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然从容夕阳红

怡然从容夕阳红

王春芳

一

去社保局领退休证回来的路上，心里还是很忐忑。

漫无目的地溜达，眼睛四处闲逛。脚后跟不像往日一样装上了弹簧，而像是黏上了铅块。已经归档于闲杂人员了，手上的时间富裕，没有动力再让脚底生风。

一户人家院墙里的丝瓜禾沿着墙体攀上了墙外的樟树。它踩着樟树的枝叶，笔直爬过樟树的头顶。举着两只绿丝触角，摇头晃脑，还想继续往上爬。我摆头苦笑一声，揶揄道：你难不成还想上天？你已经无依无靠了，就像我一样，无单位无组织，还能折腾出什么名堂来？

路边有老人在下棋。旁边观战的老人围上两个圈。里层的蹲着，外层的手杵膝盖，撅着屁股，身体前倾。他们一个个瞪着大眼睛，时不时有人举起手涨红着脸喊道：连环马，将死他！那气势很恢弘，像端着冲锋枪已经冲到了阵地前沿胜利在握的勇士。但这些都是男老人的乐趣，与我不搭边。

回到家，暮色浅浅。打开燃气灶，煮了一碗清汤挂面，算是对肠胃有了一个交代。然后打开电视机，不管看不看，好歹有个声音在讲话，增加人气。

先生是一名老教师，今年带毕业班，教学紧张，一个月回家一次。儿子媳妇都在外地，结婚半年还没有孙子的消息。我一个人在家，应该不算留守老人。该算什么呢？自我调侃一下，应该叫着职业管家吧，呵呵。

晚上九点半，先生准时来电话，问了一些情况，帮我制定了新的生活规划。晨起练剑，然后吃早点。上午逛逛菜市场，保证饮食质量。午休后起床看看书，晚上学习广场舞。有合适的旅伴，可以考虑出门旅游，散散心。户外活动尽量不参加，他不放心我的体质。

我天生是喜欢安静的人，最不愿意扎堆。先生的规划有些是不适应我的。关于出门旅游也不现实，先生要等到六十才退休，他不知道，没有他陪伴，我没有安全感，再好的风景也是枉然。再者，微薄的退休工资，也支撑不起高等消费。

但是，红彤彤的退休证握在手，与原来的生活已经形成了断裂。我必须重新规划余下的人生路线，刻不容缓。

二

每天睡到自然醒。

出门漫步到公园，有练剑的，有跑步的，还有人在做操，然后双手在身上拍拍打打。许多大妈化浓妆，穿戏服，在湖边的柳树下唱戏拍抖音，咿咿呀呀的，摆手扭腰，惊得树上的鸟儿满天飞，羞得湖里的鱼儿潜水底。

我被邀请给她们拍照，还被邀请参加她们的团队，进入她们的微信群。我想，这是一个新组织，新生活的开始。体验一下吧，正好治治我的颈椎腰椎。

傍晚六点，广场上陆陆续续集满了跳舞的人群，一撮一撮的。有的把两条腿轮流翘在花圃的栏杆上，使劲往下压。有的三五成群聊天，多是张家长李家短的，还有谁胖了谁廋了，谁家发财谁家倒霉了，我也插不上嘴。有的推着婴儿车摇着拨浪鼓，那些逗孙子的大妈倒是笑意流淌，一脸祥和。

黄昏向黑夜过度的那段时间是花儿的香味最浓郁的时候，仿佛一切都笼罩在带有丝丝甜润的香味中。身后的大会堂巍然耸立，我犹如站在一帧画里。

我陪着笑脸，弱弱地提醒那些压腿的，怕他们把花圃栏杆压坏了。他们斜了我一眼，像是没有听见，我就不好意思开第二次口。生活习惯和内心崇尚不一样，话语自然难以融合。

好在六点半，健身操准时开始。像军号吹响，闲散的人们陆续归队。

随着舒缓的音乐，我们活动胳膊伸伸腿，很优雅。两节以后，音乐开始紧凑，运动频率明显加快。我的心脏猛烈地撞击我的胸腔，摔裂般疼痛。我走出队伍，扶着花圃栏杆，大口喘气。早在两年前体检，医生就说我心脏有中度传导阻滞，不适合剧烈运动。我找个花坛边的水泥台子坐下，捂着胸口，只能望“操”兴叹。

晚上，大妈们在群里聊天。都是语音，没有打字的。他们八卦社会新闻，交流美食制作的经验，展示自己被层层叠加美容过的照片。微信群里发些无厘头的养生链接和低趣味的搞笑视频，毫无哲理和科学依据。有的兴趣来了，还比赛唱起了歌。突兀的声音里流露出一种痴愚的兴奋。

我始终认为，一个人听的应该比说的多，在书房的时间应该比在厨房的时间多，最真实最自然的美才是属于我们这个年龄。我知道这样的群体有着世上最简单的快乐，可我在这里如另类一样孤独。注定与她们的热闹无法交集，一个星期以后，我退出了这个群体。

晚饭后，我独自去散步。沿着城边的街道走到尽头，就能走到一个安静些的地方。房子越来越稀疏，行人越来越少，周围的风景渐渐呈现一种田园的风味。这里一片树林，那里一块田地，还有细小的水渠从路边流过。我站在水渠边，望着田园发呆。

先生晚上电话来，询问我的近况，我如实奉告。他担心，说你这样下去会得更年期忧郁症。说你学学打麻将吧，很容易打发时间。

这个建议被我一阵连珠炮般的骂怼了回去。我同时抱怨他冷落我，疏远我，对家庭没有责任心。这样发泄甩锅之后，情绪稍稍平定。

我听到了他在电话那头无奈地叹息，先是道歉，再是安慰。这样的情况重复几次以后，他开始对我的唠叨嘴上不说，心里不胜其烦，却又无能为力解决我的现状。

漆黑的夜不懂我孤寂的心。

我知道，我已经成了累赘。没有使用价值的人和物，是没有价值的。犹如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我问自己。

一样乏味雷同的日子，让我无法区分昨天和今天。都说夕阳不刺目，柔和，醉美，我的夕阳之光在那里？我现在仅仅是为了勉强活着吗？

三

年底了，五年一次的同学会如期举行。像山上的一股清泉经过分流后重新集合在同一个湖泊。生于一个时代，十年寒窗，相同的品味，让我们有说不完的话题。除了男同学中还有几个中流砥柱，其余的几乎退二线，女同学大部分都已退休。她们有的学绘画，有的学书法。还有人进厨艺班和婴儿护理培训学校。有个女同学看我落落寡欢的样子，拉着我的手说：你进市作协吧，你读高中的时候，作文很不错的。发挥一下余热，也为自己的乐趣活一次。

这个建议像一道亮光撕开黑夜的幕布，让我的心抖动一下，旋即亮光熄灭，幕布重合。我低头叹息一声：久没有动笔了，难以撑起这个信心，怕是黔驴技穷。

同学说：我当初也是这样想的，但我今年也进了市作协。

有什么条件？我鼓起勇气抬头问。

在市级刊物上发表十来篇文章就差不多。你行的。同学临行前再三拍拍我的肩，说我们再不能犹豫不决了，等生命到了谢幕的时间，一切都迟了。

晚上，我主动电话先生，说出我的渴望与担忧。先生倒是醍醐灌顶般豁然开朗，连连称赞好主意。他说人生不能像做菜，把所有的料都备好了才下锅。说你只有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才不会被沙子淹没，才不会泪流满面。努力一把，我坚定相信你最后收获的一定是快乐。

我开始大量阅读文学作品。它们以潜移默化的方式，让我获得了一种独特的眼光来看待发生在周边的生活，并与某些书中的内容加以对比。在平静处看出某种波澜，在光亮处发现浅浅的阴影，在庸常中品味到一缕诗意，这样的感觉带来的是一种深长的愉悦。

我不放弃跟作家们每一次出去采风的机会。每个乡村的人文地理，风土人情，旖旎风光，都让我如沐春风。我想，就从简单的游记着笔吧。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真的提笔写文，才知道自己的手头笨拙，思维呆板。一篇文章两千多字，我几乎一个星期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怎么谋篇布局，怎么转承启合，怎么提炼语言，都让我寝食难安。但苦并快乐着，我再没有时间向先生倾诉生活的枯燥和空洞。

文章写好了，我小心地去求本县小有名气的私人公众号帮我发表。文章出来后效果很不错。我很庆幸，这些文字被我不停地排列组合，竟然成了一篇篇美文。能把家乡的山山水水和文化底蕴搬到我的案头，然后再分享给我的亲人和朋友，何其荣幸。半年后，本县的官方公众号向我约稿。接到那个电话的时刻，心里甜甜蜜蜜，感觉自己被需要了，尊严和人格似乎被提上了一个层次。走在街上，很自然很快乐地仰起头。

散文写多了，觉得不过瘾，眼睛盯着小说。

订《小说月报》，买名家的小说集。懵懵懂懂地，自己开始落笔。从七八千字的短篇，到三四万字的中篇。吃饭，睡觉，散步，脑海中总是我笔下的主人翁在晃悠。有时跟他一起哭泣，有时跟他一起欢喜，还有时候鼓励他提起精神，爬沟过坎。深夜，一觉醒来，灵光闪现，赶紧坐起来拿起床头柜上的纸笔，记录下那些灵巧的句子，然后再安然入睡。

四

你若盛开，清风自来。

在我写作的第一年岁末，县作协揽我入怀。像迷失在路口的孩子找到了父母，我突然有了家的感觉。我的文章经常被县作协的名家评论，知道了自己的失误在哪里，差距在哪里，这些批评大大缩短了我的摸索过程，我的作品很快上了省刊。像坐上了快车，提前到达了下一站。写作的第三年，经县作协的名师推荐，我顺利进入省作协。像一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好孩子，年年升级。

这些组织每年都开展大作家授课的活动，拓展我们的视野。有奖征文比赛，激发我们的创作热情，让我们这些会员受益匪浅。省作协的文艺刊物《长江文艺》，我们每一个会员都可以免费得到。

拿到手的第一笔稿费是《黄冈日报》给的，两篇文章六十元。邮政的快递员把银行的汇款单送达的时候，也送来了赞许的目光。我把汇款单小心翼翼地夹在我最喜欢的书里，时不时打开看一下，心里偷偷乐一乐，直到提款日期的最后期限才去提款。第一本荣誉证书是省工会组织的“书香三八”征文比赛，我拿县级特等奖。奖品是床上用品四件套，我到现在都舍不得用。我把荣誉证书放在书桌上面的玻璃柜里，一样是红彤彤的，却比退休证光耀醒目，温暖我心。

散文，短篇小说，让我痴迷。记得市里有家刊物发了我的第一篇小说，先生除了请我出去吃顿饭，还给我发了一个红包作为鼓励。去年，我一共收到四本征文比赛的荣誉证书，惊得先生看我的眼光又回到了三十年前。多么奇特。

第一次准备出散文集的时候，我十分担心书卖不出去。先生鼓励我说：放心地出吧，卖不出去放在那里，留着纪念。等我退休了，我会带着孙子一起认认真真地读。你写书，我和孙子读书，岂不乐哉？

很多人无法理解，说这个年龄忙于这些“形而上”是虚的，辛辛苦苦，发不了财，出不了名，有时还得赔钱下去，图啥？还不如出去去玩。

我只能回答：我就是在玩，但我的玩法不一样，我在自娱自乐。这个年龄，不给孩子添乱，不给社会添堵，就是贡献。

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自娱自乐。讨别人欢心只是小聪明，每天都讨自己欢喜才是大智慧。

莫道重阳秋风凉，怡然从容夕阳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