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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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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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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亲路上

1

虽然我叙述的这次探亲已经过去了二十八年,但路途中某些片段和生死攸关的时刻依然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当我坐在电脑前用现时态讲述时,仿佛我又一次乘车经过青藏高原而被灌进一整个冬天的冰冷,仿佛永远生活在时间的叠影里而不敢遗忘。

上级批准我探亲假那天是1994年2月5日(农历腊月二十五),那时我任职西藏军区某部排长。当时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收拾完行李后,就赶去拉萨市民航处购买拉萨到成都的机票,经咨询,年前机票早已售罄。再到军区军航处咨询,得到同样的答复。没有飞机坐,可以走陆路,于是我赶紧去拉萨客运站买了张发往西宁的车票。

发车时间是5日18点。西藏的冬天,气候异常寒冷,在保暖问题上,大家都是有充分准备的。上车后,感觉坐满一车的不是人,而是外套,每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我的座位是左侧第四排靠窗边的位置,坐在我右边的是一位女孩,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齐耳短发显得挺干练,但神情相当忧郁。开车的师傅是两人,轮换着昼夜行驶。其中一人额头上的毛发已经稀疏,神色严肃,双眉微皱,像在试图理解每个乘客的状况。出发时,另一个师傅介绍说,这次开往西宁的班车大概于27日上午到达。

班车离开拉萨三个小时后进入当雄县境内,海拔越来越高,气温也越来越低,慢慢的四肢又沉又硬,冷得人一动都不敢动,觉得动弹一下都会瞬间露出破绽,就会让四周的冷空气往身体里钻。又行驶了大概两小时后,师傅才将暖气打开,身体也从之前的冰冷逐渐暖和起来。

班车继续行驶在青藏公路上,除了发动机的引擎声、车窗外猛烈的大风的啸啸声外,满车的乘客都进入昏昏欲睡的状态,或者说每个人都屈服于倦意。坐我右边的女孩头一偏,一下靠在我肩膀上打起瞌睡来,看她睡得多么踏实,我不忍心挪动肩膀,就这样僵硬地支撑了很久。我把脚靠近暖气管,感觉有了一点暖意后,睡意才突然降临,并将头靠在车窗的玻璃上打起瞌睡来,头部里的浅意识如勒索一般分分秒秒地在玻璃的表层滚来划去。

待迷迷糊糊醒来后,坐我身边的女孩在擦拭眼泪,像是才哭过。而后又长久地凝望着窗外,她的目光像在搜寻远方渴望的东西。

2

当车过那曲后,已是藏北草原上第二天澄澈的清晨了。往窗外看去,万道霞光从远方雪山上照射过来,气温开始缓慢升高,草原在我眼中慢条斯理地往后退去。前方偶有一处帐篷冒着烟雾,我想,那是牧民将牛粪燃烧成灰烬的火焰后,酥油茶便从杯里溢满了时辰。我不敢再往下想了,因为我的肚子有了饥饿感。但师傅说要行驶到安多县才能停车吃饭。

接近中午时才到达安多县。青藏公路从县城穿越而过。师傅将车停在一家四川人开的饭店前,他说:“就在这里用餐了。”肉类是提前压好的红烧之类的,蔬菜品种也少,米饭还冷硬。在高海拔地方,条件十分艰苦,想要吃到可口的饭菜,几乎是一件困难的事,但撑饱肚子没有一点问题。

为了节约用餐,我和同坐的女孩一起点了四个菜。吃饭中途,我才了解到她也是军人,在林芝某部服役,老家在甘肃兰州,因父亲病重,特请假回家看望。她说她从芝林到现在已花了五天时间,也不知道父亲的身体状况怎样了?话到此处,有些发哽,眼里还饱含着热泪。我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到一句像样的话安慰她:“你父亲的身体一定会好起来的。”

大概半小时后,所有人都吃完了饭,师傅一声吆喝,大家又回到车上。那时还没用上手机,没有音乐可听,在车上只有两件事可做:一是打瞌睡,二是呆呆地望向窗外。放眼向前方的雪山望去,中间像隔着千颗太阳,而每一座雪山在阳光的照耀下,都发出亮闪闪的耀眼光芒。

到达唐古拉山山顶是26日14时20分,师傅停车让大家看看世界上最高的一条公路的山口。下车站在公路边看这简单易懂的天候,找不到难解之处和含混模糊。虽然那永恒的毫无遮拦的太阳火辣辣地灼照大地,但气温低得让人难受,呼吸还特别困难。加之阵阵寒风刮来,一些沙尘被卷到空中,还发出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咝咝声,仿佛有成千上万条蛇在叫。当面对那块长方形石碑上用红油漆书写的“海拔5231米”这几个字时,仿佛目击的是那些曾经为修建这条公路而付出一路艰辛的军人们,正开山凿路,逢河搭桥……

因为要继续赶路,在唐古拉山停留的时间很短,回到车上时,每个人的嘴唇都变紫了,苍白的脸上无一点血色。如果时间稍长的话,说不定会危及到生命。在这样高海拔且极度寒冷的路途上行驶,师傅在休息点及时间的把控上是非常严格的。

车行至沱沱河时,已是26日的黄昏。我晕头晕脑跟随大家下了车,这次师傅选择的是一家藏餐馆。里边的食品就两样:烙大饼,酥油茶。师傅严肃又不失幽默地说:“这两样东西吃了管用得很。”当餐馆老板将酥油茶和烙饼分别端到乘客桌上时,大家不管不问地边喝边吃起大饼来。在条件艰苦的路途中,能喝上酥油茶,能吃上大烙充饥,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况且酥油茶是由牛奶和浓茶制成,具有御寒提神、生津止渴的作用。吃完后,我又花了十六元买了四个大饼放在手提袋里,并将军用水壶灌满水。女军人微笑着问我:“你把这大饼带回家作纪念?!”我也笑笑,没有作答。

3

再次乘车出发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车子虽然在动,但我分明感觉到时间几乎一动不动,显得分外漫长。我闲极无聊,开口问女军人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冯露,第三军医大学毕业后分到西藏林芝某陆军医院工作。我也将我的情况向她作了介绍。她还提到她这次从林芝到拉萨的中途,遇到另一辆车出了车祸,在路上堵了几个小时。而后发了几句牢骚,感叹进出一趟西藏真不容易。后来又断断续续聊了一些部队生活、家乡变化、人情世故等话题,不知不觉中,她头一偏,又靠在我的肩上打起瞌睡来了,她的一绺头发立刻在我脸部撩得麻酥酥的,我瞬间理解了王洛宾那句“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鞋,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的歌词。后来我也睡着了,竟然不停地做梦,梦里有什么事物反复出现:车子抛锚了,遇到雪灾了,道路结冰了,有人病倒了——却捕捉不清这些事物的具体形象。

我的梦被一阵说话声打断,这时冯露一个劲推我,她说:“车子坏了。”我问她:“怎么坏了?”她摇摇头。车内一片漆黑,温度骤然降低,我走到班车驾驶室位置往外看,师傅俩人穿着皮大衣,戴着皮帽,正在排除故障。有那么一会儿,我想到刚才那个糟糕透顶的梦怎么就转移到现实中来了?我问师傅行驶到哪里了?师傅说从不冻泉过来差不多一个小时了。他俩每隔几分钟就会回到车上,并用打火机点着烤一烤手,车外的温度实在是太低了。

车内的气氛非常紧张,每个人都坐立不安。人们担心这样下去会冻伤身体,会有致命的危险。恰在这时,坐在车尾的一个小女孩突然就哭起来了,哭声先是不断向高处扬起,而后又低沉下来。我赶紧走过来问冯露:“你看看这孩子是怎么了?”她是军医,我相信她能处理一些急病。她起身向车尾走去,我拿出手电筒跟随着她,一道光线扑入黑暗。冯露边用手摸着孩子的额头边问这位妇女:“孩子几岁了?”这位大概三十来岁的妇女带着哭腔说:“五岁了。”这时孩子停止了哭泣,但脸色苍白,呼吸愈发困难,不一会后,还出现了呼吸暂停。孩子妈妈拼命呼喊孩子的名字。全车的人七嘴八舌说要怎么抢救孩子。这时只见冯露双手轻轻按了按小女孩的胸部,然后伏下身子,立刻用嘴唇对着孩子的嘴唇做人工呼吸。呼吸了四五口后,孩子身子动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孩子才苏醒过来。冯露随即转过身去包里取出几粒药丸,又叫我倒了点温水给孩子服用后,身体渐渐恢复到正常。孩子妈妈哭着说:“谢谢解放军的救命之恩……”

死亡的气息消散后,大部分人又回到座位,但少数几人处于好奇,或是懂点修车常识,便下车与师傅商量着哪里会出现故障之类的讨论。

回到座位,我看着冯露,觉得她太美了,太伟大了!她说她学过这方面的急救知识和临床实践,特别是高原反应方面的急救。又说,在群众生命受到威胁时,我们军人都会挺身而出。我对她的观点表示高度赞同。我想,她这一行为是人类天性中的宝藏,是天性中的美德,尤其是在这极端恶劣的路途中,她就是阳光般金色的希望。

师傅在反复检修又反复发动车子无数次后,发动机终于“轰轰轰”地响了起来,这声音给我们带来了希望。

4

班车向前行驶的时候,清晨的明亮如金子般铺满洁白的大地。夜晚下过雪,透过车窗往外看,不远处的山头上,成片的积雪在阳光下闪烁着碎片的光。

车子快接近格尔木时又出现了故障。顿时,我们都责怪师傅说应该在出发前将车子检修好了再上路,这一路多险,而人的生命又是多么宝贵。照这样的速度,只有在路上过年了。师傅自知理亏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并专心致志地检修车子。我说:“如果再修不好的话,赶紧协调一辆车过来接我们。”其他人都异口同声地附和我的话:“就是,赶紧派辆车来接我们。”片刻,喜欢来点幽默话的那师傅拿出传呼机在上边按了又按,像是要将我们的要求传达给运输公司。我们在等待一个结果。过一会后,他的传呼机才响了起来,他仔细翻看着,然后抬头望着乘客,像领导面对下属讲话一样严肃认真地说:“公司同意立刻从格尔木调派一辆班车来接我们。”等待的过程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处在这荒蛮之地,人的生物钟很容易紊乱。”冯露忽然苦笑着对我说。

“你指的是哪方面的生物钟?”我问。

“当然是大号喽。”她带着害羞的语气说,“在这没有遮挡、又一览无余的荒野上,姿势再低,也会让人看见,会笑掉牙。”末了,她近似央求地说:“你能不能陪我一程,帮我遮挡一下?!”

绕了半天,我这才反应过来她是要去解决大号的问题,我答应了她,随后和她一起向车子的左后方走去,本想走得更远一点,实在是太疲倦了,就在离车子不远的地方停下来。“你先转过身去,背向我。”她以命令的口气说。我按她的要求转过身来背着她。整个过程其实也就五六分钟的样子。在这几分钟的时间里,我面对的是茫茫空旷,而背对的却是一种信任。这难道不是人与自然相辅相成、且其他地方都无法与之媲美的一道风景线吗?

回到车上时,许多乘客抱怨携带的饼干及其他食品已经吃完,饮用水所剩不多。一些乘客嘴唇都干裂了,其中有几位乘客还陆续出现乏力、冒虚汗等症状。我和冯露初步判断:这是因为长时间没有喝水和吃东西而导致的低血糖。如果不及时补充热量,不喝水,身体会越来越虚弱,甚至危及生命。我迅速从包里拿出几个大饼分发给他们,又将水壶里的水给每人倒上一点,吃下这点稀有食品、喝了水后,他们的身体才逐步恢复了过来。

师傅一声“车修好了,可以继续赶路了”时,已是27日14时。车子一路跌跌撞撞地向前行驶,像极了电影里的画面。一个多小时后,也不知在什么路段上,那辆车才与我们乘坐的这辆车会合。师傅吩咐我们将行李放在新换来的这辆班车上,并按照先前的座位各就各位。说完后,两位师傅去开着他那辆摇摇晃晃的车子一直跟着我们。

实在太疲惫了,便又打起瞌睡来,并再次进入梦境:梦到一些人在生命里出现过,然后消失了;还有一些人,停留了很久,然后也消失了。但生活总是以这样的无限丰富无限博大的可能性,向前推进,不管在推进的道路上遇到什么困难。

到达格尔木是27日16时40分。在餐馆吃完饭后,为了消食,我们一起走出餐厅到外面的公路上散步。冷清的街道上,路人匆匆,但每个人手里都提着大包小包的物品,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了。再次上车出发时间是27日17时30分。师傅说全程七百多公里,预计28日清晨到达西宁。

5

这是我当上排长第三年后第一次探亲。我想起了我的父母,可他们在几千公里之外贵州省仁怀市一个偏僻的山村里,此时他们的身形在我心中仿若幻影,又渐渐缩小,然后消失在公路与戈壁之间。

冯露上车后一直默默不语。有一阵,我不敢转过头去直视她的眼神,我想,她一定是在想她父亲的病情。经过这两天的相处,她的每一个表情我都是那么熟悉,那些表情好像已经不属于她,而是包含了这段路程的艰辛,包含了青春岁月里从军路上常人无法想象的困难。

黄昏来临的时候,车速慢了下来,且走走停停,前后的车子排起了长龙。师傅说前方可能出了车祸,要不然没法解释如此可怕的堵车。每个人都急得像一团火,似乎快要燃烧起来了。有的人开始诅咒交通部门,议论前边开车的人,一个四川男同胞在车后排绝望地暴了一句粗口:“X你个仙人板板些,弄得老子过年都回不了家。”满车的人都回过头苦笑地看了看他,谁也没有计较他的粗口。

那轮橙黄色的斜阳那微弱的光线逐渐暗淡时,车子开始往前挪动了一点点,仅仅往前十来米后又停了下来,车内立刻又堆满了浮躁。又过了一会,前方的车尾灯亮了起来,师傅也赶紧发动车子,一股沉重的、不可遏制的车流慢慢向前移动着。时不时有喇叭声响起,你追我超,车速在提升,到后来,公路上的车辆完全放开了。

天快亮的时候,冯露在我耳边轻声说:“你看,在前方,我看见了城市的灯火。”其实她看到的不是城市的灯火,而是一片工厂区。为了不让她失望,我说:“是的,希望的灯火越来越近了。”

经过一夜又一段白天的向前飞驰,班车于28日11时到达西宁客运站(比原计划推迟了一天)。下车携带好行李后,我和冯露火速坐上一辆的士直奔火车站。到售票窗口购票时,售票员说12点30分有一趟西宁直达兰州的火车,现在还有票。冯露立即买了一张。她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到兰州后再转车。我说如果转车不成功的话,就只有转到你们家过年了。“好啊。”她睁大眼睛说,然后爽朗一声笑了。我说到西安方向转车更节约时间,车次也更多。我也立马购买了一张13点20分从西宁发往西安方向的列车票。当然是站票,但站票也是我当前必须的选项。

购完票,还有一点时间,我俩走出售票大厅来到广场西侧,人流如织。有一刻钟,我就这样茫然地站在街角。一辆一辆的车过去了,一个瞬间到另一个瞬间的过去。看着街道上的某个遁点,广告牌,跑过的狗,斑马线,头顶上被电线割成一块一块的天空。这些真正可以描述的东西,它们都像在向我敞开了全部的心扉。

然而这只是一个舞台,一个情节发生的地方,一个暂时的停顿。

在一家餐厅吃完午饭后,冯露进站的时间也到了,我送她到检票口挥手告别的时候,她紧紧地抿住嘴唇,似乎里边含着一个什么东西,眼睛还不停地眨。看得出,她是想忍住不哭,可是,她还是哭了。

“代我向你父母问好,并祝你父亲早日康复。”我说。

“谢谢,也代我向你父母问候致安。”说完后,她转过身很快消失在春运大军的人潮中。

两个彼此陌生的军人,因一段旅途而相识,又因各自的人生轨迹而分开。但我们有共同的使命,共同的理想,共同的信念,这就足够了。

13时20分,我也坐上了开往西安的火车。火车在奔跑,而我的思绪却在翻飞。我想象回到家后,要好好冲洗一下身上的尘埃,还要冲洗掉身上残留的泪水在时间中发酵成的那种酸楚的味道。要好好理个发,刮刮胡子。年三十那天要帮助母亲下厨,我一直记得母亲最拿手的那几道菜。那菜里有气味和颜色,有岁月点缀的光,有一个小男孩翻滚的痕迹。我要穿着军装到亲戚家里走走,用肩膀上的星星告诉他们,我已经是军官了……

幻想很美妙,现实却骨感。那年因时间紧,加之中途转车又不顺,我没能赶上三十那天回家过年。记忆是有定向的,以致后来的每一个春节,脑海中总会定格那次探亲途中所经历的一切。它似乎超越了饭桌上那些菜谱,并成为我前行路上一种坚韧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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