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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剑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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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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踮脚走过青春刹那

曹剑萍

1

她认知视野并不开阔,却喜欢品头论足。这会儿,她就断定地铁通道是阴气最重的地方,里面虽有贼亮的灯光倾泻,墙壁和地砖精致得如同宫殿,但终年触摸不着一缕阳光,再怎么亮如白昼都是人造的,僵硬的,永远都改变不了病恹恹的容颜。她设想,如果把地面掀开,让烈日狠狠地晒上3天,让地铁的每个角落都沾上阳光的味道再封上,那才叫一个过瘾。

这个人刚这样想着,好像突遭报应似的,才被挤出地铁口,就发现手机丢了,丢在滚滚人流之中,找都无从找起。

她立马慌了,额头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来。

这个人就是我,父亲赐名尤为顺,小名顺子。不知情的人光从名字推断,十有八九会认为是个老男人,但这名字独特性和吉祥性兼而有之,我也就随它了。出门前,我的账号里有3000块,这是从我多年的零用钱里面省下来的,出来已两天,花了不到400块。在什么事情都依仗手机的年代,丢了这玩艺就意味着我的钱也离身了。傻子都知道,没有钱就买不了车票,买不了车票就去不了想去的地方。回家?可省城到我家的距离少说也有两三百公里,总不能走着回去吧。

环顾四周,房屋是陌生的,街道是陌生的,匆匆闪过的面孔是陌生的,只有火车站的模样在电视里多次见过。而当这个庞大的建筑物真实地出现在我眼前时,反而感觉有点空洞了。这时候,无任何来由就下起了雨,“噼里啪啦”,落在人身上制造出一种陌生的凄惶,我只来得及愣了一下,便打起飞腿钻进了火车站大厅。

我望着厅外一片迷蒙的雨雾,心里焦虑不安。这雨下得很满实,底气十足地抽打着街面,好像我姥姥村里的暴发户出牌。因为宅基地被征用,那些人得到了做梦也想不到的巨额拆迁款后,一时不知怎么花销,除了买车置物业,就以赌钱为乐,我常常在姥姥家村口的大榕树下见到他们用力甩扑克的情景。

雨下得急也收得快,不多久便停了,太阳重新露脸,像一场闹局匆匆结束。可这样并不能改变我当下的窘境。火车站后边是条护城河,河边有一片小树林,大叶榕的叶片油光水亮,树梢上有不多不少的鸟儿跳来跳去,说着人类不懂的语言。我走进这片树林,确定无人后,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的青草丛中号啕大哭起来,雨水濡湿了裤子也不管不顾了。

2

我今年17周岁,此刻的心态却比70岁的老人强不了多少。上个月,我高中毕业接受了一次大考,考得不怎么样,等待命运安排。我承认我不优秀,喜欢恶作剧,也有点孤僻,还经常犯错,但我并不避讳我的缺点,甚至有几分迷恋。删除我成长过程中存在缺陷的那一截,虽然有可能变得完美,但不完整。

我坚持认为,犯错不要紧,圣人都不完美呢。但要边犯边改,不能老是错下去。正是因为人们有犯错的时候,铅笔的头上才会戴着橡皮帽。

也是上个月,虞中美死了,死于自杀。她真自私,没等到我考完试就匆匆离开。其实在这之前,她假装自杀过好几次,每次都被成功抢救过来,可这次上帝彻底终止了她玩的把戏,把她从人间带走了,只剩下一个姓名。死是人的一辈子最后一门学问,虞中美没读过什么书,自然连死法也不高明。

事情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上个月的一个晌午,我正在乡下老屋自己的小房里假寐。平日里我是从来没有午睡习惯的,但吃饭前虞子美吩咐我饭后清理餐桌,顺带洗碗拖地,我便借口肚子疼,草草扒完一碗饭,就上楼回房卧床了。

 应该不到1个小时,我就听到救护车的声音在街道上“呜一哇,呜一哇”地叫着,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我从没像那天一样喜欢这种颇有节奏感的声音,这个宁静的晌午,因了这种声音变得生动而有趣。可当我辨别出救护车停在我家楼下不再远去时,马上觉得不是那么好玩了。很快一楼响起纷杂的脚步声,然后就听到一个邻居尖叫:“中美不行了!”

虞中美为什么要自杀?这个问题我三言两语说不明白。我们家原本是城郊的农民,只因尤四海调到城里一个什么部门当领导了,被人家“尤主任、尤主任”地叫着,不久,我和虞中美也就随他有了城镇户口。虞中美虽然成了城里人,骨子里仍然是牵念土地的农民,依旧不肯离开她的一亩三分地,城郊的一幢两层老房子也保留着,一年里一大半时间都在那里度过,我也基本上伴着她,尤主任在城里忙,偶尔会回来几次。

尤主任戴幅眼镜,斯文得不得了,虞中美却是成天哭丧着脸,不是担着粪桶去浇菜,就是扛着锄头去挖土,她眼里只有土地和蔬菜,夫妻俩的距离就渐渐拉大了。这个距离包括外貌、气质、文化,也包括两人的身体和精神。尤主任渐渐有了城里人的气质,而虞中美一直固守着她的老村姑形象。有次,我和她上街买日用品,她竟然不敢迈上商场的轮转电梯,站在一边死活不肯上,我拽都拽不动她,惹来旁人捂嘴窃笑。

我私下认为他俩原来是般配的,也比较合拍,尤主任曾经也下过地,夫妻双双劳作的机会也不少。后来,农民尤四海参加市里的招聘考试被录用,就洗脚上田去坐办公室了,近两年不知怎么摇身一变还当上了官,在城里买了复式房,这一点我倒是挺佩服他的。尤主任形象是光鲜了,但与生俱来的俗气照样依附在他身上,这一点,从他亲手书写的春联内容就能反映出来:“东成西就全家福,南通北达广生财”,他把两句这样的话贴在我家大门两边,连我看了都害臊。

尤主任不抽烟不沾酒,但就是有很多男人都有的通病:花心。自从当上了主任,身边各色各样的女人便多了起来,据说他和一个餐饮行业的女老板混得火热,经常打着“球友”的幌子沾在一块,大有另建爱巢之势。为了抗争,虞中美时不时把农药当饮料喝,每次都把尤主任吓出一身冷汗,如果不是虞中美冒死捍卫“正宫”的身份,估计尤主任的业余生活越发充满脂粉气,身边早就云啊朵啊什么的连成片了。当然,这些信息都是我从虞中美近乎控诉的絮语中汇集来的,谁知可信度有多高呢。他们结婚已快20年,按7年之痒来计,都痒两回以上了。这一对冤家,每天例行公事般必吵上一架,自从他们17年前生下我,我就在这种吵吵闹闹中长大,并逐渐习以为常。如果某天没吵架,必是尤主任出差了,虞中美没有了对手,家里就出现少有的安静,我竟然会深感不适。尤主任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是“碰哒鬼”,意思是倒了大霉。我懂得他把太多的委屈都浓缩到这3个字里面了。其实,委屈更多的要数虞中美,我也觉得虞中美已经配不上了尤主任,她的委屈是无法倾诉的那种。3年里,虞中美喝了5次农药,她反复擦着最危险的一根火柴,终于擦着了,她就死了,她不是猫科动物,没有9条命。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我的情感渐渐枯竭,我的生活苍白无趣,转向小说中寻找慰藉。我不像同龄人一样迷恋网络流行小说,那里面没有精神上的牢靠避难所。我看《水浒》,看《哈克贝里.芬历险记》,看外国作家的大部头,同时,我也学写东西。我的作家梦随着年龄增大变得清晰,且越来越强烈,小学四年级时,我就开始写童话小说,并准备写它几十万字,可写到将近3万字时,被尤主任发现了,他认为这是极不正常的现象,多次找我谈话,直到我保证不再耽搁学业而去写小说,他才作罢。我的创作梦想就这样被一度扼杀了。

我总是感到这个世界太无趣,仿佛一切已经发生过,而且还会反复发生。日子总在毫无新意中流逝或重叠,尤其是虞中美死后,我觉得我一下子就长大了,刚高考完就往外面跑,想和更大的世界接触,至少也要到号称国际大都市的省城逛逛,潜意识里是想多见广识,让自己快点成熟起来。

跑到外面来又怎样?手机丢了,就像盲人失了拐棍,瞬间安全感全无。我怀着一种惶然的感觉承认,这是对我草率行事的巨大否定。在这个发展迅速的时代,否定性力量往往让人猝不及防。

我原来是不喜欢哭的,很多女人把哭当成表演的手段而达到某种目的,我很讨厌,宁愿苦笑也不假哭。是丢了手机之后产生绝望心理,还是伤感虞中美的离去而导致我今天破天荒大哭?也许两者都有。

先前在林中叽叽喳喳的雀鸟,早扑楞楞飞跑了。哭够了,整整衣裳拍拍屁股,擦干眼泪走出来,我又像没事人一样。

我还得笑对现实,还得想办法把自己弄回家。

刚爬上土坡,就听一个声音问道:“我能帮你吗?”

抬头,差点就撞进一个男人的怀抱。天哪,他好像是突然从地里长出来似的。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我只需瞟一眼,就把他的轮廓印在了脑海——一双深邃的眼睛上方是一头微卷的浓发,略显消瘦的脸颊透出无言的亲和感,额头圆润,鼻梁高耸,这形象让我猛然想到卡夫卡。上初中时,我就格外喜欢卡夫卡的小说,相比于他的其他作品,我更喜欢他那篇没有正式发表的《一条狗的研究》,看了不下于10遍。这个终生未婚的男人,最擅长写日常生活里的绝望,他手中的笔简直就是一把锋利的刀子,能把一切情节巧妙分割,将人类生活事无巨细地变成了极致的隐喻。说来你不信,我现在就带着一本《卡夫卡小说精选》,出游途中时不时翻两页,就像饿了的时候嚼几口面包。我反复想着同一个问题,他总能用文字轻而易举把读者牢牢抓住,是怎么做到的?与其说是我爱上了他的小说,不如说是直接迷恋上了卡夫卡本人,心目中多次想象的卡夫卡,就如同眼前的男子一样:不修边幅但英气逼人,深陷的眼窝里透出安静的忧郁。这个男人符合我理想中的卡夫卡形象。问题是他是怎么复活的,为什么又来到了中国的这个城市呢?

“呃,问你呢。”他又一次发话,我收住思绪,用爽快的语速告诉他:我手机丢了。我发现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一个年龄和他差不多的女人,这让我有点泄气。女人把卡夫卡挤到一边,先倒饬出一种温和的神情,再低声又友好地和我说话:“手机丢了不要紧,小妹妹一个人可要当心安全哪!”我不太情愿搭理这个女人。我只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卡夫卡有亲近感,这是上苍赐予我的礼物。

3

我被卡夫卡和自称丁姨的女人带到了火车站附近的一个餐厅吃饭,我不知道他俩是什么关系,他们不说我也不便问,但他们的热心肠让我感到了稍许心安。用餐时,我时不时拿眼睃向卡夫卡,他却总是躲避我的目光。我自言自语:《一条狗的研究》是怎么写出来的?

他接过话头,纳闷地说:“什么狗的研究,我家没养过狗啊。”

丁姨剐了卡夫卡一眼,岔开话题:“别狗啊猫的了,小妹你要去哪里啊?你一个小姑娘在外边可不安全,手机也丢了,说不定你妈正为找不到你而着急呢!”

我说我要回家,顺便向她告诉了我家的地方。丁姨惊喜地说:“巧了,我也是那里人,从这里坐火车先到市区,再坐汽车到咱县上对不对?我给你买车票,放心好了!”

这趟门出的,先是丢了手机,后又遇到同乡,而且是快言快语、乐于助人的那种,谁说不是柳暗花明呢?我总算没有之前那么焦虑了,一边把盘子里的饭菜满满扒拉进嘴里,一边含糊地谢着:“丁姨真好,回家我就把钱还你。”

卡夫卡在一旁安慰我:“不要紧,回家再说。”他磁性十足的男中音真好听。

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打盹时,我做了个梦,梦见一把淡绿色木椅在天上飞,天空万里无云,辽阔无边,就只有那把木椅自由地缓慢地在高空游走,它其实是想落地的,可一到离地面尺把远的高度,就被一阵风裹走,总在空中飘呀飘,让人看着心急。我惊醒过来时,又正好碰上卡夫卡那双忧郁的眼睛,她与丁姨一左一右坐在我身边,安静而友善。

我掏出书来看。卡夫卡把脑袋凑过来,却不说话。我扬起手中的书说:“所有的外国作家中,我只喜欢读你。”

“读我?”他完全懵了。

“是啊,我就喜欢忧郁的卡夫卡,你就是卡夫卡。”

他连忙否认,说他不是外国人,居然还涨红了脸,像个羞赧的小男生,我哈哈大笑起来。

坐了好几个小时的火车,到达老家的地级城市时已是华灯初上。丁姨说,在城里住着她的亲姑妈,想顺便去看看老两口。我没表示同意,也没说不同意,身无分文,又没有了手机,只能由她安排了,反正离家已近了许多。她打了个电话,说她姑妈很乐意我们去看她,还说去她家吃晚饭。

丁姨的姑妈住在护城河北岸的老城区,墙头随处可见红色的拆字。我们沿着一条窄小的街道朝前走,昏黄的路灯把路边物什照得灰头土脸,如同旧梦的场景。有些街坊坐在店门口边看电视新闻边吃饭,有的在低头玩手机,甚至有人在吵嘴,吵的内容鸡零狗碎,没有半点引人入胜的新意。

走了20来分钟,丁姨指着前边一幢老式平房说到了。丁姨的姑父姑妈在家候着,餐桌上已摆好简单的饭菜。

吃饭的时候,丁姨的姑妈出去了,丁姨很快吃完饭,走到屋外打电话,接着丁姨的姑父也草草吃完,拿着自己的空碗去厨房洗刷。桌上就剩下我和卡夫卡。他吃饭很斯文,很少夹菜,话也不多,像有心事似的用筷子慢慢挑着饭往嘴里送,其间我还听到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卡夫卡得了肺痨时不就是这神态吗。他好像对我的家世有兴趣,时不时问上两句,我毫无保留地把我家的情况,包括具体住址都告诉了他。奇怪的是,我和他相处没有丁点违和感。我又和他聊起了卡夫卡,刚来得及说到卡夫卡把文学创作当成一种生命燃烧的过程时,丁姨姑妈回来了,还领来一个胡子拉碴、脏兮兮的男人。那男人一进屋就拿眼盯着我看,让我烦得慌。一会儿,丁姨就对我说,她要跟姑妈说点事,让我先到里屋休息一下。然后就把我带到一个房间里,让我在床上休息。

房间里密不透光,充斥着刺鼻的霉味,像是久已不住人,直觉告诉我有些不对劲。再联想到那个脏兮兮的陌生男人一直盯着自己看,我脑子里迅速跳出一个疑问,不会是遇到了网络上常报道的那种人贩子吧?

我一推门,发现推不开,已被人从外面反锁!这间房连着储藏室,随手一推,储藏室的门就开了,有个小窗户缝隙能勉强看到外面。

我搬了凳子站上去,正好看到丁姨和那名男人在说话,缝隙太窄,只能看到丁姨的半个身子。她举起两根又胖又短的手指,男人惊呼:“2万块?太贵!”她压低声气说,多水灵的姑娘啊,保不定还是黄花闺女。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丁姨打出了1万块的手势,再没听到男人的声音,想是默许了。丁姨说暂时不好直接把人带走,等夜深时给他送去,叫他准备好钱,先把那男人支走了。

看到这里,我又气又急,差点从凳子上跌落下来。我刚要把脑袋撤离小窗口,却又听外面响起了音量不大却密集的争执声。我再把眼睛和耳朵贴上去,原来是丁姨在训斥卡夫卡,而卡夫卡就重复说着两个字:“不行”!后来我才知道,是卡夫卡阻止丁姨把我卖给那个男人才发生了争吵。

猜测变成了事实,怒火在我心头不断垒加,我把所有的恨都集中在这个叫丁姨的女人身上,对卡夫卡的印象也摇摆不定。在我看来,如果卡夫卡与丁姨是同谋的话,他与她至少有些区别,这个“不行”就是力证,当一个人犯错的时候,如果真心回头,说再多动听的话语,使他恢复人性的程度也赶不上这个简洁而坚决的词。

第一次出远门就弄得如此狼狈,我是很不甘心的。你想啊,我一个小女生,一开始被她的善举感动得一塌糊涂,到头来却是一番恶意的布局,被她耍了坑了,眼看就要掉进万劫不复的深渊,我真的能做到心中一片蔚蓝?我对自己说,尤为顺啊尤为顺,这次你就别想顺了。

按说我此时应该想方设法脱险,然而不知为什么,我没有也不想采取任何自救措施。到了这个时候,就是明知上当,我也愿意配合她把戏演下去,未知结果的冒险让我既紧张又刺激。

4

我躺在床上装睡,可无论如何闭不住眼。这种事摊到我头上,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恐惧,而是愤懑,继而是刺激。回想起这几天的经历,应该多少能够感知到这张捕猎我的无形大网,只是我把兴趣全集中在卡夫卡身上而忽略了其他细节。事实上,从我迈出家门的那一刻起,危机就像一条毒蛇缠上了我。我又想起了《一条狗的研究》的故事情节,这个被异化了的寓言,写小狗用绝食来成全自己“真正的自由”,而我以逃离家庭来寻找自己的自由,本质上差别不大。寓言根本无法从源头上弄清狗的生存方式和意义,更不能研究出人的生存方式和意义,所以,它只能是唯美的,而非生活的教科书。

这时候,我十分意外地想念起虞中美来,到现在我才意识到失去母爱的人生多少会有些落寞,尽管我确实厌恶这个给过我母爱的人从头到脚的坏脾气和无休止的折腾。那一次她其实可以不死的,但一系列的阴差阳错让她送了命。尤主任曾向我还原过虞中美的绝命闹剧——

尤主任堂弟在村口开了个农资店,售卖雨具化肥农药给附近的庄稼人。虞中美在店里多次买一些农田里用得着的东西,也在这里买过农药闹自杀,以此要挟尤主任。堂弟从此多了个心眼,只要是大嫂来买农药,都拿勾兑好的假药给她,前几次喝了都只是轻微中毒,洗了肠胃就救回来了。这次可不同,老板交待伙计,如果主任夫人再来买农药,就拿他亲自兑好的那一瓶给她。伙计不敢马虎,还做了标签摆在收银台脚下。谁知这伙计老婆早产他要赶回家,临时找另一伙计替班,并交待夫人拿农药的事儿。替班的伙计是新来的,处处努力表现,想给老板留下好印象,他想着既然是夫人要的东西,更要认真对待。他闻了一下那瓶贴了标签的农药,发觉根本没有农药味道,于是把标签撕下,粘到刚进的未解封勾兑过的农药瓶上。果然,不多时虞中美就来买农药,新伙计毕恭毕敬递给她。那天中午,虞中美瞅着尤主任回村的空档,拎起瓶子咕咚咕咚地一通猛灌。尤主任见惯了这阵式,一开始并不在意,觉得她就像在表演喝可乐一般平常,谁知大半瓶农药灌下去,虞中美就倒地抽搐吐白沫,尤主任这才慌了,赶紧联系了110急救车送去人民医院抢救。糟糕的是,人民医院的两台洗胃机器同时出了毛病,罢工了,虞中美的小弟就是这家医院的外科医生,正在手术室忙着呢,手机死活接不通。这时候虞中美已全身发黑,办理转院都来不及,很快中毒身亡。仿佛这一切是早就设计好了似的,最亲近的这些人像玩接力赛般,助她踏上了死亡之路。

她的死,追根溯源来自尤主任,但我又找不出他具体的错。自此以后,我与尤主任交流更少,甚至懒得叫他一声爸,我们之间,已隔着一座山。

丁姨进来了,问我想不想打暑假工,包吃住,工资每天300元,一日一结,哪天不想干了,随时可以结账走人。她抛给了我一个类似真相的假象——万一我在房内隐约听到了什么,那就是一个老板来谈招工业务。

我假装很高兴,趁机跟丁姨讲,很想利用假期参加社会实践活动,正愁没有门路,自已有个闺密,成绩不怎么好,连高考都没参加,俩人曾讲好有福同享,我很想让另一名女生跟我一起去打工。

她略加思索,就同意了我去找虚设的闺密。我料想这个贪婪又愚蠢的女人不会反对,多个人就能多赚一笔钱,她不会轻易放过这桩加倍渔利的买卖。

她认定我身上没手机又没现金,必然走不远,而且不知道我已识破她的伎俩,所以放心让我出门。

我一边走一边飞速运转脑筋,编造这个谎言是为了争取机会报案,可是一想自己也没啥证据,要是她不承认,反而告我诬陷怎么办?要不,变着法子报复一下这个口蜜腹剑的女骗子……正想着呢,就见一个男人在屋前水井旁边汲水洗衣服,他脑瓜已露出光溜溜的头皮,只有两三绺发丝围在脑顶周围,不甘心地守着即将彻底沦陷的脑门顶,一张脸却白得反常,看不出实际年龄。他这滑稽得不行的模样,让我差点笑出声来,一时忘了目前的处境。这还不是重点,我发现他的左手长着6个手指头,一根手指从无名指和尾指之间伸出来,无论怎么看都觉得不是人的手。

何不把这婆娘卖给六指(这是我刚给他起的名),既解了心头之恨,又能让自己刺激一把!冒出这个念头的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是在做一件非常不符合自己年龄和身份的事情,刚犹豫地想到“不”字,身体里的另一个我决意地跳出来说:战胜恶的,有时候不一定是善,而是更恶。那就借她的脚本来唱一出戏,而且让她来当主角。

报复的念头既已产生,很快顺着自然逻辑发酵,就像撒开蹄子的奔马一样,拉都拉不住,冲入巨大的不确定之中。

现在,我把脑后的连衣帽抓过来戴到头上,用两边的带子锁住脸部,只探出一双活溜溜的眼晴,直面迎接惊世骇俗的一刻。

我走近去打招呼:“大叔,自己洗衣呢。”

他翻了一下眼皮,懒洋洋地答我:“我不洗谁帮我洗?单身汉就是这样,既当男人又当女人。”

一看就是娶不上妻的单身汉。

“你不会找个老婆吗?”

“想找啊,可我这模样,谁肯跟我?”

“你可以买一个呀。”我故作神秘地引导他。

六指来劲了,说敢情有这样的好事,什么样的?那你要多少钱啊?

我就把丁姨描述了一番。钱的事我可没想过,是他提醒了我,便说,你给我500块介绍费就行了。有了这笔钱,我就行动自由了。六指满口答应。

我又担心地问他:“可她要是看不上你怎么办呢?”

六指摆摆手说:“你只把她领到我这来,剩下的就不用你管了。”他已显露一副急不可耐的神态。

告别了六指,我便去找丁姨,一路上心情好得令我吹起了口哨。卡夫卡是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的,我一点都没察觉,我一味地沉浸在一场特殊的创作构思中,我把这称作行为艺术。

但愿他没发现我和六指达成的交易。

他说,你快走吧,我姐要把你卖了!

“我知道。”这句话刚由我轻淡地说出,卡夫卡本能地张大了嘴巴,接着向我发射连珠炮:“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知道了还不想办法逃,你认为这很好玩吗?”卡夫卡告诉我,丁姨是他姐,做这一行好几年了,本来他是打算寻到姐姐后劝她回家的,可她不但不听,还拉亲弟弟下水, 怂恿他和她配合贩卖人口。他心目中的姐姐变了,变得陌生而可怕,他决意不与姐同流合污,要自己离开,至于姐姐,只能由她自生自灭了。

我安慰他不必担心我,我自有办法。他将信将疑盯了我老半天,也没有从我脸上找出答案来。我挽着卡夫卡的手臂,边走边给他讲卡夫卡的故事,我觉得他是喜欢听而且是听得懂的——有一次,卡夫卡在街上遇到一个哭闹的小女孩,因为她的洋娃娃不见了。卡夫卡安慰她,洋娃娃只是厌倦了人间而离家出走了,它一定会写信来的,后来,卡夫卡以洋娃娃的口吻每天写信给小女孩,告诉她洋娃娃出走以后经历的故事,让小女孩不断得到快乐。后来,这些信成了一本厚厚的书。

卡夫卡心不在焉,不听我讲完,他把我的手从他手臂里抽出来,说一句你千万小心,我走了,高高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也不想和他说再见。我有些惆怅,好多人转身就是一辈子。

丁姨正盼我回去呢,我见到她说:“我跟我同学说了,她很乐意跟我一起去你那里打工,可是她父母不太了解情况,暂时不同意,非要让你去一趟,你去和她父母讲讲吧。”

我就把丁姨带到六指那里,说大叔来客人了,招待一下吧,六指出来把我们接进去了。

我说:“丁姨,这是我同学的爸爸,你们先聊聊,我去把同学找来。”

我出来时,六指跟出来偷偷塞给了我几张钱,旋即像贼一样返回屋里。我啥也不管了,拿着钱直奔汽车站方向,这时才感到小心脏“嘭嘭嘭”地跳得猛。

5

我回家了,准确地说是狼狈地逃回来了。拿了六指给的钱,先去了汽车站,但客车早已停运,我只得在一个小旅馆呆到了天亮,第二天才搭车回家。

到家时已是下午,没有了昔日虞中美的哭骂声,家里冷清了许多。我进了客厅,端详着墙上虞中美的遗像,一双哀怨的小眯眼望着我,和平时一样没有一丝笑容。死都死了,还这么严肃。我拿起3根线香,点燃,插到遗像下方的香钵里。

听到动静,尤主任从卧室奔出来,跟在他屁股后面的,是他的那名“球友”、被虞中美视为死敌的高个子女人。他一脸菜色,一看就是没休息好,迎上来就冲我说:“好个姑奶奶,你终于露面了,手机关机打不通,发微信和短信也不回,你可把我急死了!”

他告诉我:“上午来了3名警察,说是找你了解情况。顺子,你在外面这几天到底遇到什么事了,可千万不能瞒着老爸。”高个子女人也在一旁好心好意地向我投来询问的眼神。我只好在沙发上坐下。

好吧,为了满足这两个人的好奇心,我便把真实情况一古脑都掏给他们。

“你反过来把她卖了?真有你的!知不知道,这可是犯法的啊!”尤主任挠起了脑袋。

不得不承认,尤主任还是有两下子,他想了想,当着我的面打了几个电话,很快就打听到了准确消息,人贩子丁姨已被抓获,是她弟弟报的警,说他姐一条道走到黑,不知何日是尽头,还不如让公安抓了使她彻底收手。可丁姨在拘押中报案,说自己被人强奸了,她是受害者。原来六指也是个人贩子,他把丁姨控制住后,先是将她强奸,然后卖给了同村一个叫云老七的光棍。而这个自称丁姨的女人做拐卖活已3年,经她卖出的妇女儿童就有6个了(我差点就成了第7个,好险),她的所谓姑父姑妈都是同伙成员。

我满脑子都是“强奸”的字眼,我做梦也想不到六指也是人贩子,更想不到丁姨会被他强奸,怎么会出现这一出戏码呢?这个节外生枝的题,对于中学才毕业的我,分明是超纲了。

“说没说我会受到何种惩办?”我到底还是忍不住插问了一句。

尤主任叹口气:“说是拘留少不了的,等案情明朗了再作进一步处理。”我满不在乎地吹了一声口哨,让他们从我面部看不到任何表情。我也要学学正常的成年人,他们的崩溃,往往是说一句“没事”结尾,不像虞中美那么脆弱。

尤主任小心翼翼地说:“顺子啊,你别着急,你是受害者,一时糊涂犯了事,就是进去了,我也可以找律师把你保释出来。”自从虞中美寻了短见,尤主任面对我时总会有些掩饰不了的愧疚,从他的语气里,我能真切感受到他拘谨的爱怜。

我冷冷地说:“不需要!”我知道,为了不让我坐牢,他会不惜动用一切关系,找公安的朋友、法院的亲戚、政府里边当官的同学……能找的都将找遍。我并不为他的好心有丝毫感动,为了洗一只茶杯而动用整条江,岂不是小题大作?

我是这样想的,虞中美进了坟墓,尤主任正好名正言顺和他的“球友”结婚,我宁愿去蹲监狱也不想和他们生活在一块,这个家就彻底散了。我吧,正好一边改造,一边在牢里体验正常人无法体验的生活,顺便把自己的经历写成精彩的小说。这应该是各自最好的归宿吧?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种感受:面对不太愿意交谈的人,时间稍长一点都会觉得无趣,就想转移视线。这时候,我下意识地望向户外,忽见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伫足在院墙边的紫葡萄藤下,这不是卡夫卡吗!我认出了那双深邃的眼睛和一头微卷的浓发。他一句话也不说,朝我轻轻点头。我站起来,就和他屋里屋外对视着,看到彼此眼里的点点泪光。卡夫卡没有走进屋里来,站了一会,然后默默地转身离去,就像上次分别一样,他那高高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院子的另一头。

我略一迟疑,跑步冲出去,紫葡萄藤下已空落落的啥也没有,卡夫卡就像一个幽魂,来去无声。

不得不说,两次离别的背影,成了我后来记忆里最美的画面。

我低头上楼时,尤主任的声音沿着罗马石楼梯蹿上来:“对了顺子,明天是你18岁生日,我计划好了,就在今晚,咱们提前办个成人礼,然后,咱们得主动去公安局……说明情况。”我装作没听见,一声不吭就把自己关进了闺房。

太累了,该狠狠地睡上一大觉了。窗外的夕阳渐渐暗淡下去,像极了我行将没落的青春,天还没黑,等待粉红的黎明需要足够的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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