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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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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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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未写完的诗

高二上半年,老师安排插班生杨菲菲与我同桌。由于她才转学过来,我们都称她是“新来的”。她平时带着一种矜持与自信,且透着聪慧的面容。从她身上,我感觉到一些自己与周遭同学欠缺的东西,这种感觉可以称为憧憬吧。总之,我深深迷恋上她,觉得她漂亮、与众不同、聪明、极具魅力,最重要的是,我在她身上发觉一股常人不曾有的气质。

我性格内向,不怎么接触同学。我一直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和她成为朋友,然后也和她一样不同凡响。某个下午放学时,等大部分同学都离开后,我克服自己内心的胆怯与自卑,鼓起勇气靠近杨菲菲,并对她说:“你介意我和你一起走吗?”

“完全不介意!”她认真、自然且毫不犹豫地这么回答,这让我感到亲切极了。稍停后,她忽然问我:“你喜欢阅读什么书?”

“我的课外书读得并不多,其中有《穆斯林的葬礼》《海底两万里》,还读一些诗歌。”其实我还读了许多关于家庭的文章,但我无法告诉他真话,怕那会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傻子。

“那么,你一定会写诗喽?!”

“知道一点点概念而已。”

她又灿烂地笑了起来,笑声多么爽朗。

“我写诗从来没有完成过。”她说,“我连第一句都写不下去。到目前为止,我大概写了至少一百首这种被我中途放弃的诗。如果你好奇,改天到我家来,我拿这些诗给你看。”

一个星期五的下午,我带着好奇跟着杨菲菲去了她家。她们家离学校不远,就两公里路程。离开学校不久后,沿着一片稻田的边缘前行。秋日的天空已经失去夏日那鲜明的色泽,发出的蓝色显得十分暗淡。

“前方那座青砖房子就是了。”她边走边用手指向那座独立的青砖房子。我们不一会就来到了房子的前面。这时,菲菲的妈妈从堂屋里出来了。看到她妈妈的一瞬间,我极为惊讶:她们母女俩长得如此的像。

“这是我同学。”杨菲菲向她妈妈介绍了我。

“阿姨好!”

“好,你们先聊。”她妈妈说完后,便转身去厨房做饭了。

“那你为什么从不把诗写完?”在客厅坐下一会后,我无话找话说。杨菲菲正收拾桌上的东西,像是没有听到我的问话。“为什么你不写完你的诗?”我又问了一次。

“听着,”她回答,“我们现在可以做些别的事,不如来玩扑克吧!你会玩吗?”

“我会玩。”我回答她的同时问她,“可是,怎么个玩法呢?”

“‘争上游’,会吗?”

“会。”我说。然后我们开始玩牌,玩的间隙,杨菲菲趁倒水时,走到我身后瞄一眼我手里的牌,那飘扬的长发就会飘到我脸上,麻酥酥的感觉。玩了两局牌后她忽然起身走向靠右窗户边的桌子。我觉得好奇,又觉得只剩下自己,强烈的孤独感有那么一点苦涩,甚至想写一首关于寂寞的诗。只见她拉开一个抽屉,从里边拿出一个文件夹后转身回到原位,文件夹上面贴着一个醒目的蓝色标签,写着“从未完成的诗歌文件夹”。我翻开看了看,里边全是一句两句的开头诗,开头过后都画上了横杠,表示还有下文。例如:

盲目吹拂一天的风

已经懒得寻求最初的果实——

“你想当诗人?”我问。

“就一句两句的,怎么看,也不是当诗人的料。”

“现在最流行短句诗了。”

“是吗?!”说完后,她开心地笑了。我显得无聊问了一句:“你爸爸呢?”她没有回答我的问话,仅仅是睁着两眼发愣,然后盯着她拿文件夹时打开的那道窗户看,好像她爸爸就在窗外延伸出去的某个地方。

这时,杨菲菲的妈妈已经将饭菜端上了桌。吃饭的时候,她妈妈不停地给我搛菜。记忆中,那是我吃得最撑的一顿饭。

后来的整个学期,杨菲菲的那些短句诗都在我的脑海中萦绕不去。我成了她的跟班,就和我之前想的一样,自愿挺身在她前面成为护盾,自愿跟随在她脚后成为人影。在她身边,我领悟到了一种关爱,领悟到了诗歌和文学带来的变化。

时间很快来到高二的期末。一天早上因为下雨,我没有去上早自习,到了学校,发现我的板凳不见了。同学们说,板凳被班主任老师拿到隔壁教办室了,要我亲自去讨要。我还记得在安静的教办室,张老师一边判着试卷一边对我说:“你文科基础不错,一定要在数学上下点功夫,各科成绩平均后,考上本科的希望是非常大的!”我能说什么呢,对于老师的教诲我只有频频地点头,并在内心里感谢她。其实那时我已经计划好高二结束后就不再上学了。老师是不知道我这个计划的,我也没必要向他说明我不上学的具体原因。我转眼望向窗外,雨依旧下个不停。等老师终于抬起头朝我摆摆手示意我离开,我才搬着板凳出了教办室。

快速地穿过连廊,一首《千千阙歌》的歌声从我耳畔传来。抬头一看,是杨菲菲在深情地歌唱。她正独自快步走过学校的走廊,裙裾飞扬,像是急着赶去什么地方。那一刻,我的心脏跳得快而有力,无法顺畅地一呼一吸,整个人好像潜到泳池底部似的,周围的声音倏然远去,只听得微弱的铃声在耳朵深处鸣响,仿佛有人急着通知我什么意义重大的消息。这一切好像是发生在十秒或十五秒内的某种幻象,时间极为短暂,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宣告结束,已然消散在迷宫之中。

放暑假的前一天,同学们都在三三两两的聊天。聊即将到来的高三要怎么学习,聊暑假要怎么度过。我和班里几位同学坐在一起,他们小声地谈论着未来和理想。中途我想了想,说:“祝同学们前程似锦。”声音很小,他们听得也心不在焉,可我还是发现杨菲菲的眼泪流了下来。后来她起身离开我们,小跑着朝教室外面冲去。我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不晓得是该追上去问个究竟,还是就这样选择离开?最终我还是选择了默默离开学校,没有给任何人讲。

我不读书了是因为家庭条件实在困难,无力再支撑我上学。回到家后,每天除了帮助妈妈劳作外,其余时间都在看书。我没有放弃学习,是因为无论我下一步选择做什么都离不开文化基础,我想打好这个基础。之间偶尔也会想:离开学校那天,杨菲菲为什么会哭呢?难道她知道我从此就不来上课了?考虑再三,决定去她们家一趟弄个明白。

那是一个周日的早上,吃过早餐,我像之前上学一样独自一人向她们家走去。快接近目的地时,天空开始下起绵绵细雨,还不到八月,但已经进入梅雨季节了。来到院子里,地上有蚯蚓爬过。而我全身已经湿漉漉的了。透过窗户向里边看去,一个女孩正在对镜自照。我走过去敲门,屋里传来脚步声,她为我开了门。一见面,她就睁大眼睛端详了我一会儿,仿佛我是天外来客似的。然后她开口问:

“你找谁?”

“找杨菲菲。”我说,“我是她同学,叫方程。”

“杨菲菲一早就和我妈妈出门了。”

“出门了?”

“嗯,是的,不知道她们上哪儿去了。”

“也没什么事,只是顺便来看看她。”我说“顺便”是为自己“特意”找台阶下。而后我又补充一句:“既然她不在,那我就回了。”

“先在家等一等。”她看我准备转身离开时说,“可能一会就回来了。”

“谢谢。”我左看右看,又想了想说,“那我该叫你姐姐吧!”

“叫姐姐当然没错。”说完后她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又顺手一指,“屋里请坐。”

她姐姐比杨菲菲稍高一点,体型显得十分匀称。头发有点零乱,也许刚才正对镜打扮呢,恰巧碰到我来了,所以才不得不停下与我对话。尽管戴着一副黑色边框的眼镜,但眼睛如同赤子般明亮、清透。从她眼里可以看出,这是玉石一样的意志和心绪。我照她说的走进屋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随即给我泡了一杯茶端过来递给我的时候问:

“你是杨菲菲的朋友吗?”

“是同学。”我再次回答。

“朋友不是很正常吗。”她说完后看着我。

我当然不甚明白我们之间到底是不是朋友关系?或许就是关系好一点而已。的确不知如何回答,于是没有说话。可她好像一直等着我的答案。

“不过我们玩得挺好的。”我终于找到一句像样的话回答。

“玩得挺好的?!”

“是的。”

“绕远了。”她说,“无所谓的事,谈朋友也好,玩得挺好也罢,只要开心就好。你吃饭没?”

“吃过了。”

“我才起床一会儿,准备去煮碗面条吃。你自己倒水喝。”她转身就去了厨房。不一会,厨房那边传来锅碗的碰撞声。我独自坐在沙发上,两眼不停地看墙壁上的挂历和挂钟,就这样安静地等待杨菲菲回来。而挂钟转动的声音,感觉慢得可怕。从窗户吹进来的风充满雨水的味道。此时,我手心里却冒出又湿又黏的汗水。为了让情绪平静下来,我望向窗外,不一会又收回目光。我想找本书看看,用于打发时间。于是倏地站起来走到平常杨菲菲学习的书桌上瞧了瞧,除了一堆书和作业本以外,课外读物几乎没有。我再仔细往书堆里看,一本厚厚的《穆斯林的葬礼》隐藏在书本的最后面,尽管之前我曾读过,但此时为了消磨时间,再读一读岂不是更好。我拿着书回到沙发上倒着读小说,刚好把最后的“月魂”读完,她的姐姐就从厨房回到了客厅。

“对了,”她说,“我刚才忘了介绍自己,我叫杨倩。”她往墙上挂钟看了看,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了。“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不回来,真是的。”她带着责怪的口气。

我在心中记住了她的名字。而对于杨菲菲及她妈妈怎么还没有回来,我当然不能跟随她发表任何意见。

“你在看《穆斯林的葬礼》?”

“是的。”

“也是我曾经看过的,那时我正读大一。读完新月死去的那一章后,哭得不能自己。”

“那你现在读大二了?”

她点头。此时窗外的雨已经停了,阳光从窗户玻璃上照射进来,照得客厅亮堂堂的。有一刻钟,杨菲菲的姐姐就这样站着,眼睛向某一处看去,但又似乎有些游离。而我却默念起刚才小说里的一段话:

“仰望着家门,梁冰玉百感交集。离开这里又是三十三年了!离家时满头青丝,归来已两鬓染霜。三十三年,四海飘零,天涯陪孤旅;山阻水隔,鱼雁茫茫……”

我合上书本,再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十二点过一刻。我将书放回原来的地方,转过身来说:“时间不早了,我回家了。谢谢姐!”

“再等一等,说不定马上就回来了?”她说这话时,眼里饱含着一种期待。

“不等了。”说完,我径直朝门外走去。再说,我一个人长时间在外,妈妈一定很担心。刚好走到院子外,背后传来一声“欢迎你抽时间再来!”我转过身礼貌地说了一声“谢谢”后继续向家的方向走去。

后来的日子,也想着再去她们家一趟,可又没有那份勇气了。加之终日忙于农活,遂放弃了这个念头。同年十一月,我参军到了部队。

与杨菲菲的姐姐再次见面,大概是十八年后的事了。彼时我已经三十五岁,在部队当了营长,并结婚成了家,女儿都六岁了。

时间是二OO五年九月上旬的一天上午,我去城里给父母购电饭宝和一口炒菜的锅,顺便购买点其他生活用品。排队结账时,有人用手在我后背上戳了一下,又叫了一声:“喂,你是不是叫那个……?”一个女人发出来的声音。我转过身看了看她,感觉这人怎么这般脸熟?但又一时想不起是谁。因为前边排队的结账挺快,我又转过身往前挪了挪位置。轮到我结完账装载物品的时候,我才仔细瞧了瞧刚才喊我的女人。哦,是杨菲菲的姐姐杨倩,我终于想起来了。我高兴地对正在结账的她说:

“姐姐好,我就是那个叫方程的人。”

她边付钱的时候边说:“对,对,我没认错,你就是方程。”

我帮她将物品装好,然后一起往商场门口走去。中途我问她:“你妹妹现在还好吧?!”她目光向左移去,脸上露出一丝凝重的神色,而后做了一次深呼吸。过一会后她轻声说:“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聊聊吧,如果你没有什么急事的话?!”

我一看表,也接近中午了,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于是我答应了她。我们来到一家咖啡店,我点了一份水果拼盘,综合咖啡和凤梨炒饭给她。自己也点了一份同样的咖啡和炒饭。她看起来还是那么漂亮,姿态也自然,仿佛那是她身体的部分。有时一言不发,但并不觉得生疏。

“我妹妹在大三的时候就去世了。”她带着伤感的语气说。

“去世了?”

“是的,才二十一岁。”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始终沉默着。因为不知道怎么开口安慰她才好,舌头仿佛在我口中渐渐膨胀,越来越大。我努力想咽下口中积攒的唾沫,却无法顺畅地完成这个动作。见她姐姐最后一面至今,同样过去了十八年。那时她正读大二,这样算来,杨菲菲已经离开人世十五年了。她这么年轻,竟然死了,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了。

“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干涩着嗓子说。

“她是得心脏病去世的。”杨倩眼里含着亮晶晶的泪珠说,“她学习成绩好,可是这一切都在她二十一岁的那个冬天逝去了。”她停顿了一下,而后接着说,“那年暑期你来家里找我后,我妹妹就对我说:‘姐,我这个同学有点特别,是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我妈妈也非常喜欢你,说你诚实勤劳,喜欢学习,今后一定会成就一番事业......”

她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当初如果勇敢一点再来她们家一趟,恐怕我与她的这份姻缘真就成了呢。但这种假设并不成立,因为世间压根儿就没有倒回去的时光。

“谢谢!”我说。

此时她陷入沉默中,我也不好再追问。任由时间滴答。我们就这样各自沉浸在思绪中。

“你不知道我们家的具体情况。”她忽然看着我说,“我爸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妈妈是一个非常勤劳的人,独自一人支撑着我们姐妹上学。”

听完她的讲述,我十分惊讶,原来她爸爸很早以前就去世了。那时我记得问过杨菲菲她爸爸在哪里,可她一直没有回答我。原来有些事是不用回答的。

这时我看着杨倩,她脸色极其僵硬,身子仿佛凝固缩小,缩得好像可以由掌心握住。是啊,经历了两位亲人的离别,那种伤痛,一定是锥心的。我想转移个话题,可又不知如何开口。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唐突地问她一句:

“那你现在过得还好吧?”

过一会后她才说:“我的生活平庸安定,这几年就如同在温水里泡着。做任何事情都很顺利。只是依然是一个沉闷的女人,不爱交际。”

“能够这样生活,就让人放心了。”这句话一出口,感觉十分苍白。

“今日见到你,”她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说,“觉得所有的时间和空间仿佛都留在过去你和我妹妹的时光里了。”

“是的。”我说。“代我向你妈妈问好!”而后我们都在黯然微笑。我什么也没有再说,她也什么都没有再提。就此道别。

回家的车上,人困得难受,便靠在中巴车的椅子上开始打起瞌睡来。还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梦见杨菲菲正在学校走廊上深情地唱《千千阙歌》,唱罢,她又念起她那首还未写完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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