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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登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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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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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乡人

春寒刚过,整个村里的人啊,鸡啊,驴马牛啊,鸟雀兽啊都在慵懒中打着春困,等待春寒扫过后的清醒。

这个闭塞了一冬一年的偏僻小村,次第迎来了外乡人。

它最早来了,踢哒踢哒很有节奏敲着欲消还冻的地面,铿锵清脆,像是从低音阶到高音阶从远而近。然后站在村口的古柳下面,很响的打了几下响鼻,仰着头“吱昂,吱昂,吱昂昂——”

这是一声春开的信号。

正从土炉子上握着用铁丝扭的当做把手的茶罐往缺了豁口大碗里倾倒浓茶的许大个子撂出一句“早来了一天。”

村里的人们知道这是老丁来了,村里饲养院的所有牲口都知道是枣红骏马来了,它们或停止了嘴里的咀嚼,或转动着耳朵,或把头转到牲口圈的门口。有的翕动着宽大的鼻翼恢恢恢地嗅着,有的呼应起了枣红骏马的叫声“吱昂,吱昂,吱昂昂——”

和往年一样,它将在村里所有发情的母驴母马身上播撒下生命的种子,播撒下带着它青春和希望的种子。

在接下来的几天,枣红马将把爱和激情尽情释放。在男人们色咪咪的围观和孩子们好奇的眼神中,枣红马毫不顾忌跨上了驴子的后臀,在它下身晃动了长硕的神器,如蜻蜓点水般的跳跃着,由于兴奋激动不能准确探到神秘洞口,老丁俯下身子抓起它送一程。在一阵激烈的抖动颤栗和悠长高亢的嘶鸣后,就像人们阳春后雪融地消时的点瓜种豆,把希望和丰收尽情播下。

几天后,枣红马释放了一冬的潜藏,老丁收获了三升粮食,装在粮袋里,搭在枣红马的脊背上,昂首阔步,意气风发走向下一个村落。

春播过后,在等待种子发芽,拔节长大,抽穗结实的时候,人们稍有空闲的一段时节,中国的犹太人,甘肃甘谷秦安县一带的货郎来了,它们一步一闪,不紧不慢,不急不躁,摇着拨浪鼓“拨浪,拨浪”悠然而来。

他们一肩挑着扁担,扁担前头挂着一个上面装着玻璃的木盒,木盒被分割成了好多方格,在方格里,装着红颜色的蓝颜色的小刀啊,五种颜色的玻璃球啊,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豆豆糖啊,五颜六色的橡皮筋啊,大红的深蓝的青紫的要给庆贺的亲戚贺礼的大馍馍点睛或给扭腰的花馍馍化妆的各种颜色啊。后面的箩筐里,装着一包一包的大针小针,一卷一卷的白线黑线红线,白线黑线就给男人孩子缝衣服缝裤子,引被子补床单,红线兰线黄线青线黑线被巧手的姑娘绣成鸳鸯牡丹,杜鹃芍药,绣成大头的娃娃和打鸣的公鸡,它们就站在厢房的门帘上,贴在胸口的肚兜上,爬在脚底的鞋垫上,欢笑在小女孩得绣鞋面上,缠绵在意中人的手帕上。端午的时候,年轻的妈妈会左邻右舍收了事成黄绿青蓝紫的细线线,编成五颜六色的花花线,戴在彻夜啼哭的孩子的脖子上,套在怕蛇怕虫的小丫头的手腕上,脚腕上。

夏收前,钉锅补桶的来啦,喊着“补锅喽,补锅喽。”一声声中原大地的方言喊过来,听不清,但看他串起来挑在扁担梢头的锅碗瓢盆便清楚的猜出匠人的身份活。东家的锅漏水了,用砂纸打打,挤上些石粉粉,锤子敲敲,砂纸磨一磨,神了,倒些水摇一摇,滴水不漏了。西家的提着铁皮水桶来了,桶底銹出了一个眼,从井口挑起来,紧走慢跑挑到家,一桶水变成半桶啦。

“匠人,眼大,好补吗?”

“眼大眼尕一个样。”匠人说着取出一块薄铁皮,按眼大小剪一块圆,用个铝丝塞在水桶眼中串上,用小小的铁榔头叮叮当当敲一敲,敲紧贴实,神啦,好啦,不漏啦。

端着白瓷黑瓷碗的来啦,师傅,昨晚孩子打翻了,成了两半啦,想办法补一补。师傅,这个装醋的坛子滑了手,摔了一道缝,你看能不能修一修。

能补能补,能修能修,河南工艺,天下第一。

河南中原的粮收完了,牵上两只猴,戴上破草帽,趁着空闲一路西行,“沧啷啷,沧啷啷,沧啷啷——”村子里的空地上,耍猴的来啦。你看,耍猴的扬着鞭子请猴坐下,它绕来绕去就是不坐,喊急了,跳起来摘了你河南佬的破草帽我戴上,你过来抢撒,我从狗裆下面甩过去飞上天。“哈哈哈,”孩子们笑了,大人们笑了,老太太小媳妇们都笑了。

你们笑?看我骑个独轮车,窜到你跟前,摘了你的破草帽,遛到她面前,抢了你的花头巾,看你还笑不笑,乐不乐?

 还在扬着脖子笑,还在抱着肚子乐?笑就好乐就好,要得就是这个欢乐劲儿,不乐不笑,猴小弟怎么好意思举着草帽沿圈讨赏呢?“诸位大哥大嫂,诸位兄弟姊妹,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进村了,进村了,”孩子们逃进家里喊起来“江湖大盗进村了。”大人们提着闩们杠出去了。

白衫青裤黑布鞋,顺着圈子打几回,双手报拳施礼了“各位父老乡亲,多有打扰,兄弟我们江湖卖艺,讨口饭吃。”话音未闭,一个小姑娘对面冲来,侧身打个摆子,正身鹞子翻转,又一个小姑娘冲过来,侧身打个摆子,正身鹞子翻身。哎呀,这小腰细腰多柔多软啊。

 锣声一紧一慢的敲,一个小姑娘金鸡独立,慢慢后倾,你看,象一朵细柳弯腰,向下,再向下,终于,两手着地,再往下,头部着地,张嘴含住旁边地上的百合花,慢慢起身,起身,站立了,掌声响起来。

 后一折,一个小姑娘肚子朝上弯成一张弓,另一个小姑娘两手撑在她的肚皮上,慢慢缩身,直立,伸腿,踮起脚尖,一个男子在脚尖放一个平底碟子,哇塞,好惊险,好刺激。须臾,在平底碟子上面放一颗鸡蛋,天啊,鸡蛋不动,碟子不动,倒立着的小姑娘不动,周围的人们不动,气流不动,简直如一尊精美绝伦的仙界雕塑。

“铛——”铜锣骤然一响,小姑娘脚尖一弹,鸡蛋飞落,碟子飞落,她如轻燕飞落,下面的小姑娘慢慢起身。人群中喝彩,有人私语,这小姑娘腰身是否无骨?看得婆婆奶奶泪水直飞,这小孙孙太可怜了,含着泪摸出了衣襟下面的花布袋,里面是舍不得花的角角分分全抛出去。

一个清瘦男子,沿场走一圈,在场子中心站定,双脚跳起踱步,吸气呼气勒紧腹部黑带。从旁边一个盛水盆中取出一把一扎长二指宽的利刃,仰起头,缓慢朝口中放下,放下,再放下,刀锋一寸寸进去,完全吞没。空气凝滞了,苍蝇翅膀振动的声音凝固了,稍许,如冰面划过一道蓝光,一道白光从口中射出,飞到高空,在空中优美划个弧线,刀子稳稳落在吃刀人手中。围观的鸬鹚脖子长舒一口气,扎着指头佩服男子技艺精湛勇气超强。

紧接着,一个络腮胡子腰粗肚圆的大汉,走了两圈,甩了汗衫,露出滚圆的灰白肚子,亮出肚脐下一圈乌亮的黑毛。他依然走了一趟拳,吞纳几口气,肚皮时鼓时收,随后,躺倒在地上一块白布上,两个年轻人抬出一个明晃晃的三尺铡刀,刀刃直直地切在鼓起的肚皮上。从旁边走出刚才表演翻跟头的小姑娘,摇着一块花手巾清风一般走了一圈,来到铡刀旁,莲花小脚往刀背上一踩,悠然站上刀背。人群中发出一声声低沉的惊叹。胆小者扭转头闭目,仿佛看见两截断尸滚动,又如宰年猪时屠夫划破了肥猪的肚皮,青白紫红的肠肠肚肚心肺肝胃一涌而出,有人甚至钻出人群抱着柳树呕吐不止。小姑娘在刀背舞了一趟嫦娥奔月,轻盈跳下,铡刀抬起,大汉鲤鱼打挺,腆着肚皮走一圈,围着的人目瞪口呆。

后来的日子,男人们磕着烟锅,茶余饭后谈论着刀枪不入是硬气功还是软气功,婆娘们衲着鞋底猜测诉说着哪两个弯腰翻跟头耍杂技的小姑娘身世:这两个小姑娘肯定是个孤儿,要不然哪个狠心的娘会把骨肉交到马戏团受这样的罪?又有人猜测这两个小姑娘肯定被人贩子贩卖给了杂技团,看哪个腰肢软的,肯定是从小被打折了小骨头,说着说着,指缝里摸出了栖栖遑遑一串泪。男孩子们躲在林子里练起了少林功夫,树皮没打破,手背已经渗出血。

夏收完了,颗粒归仓,一个个叫花子夹着布袋进村了,老汉驼背弯腰,手里拖着打狗棒,用棍子拨开扑过来的狗嘴巴,靠在大门上唤几声“婶婶,大姐,给些吃的。”也有头发花白的老婆婆,风烛残年仿佛搭在墙头的风碎了的麻口袋,牵着一个像刚从垃圾堆里拖出的小娇娃,可怜巴巴伸出手,“婶婶婆婆,行行好,可怜可怜给些吃的。”锅盔放进了胸前挂着的破包里,炒面放进了手里端着的破甆缸子里,更多的是小麦磨出的白面粉,东家的大妈抓一把西家的小姑娘捧一捧装进细口袋里。

据说这些是一向被黄河哺育着的富庶中原大地的河南人,今年,苍天厚土要灭人,把着东來的运煤火车来到陇上来要饭。

秋收了,地闲了,从下川地界来了擀毡的,老李家或老杨家的当家背着手,鸭子度步一样神气起来,“嗯,我要赶副新毡。”不管碰见的人问不问,他都自豪地自言自语在广告,是啊,庄稼人打副毛毡不容易,要靠二代三代下一代,是不亚于娶媳妇的大事件。孩子们看出了毡匠擀毡的门道儿,编出儿歌唱起来“浪里个浪,浪里个浪,三斤羊毛装裤裆。”

秋收耗子多,期间又来了卖耗子药的河南人,“三步倒,三不倒,耗子吃了三步就能倒。”

冬到了,瑞雪飞,春来了,包产到户改革了,从春到冬,等了一年的外乡人一直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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