黑牛被我这么一喊,手里捏了一半的娃娃顺势掉到地上,摔掉了一个耳朵。黑牛满脸怨气瞪我。

  黑牛快来看,快来看,你驴日的手咋这么能哩?

  黑牛看我捧着他捏的泥娃娃,这才回过神来,仔细打量起来。

  这个泥娃娃,约莫半匝高,是个光头娃。不过眼睛、眉毛、鼻子、嘴还有耳朵(当然缺了一只),在指头蛋大点的脑袋上,分布得有板有眼。泥娃娃挺胖,大概脸太圆,饭量太好,下巴都被肉“堆掉”了,肚子也鼓了起来,两条腿上的肌肉线条明显。这个泥娃娃用书上的话来说简直就是栩栩如生。仔细一看,还真跟黑牛像得很。

  我端详着泥娃娃,不停给黑牛指泥娃娃身上的不同地方,渐渐地我就入了神。我看见,黑牛在我眼前,从头到脚,慢慢变成了泥娃娃。我惊得头发都竖了起来,黑牛叫我莫害怕。我却闭着眼睛不敢看他。黑牛就来拉我,我远远躲开,大声叫唤。我使了吃奶的劲叫唤,使了吃奶的劲想逃走,却都只能是徒劳。黑牛像是穿了一件泥做的衣服,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他一个劲儿叫我,我在原地使劲跑,使劲跳。后来,我实在没有劲儿了,就像只受到惊吓的狗一样趴在地上,嘴里只有出来的气,没有进去的气。

  我模模糊糊地看见黑牛还在冲着我喊,他也是一副着急慌忙的样子。他过来扶我,我只能顺从地让他架着我,慢慢靠着墙根坐定。

  急急如律令!这一句我听得异常清楚,这句话说完之后,黑牛又神奇地“脱下”了泥衣服,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你驴日的胆子这么小啊,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把我吓日塌了。

  我的眼里,仍旧弥漫着惊恐的光。

  黑牛见我不敢看他,就过来拉我的手,我不敢抽出去,任由他捏着我的指头蛋。波波,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是咋么一回事。反正只要我一念这个口令,我就会变成泥人,再念一遍才能变回来。

  你,你是妖怪!

  我不是!

  你就是妖怪!你,你把我黑牛给吃了,又,又来哄我!

  谁哄你,谁就是四个蹄蹄爬的,就是将来生下娃娃没有屁眼的,就是一出门就跌涝池淹死的!

  反正我不信,我就要黑牛,你快把我黑牛还给我!

  我真没有哄你,波波。我就是黑牛!

  你是黑牛?

  哦,我就是黑牛,波波,你可要相信我!

  你说是黑牛,啊你说你爹叫啥,你娘叫啥,你爷叫啥,你婆叫啥?

  我爹叫宽来,我娘叫翠娥,我爷叫栓栓,我婆叫乞巧。

  啊你说我爹是谁,我娘是谁,我姐是谁?

  你爹是军成,你娘是香秀,你姐是丽丽跟梅梅。

  你真的是黑牛?

  我真是黑牛,波波!我真没有哄你,咱俩是穿同一条裤裆,盖同一条被子的发小。

  黑牛!我拉着哭声扑在黑牛身上,你咋么成这么个样子了,呜呜——

  这就算我信了黑牛的话,其实我不得不信。这个黑牛跟原来的黑牛,只是多了会变化的法术。也就是说,他比黑牛还黑牛。

  黑牛会法术的消息,黑牛不让我给任何人说。他只说他有用,我凭借着与黑牛建立起来的默契,替黑牛守护着这个秘密。直到那一天,黑牛终于闯下了大祸。

  我至今都说不清楚黑牛是咋么做到的,他在那几个瞎怂家的大门上,全都用石灰写上了:急急如律令!他说,只要那几个瞎怂从屋里一出来,看到门上的字,他老远喊一声;变!瞎怂们就会统统变成泥人,再也变不回来。这就是黑牛的计划!

  可是问题出在了,黑牛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对着好几家人喊急急如律令,他只有喊了一家,其他几家还没来得及喊,人家就把门上的字擦洗干净了。也就是说,只有一家人变成了泥人。最让人可气的是,他居然还逞英雄一样,在每家的大门上还留上了他的大名:黑牛!

  这就让他的处境变得异常危险了。黑牛的爹为了赎罪,一头撞死在了人家门前。黑牛娘的精神也出了问题,黑牛连夜带着他娘逃进了南山。

  


  黑牛是在上山的第七个年头坐上头一把交椅的。

  七年来,黑牛被别人带领着,也带领着别人在十里八乡的地主老财家留下了他的大名。一时间,黑牛成了富人们眼里凶神厉鬼般的存在。官府组织了规模一次比一次大的围剿行动,都被黑牛和他的弟兄们轻松击退。

  当了老大,黑牛念念不忘的还是柳树巷的恩怨。他不顾娘的劝说,在端午节前一夜,趁着月色率领弟兄们摸到了村子的边缘。

  黑牛老远看见村子里一片寂静,时不时传来一两声狗叫。他和弟兄们趴在土渠边,低头部署行动计划。黑牛的目的就是那几家人,跟其他人无关,他发誓要把那几颗人头挂在柳树巷最显眼的地方。

  月亮在云层里钻出钻进,黑牛和弟兄们等到后半夜了,悄悄摸近那几家。他们从后院翻墙进去,没多大功夫,那几个瞎怂就被提着领子赶到了柳树巷的石碾盘那里。

  柳树巷开始变得嘈杂了,黑牛细数那几个瞎怂对他爹他娘犯下的罪过。明晃晃的长刀在月光下透着寒光,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叹息。黑牛不慌不忙地扫视人群,外围放哨的弟兄传话进来,说是距离村子不远处火光一片。黑牛凭经验判断肯定是官兵来了,他马上抽出刀,突然眼前一闪,手起刀落一颗人头滚到众人面前。

  黑牛啊,快停下!

  黑牛娘大老远朝这边跑来,一路上连跌了好几跤,她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土,哭喊着朝人群跑来。我从半路迎上去,扶住黑牛娘,一起朝这边跑过来。人群自觉地分开,把黑牛娘让进来。黑牛示意几个弟兄把他娘拉走,黑牛娘看见了地上的人头,掏出一把尖刀朝自己的肚子戳了一刀。

  你杀一个人,我就戳我一刀来赎罪!

  娘啊!黑牛惊叫一声,我和几个弟兄赶紧扶住黑牛娘。黑牛一时慌了手脚,不知道究竟是该先照顾他娘还是把剩下的瞎怂也砍了,然后再带领弟兄们迎战官兵。

  黑牛娘一把抓住黑牛的刀,刀刃直往手心里钻,手上的血和肚子里冒的血在刀刃上交汇到一起,刀就变得更加明晃晃。黑牛看见刀刃里映出他爹惨死的模样,顿时怒从心头起。他一把推开娘,“搜搜”两刀,地上又多了两颗人头。

  黑牛娘用尽全身力气,扑在第三个人身上,黑牛一刀下去劈了个空。

  你是要把我逼死哩吗?黑牛娘趴在地上,两只手捶打着地面。血像两条蛇,从她身子两侧蔓延进人群。人们就开始后退,血继续往前,人们不停地后退。黑牛红了眼,一定要将最后一个瞎怂也给结果了。黑牛娘死死抱住那个人,气息却越来越弱。

  黑牛,你不管你娘也不管这么多弟兄的死活吗?我赶紧过去抱着黑牛娘,从我裤腿上撕下一片布,想给黑牛娘包一下伤口。

  你叫我死了去!黑牛娘推开我,使了老劲爬起来,还没站稳就一头栽倒下去。

  黑牛一下子跪倒在他娘面前。赶紧去看官兵!我头也不抬,朝人群吼道。

  黑牛歪歪斜斜地拖着刀朝村外跑去。

  快天亮的时候,黑牛一个人带着满身的血渍一把推开我家的门。我将黑牛娘停在一块木板上,穿着一身白孝衫,跪在一旁点着烧纸,我爹、我娘和我婆也在一旁抹眼泪。黑牛看看我们,看看他娘,再看看不断舞动的火舌和我们身边平整如床的烧纸。慢慢转过身子,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打起了趔趄。

  急,急——

  黑牛,不要那么啊!

  急急如律,令——黑牛的嘴角淌着血,他猛吸一口,还是吼出了最后一个字。

  我看见,黑牛变成了一个泥人,跟他捏的那个泥娃娃一模一样。“泥娃娃”迈着光脚一步一步走到火盆前,抬起腿走进了火盆里,猛然间坍塌成一堆冒着焦烟的黑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