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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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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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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裕尔温河的星夜

“ꀃꌋꂾꀊꆨ 远古的时候,

ꄩꆹꃅꂸꐛ 上面没有天,

ꃅꐛꏸꂸꅑ 有天没有星;

ꀏꆹꅉꂸꐛ 下面没有地,

ꅉꐛꏜꂸꋦꌦꂾ 有地不生草;

ꐧꆹꉒꂸꈴ 中间无云过,

ꈭꈫꃅꂸꐛ 四周未形成,

ꅉꐛꆳꂸꁏꌦꂾ 地面不刮风。

ꄂꃢꄂꂸꐛ 似云不是云,

ꍯꃢꍯꂸꐛ 散也散不去……

——《ꅺꊈꄯꒉ》”

整个大草原像一块纯黑色的鹅卵石,茫茫的大甸子犹如鹅卵石底部的青苔。只不过是因为天黑而已,倘若不是还能遥远听见乌裕尔温河水奔流的声音,就不能从这幅鹅卵石的古老壁画中勉强分辨出宏大背景下的大孤山。涝洼地上无限延长着狼的脚印,把雨水和凝结的血块揉在了一起,灰狼偶尔回头张望的方向——那黑暗中——悠远而响亮地传来一声呼哨。一条牧羊犬用嘴提着油灯的提环,从山坡的那边翻了过来;又一只嘴里还淌血的牧羊犬冲上山坡,冲着狼的方向吠了起来。直到胡寅忠竭力地挥手,两条牧羊犬才跟到他后面。尽管胡寅忠的右腿已经被狼啃得露出了白茬,他还支撑着翻过了山坡,他必须立刻返回西江口窝棚,却力竭倒在了星火满天的大草地上。狗叫了起来。

胡寅忠是个右腿截肢的老人,也是胡滓鱼的爷爷。当初在大孤山外草莽间牧羊,在西江口搭了个窝棚,勉强能抵挡风雨,窝棚里木头梁挂着油灯,火灶上常煮着茶叶,棚上草垛裹着羊皮,大木头桩子拴着两只牧羊犬,外头歪歪斜斜钉着木桩羊圈,白天他拴上羊圈的绳子,领着狗,赶着百来只羊上山吃草,傍晚提着油灯在羊圈里点数,如此七年。他有老婆和儿子,但他们都在大孤山的山村里住着,他独自一人在这里牧羊是为了有朝一日混好了就回家,当初他抽大烟,败坏了家业,跟妻子大闹一场,但现在他痛改前非,一次次战胜自己。胡寅忠这辈子没怕过什么,但是当年被国民党强征入伍的时候,他却选择当了炊事员,一到打仗的时候,就蜷缩着身子用大黑行军锅把自己一罩,他和儿孙们谈笑的时候,常常说打仗的时候,前面冲上去的人都能被后面跟上来的人拿枪打死。但是他又什么都不怕,他决定凭自己的一身干劲挣钱,凭经年累月的奋斗挣钱,肯定会获得应得的幸福。一个人在大孤山外牧羊七年,乌裕尔温河的夜空群星闪耀,河水潺潺作响,像是在云端上的牧羊人,黄昏赶着点点白星似的羊群在天上静静吃草,他就是经营天的牧场的那方月亮,有时斜卧在绿草如茵,清风招摇的山坡上,躺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地上望着水凉的天,远处的羊群还在吃草,不时下点小雨,落在奔流不息的乌裕尔温河之中和大孤山外的茫茫草莽间。风吹过来,吹得人冷,吹得草低,有时候他真的觉得孤独,觉得那个满是草莽和群星的大孤山太空旷了,好像,少了点什么。

“从前有个放牧的人,

他的思想崇高得就像

他放牧的那座山峰

山上有他养的牛羊。”

那天夜里他在窝棚里裹了羊皮翻来覆去睡不着,推开吱吱呀呀的木门听见羊群在咿咿呀呀叫着,他抬头看向天,发现天在下着雨,风卷翻了羊圈的草棚,他耸耸肩,披上大衣,赶紧把卷翻的棚子撂下来,又回窝棚里睡觉了,那种夜晚是真的冷啊。

睡意袭来,突然听见羊圈的木栅栏发出剧烈晃动声,羊的惨叫和狗叫的声音。他披上军大衣,提着火炉旁边的斧头和油灯出了门。他先走到羊圈,发现门开着,提灯点了数发现少了几只,其余的羊都紧紧挤在墙角,胡寅忠意识到可能是有狼,这群羊明显是吓着了。他拴好羊圈出来后发现两条牧羊犬都不见了,胡寅忠提着油灯,发现地上有狼和狗的脚印,他沿着脚印一直追到了大草甸子上,忽然听见了狗的叫声。天已经很黑了,但远远地看见几个白影,他眺望过去,发现三匹狼正在和他的两只牧羊犬打斗,拴着狗的绳子被啃断了,地上还躺着一匹淌血的死狼。胡寅忠持了斧头就冲了上去,狗看见主人来了,咬的更疯狂了,两狗一人打三匹狼打得热火朝天,狼见实在占不着便宜,双脚蹬地疯似的腾起,一下子扑在胡寅忠身上,两条狗立马来救主人,那狼血盆大口咬在了胡寅忠大腿上,啃起肉来,胡寅忠一斧头砍掉了狼头,痛苦地撕开死狼头。两条狗去追那两头逃跑的狼了,随后被胡寅忠强忍着剧痛打了个呼哨叫了回来。

胡寅忠顾不上去追狼了,两条牧羊犬跟着受了重伤的胡寅忠往回挪步,血淌了一路。胡寅忠扑咚昏倒在地。狗叫了起来。一只狗不断咬胡寅忠的耳朵,对着他不断狂吠,不时又抬头对着狼逃跑的方向狂吠几声,又用爪子敲胡寅忠的脸;另一只叼着油灯的狗扑咚把油灯掉在了地上,盯着倒在地上的胡寅忠,咕噜咕噜痛苦地呜咽起来,又叫了两声,拉起了长音。那只嘴里带血的狗突然朝那条哭哭啼啼的狗愤怒地吠了两声,然后两只狗开始一起在胡寅忠耳边叫唤,在他身边不停地叫。

好在胡寅忠终于苏醒了,支撑着起身。狗又叼起油灯,一人二狗又艰难地在星夜下的大草甸子上穿行。最终他们回到了窝棚,胡寅忠面色惨白地,痛苦地扑开了门,倒在地上,用手抓来屋里的油灯,手颤颤巍巍点了灯,看见右腿上的肉已经溃烂了,留着大量的血,这让他瞬间回想起十几年前在东北战场上,战壕里的士兵多有肢体被炮弹炸的粉碎,一时血流成河,他脑海里在一遍遍浮现单兵自救的方法,他想着,强忍着剧痛扯下衣服上的大片布条紧紧包扎了大腿,然后强行起身,颤抖着把壶里的热水倒进了盆里,坐在一把椅子上,深深叹口气,用白毛巾裹了一双筷子,用牙死死咬住,从抽屉里抽出一把钢锯条,用开水反复冲洗,最终强忍剧痛开始给自己动手术,这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愁云惨淡的夜过去了,胡寅忠这一辈子不知度过了多少了日日夜夜,但那次刮骨疗毒级别经历让他的勇气刻骨铭心地拯救了他自己的生命,这莫大的勇气也成为了他后半生最大的精神支柱,雷打不动,直到多年以后,他着手教育自己的儿子时,他就意识到他没有将旧时代的一点奴性传给儿孙,他为此自豪……

这个故事还得从不久之前说起。我从张叔那里拿到了《盎德鲁尔》这么一本书,是前几天他送给我的,但至于书的内容,我也就能看懂那些汉字写的部分译文,仅此而已,其他的文字我读不懂,好像看天书一样。我突然想起了公司里的胡滓鱼,他上大学时学的语言学专业,也许他能看懂,于是我包好书,去了他家。

“说真的,我也看不懂啥,”胡滓鱼戴着眼镜,仔细看了一阵子,“这书看起来挺老的。”

“是的,张叔说是他父亲留下来的。”

“呃……这样吧,我用电脑翻译软件试试,原先上大学的时候,老师推荐给我的。”他恭敬地轻轻拿起那本书,好像捧着的是伯明翰《古兰经》似的,他用手机拍了两页照片,上传到了电脑翻译软件上,随后电脑给出了翻译,但只有汉字译文和俄文批注被识别清楚了,剩下的通篇乱码打在上面,毫无规律,也读不出来什么意思。

胡滓鱼双手拄着桌子,若有所思地盯着屏幕。

“张叔说,这是用多种北方少数民族语言和文字写成的。”我说。

“那好吧,先录进去一部分再试试吧,”他又开始拍照片,这持续了一个小时,大约二百页的文字被拍了下来,上传到了电脑上,“好了,剩下的就交给电脑,让他自己分析去吧,这够他研究好一阵子了。”

我们坐在沙发上,剥着茶几上的花生,两杯热茶冒着白烟。我开始跟他闲谈起来:“你老家是日加耶吗?”

“哦,不是,我老家在大孤山的北面,但是也紧临着嫩江,不过我老家人却管它叫西江,那是嫩江的一小段,乌裕尔温河也就是从那里分流出来的。”

他随后给我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也就是上面刚刚提到的他的爷爷胡寅忠的故事,不得不说,这个故事确实很有趣,他停下来喝了口茶,然后继续讲了起来。

胡寅忠的儿子胡重喜,也就是胡滓鱼的父亲,他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而且和老胡一样要强。他会种地,会瓦匠活,会打木头家具,还会下鱼网,虽然这都算不得什么丰功伟业,但是胡重喜年轻的时候凭借着一身力气,凭借着自己的艰苦奋斗给自己家盖了全村最漂亮的也是唯一的大瓦房,还挣来了全村第一辆崭新的拖拉机,当时整个村落只有他家有拖拉机,刷着红漆的巨大拖拉机被第一次启动,轰隆隆冒着黑烟,有着巨大的乌黑纹路的轮带转动起来,围过来看热闹的村民不计其数,正在拖拉机上驾驶着的胡重喜一身傲气,心里美滋滋的。胡寅忠那时已经老态龙钟,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有出息,已经是全村的骄傲了,想想就开心!那个下午,胡寅忠在家里独自一人,好像多年前一个人蜷缩在雨夜的窝棚,一旁凝着血的锯条和毛巾浸泡在开水里,但他立刻意识到他正在他家漂亮的大瓦房当中,窗台还摆着两盆花,窗外还长着花树,墙上贴着年画,画着两个红肚兜小孩捧着金鱼,一切都美妙极了。

“唉!看来我真的赌对了!啊?哈哈哈哈……”

是的,胡老爷子是这天底下最大的赢家,他仍是仰天大笑,然后盘坐在椅子上,不一会儿,就再也不动了。

胡老爷子死后,胡家就开始落魄了,先是胡重喜迷上了打麻将,一场能输好几千的那种,很快他的钱包就被掏空了,他染上了抽烟,而且还从家里拿了不少钱去打麻将,甚至借贷去玩,家底几乎败光了,还背了许多债务。他整天和他的七八个最要好的兄弟待在一起,他们每天晚上都会去饭店聚会,每次都吃喝到天明,胡重喜和他们玩大胃王比赛,他们吃烧烤,喝啤酒,有一次他喝了三十罐啤酒,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一直在开怀大笑,那声音从不间断。往往到了天刚亮,或者还有点黑的时候,他们才酒足饭饱,肩并肩地在清晨的大街上走,和朋友们分别后,他一个人走在空无一人,灯火黯然的街道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右手攥着的啤酒瓶,胡重喜醉醺醺的,摇摇晃晃的,猛地一摔瓶子,酒喷洒到了他的头上,扶着电线杆吐了起来,又摇摇晃晃走了两步,倒在地上大哭了起来,洒在头上的酒顺着头发流了下来,路灯枯黄的光照在他的脸上,大半辈子好像就要这样热热闹闹的过去了,热闹且孤独。

后来,胡重喜的妻子和他大闹了一场,他决定去北京的亲戚开的香烟店打工,要把败坏的钱都挣回来。但是在外刚刚打工一年,家里的一个电话打来了,电话的那头是小时候的胡滓鱼:“爹,咱娘……快不行了,你快点回来!”

他立刻买了火车票赶回黑龙江,他这次彻底花光了积蓄,为了给妻子治病,他不惜卖掉大瓦房和拖拉机。那天夜里,县医院的前楼上红色的“人民医院”几个字中,因为年久失修,“人”字的灯已经熄灭,胡重喜在医院急诊室门口冰冷的楼道中坐立难安,胡滓鱼安静地坐在冰凉的铁长椅上。胡重喜已经没有什么办法了,跪在走廊里对着墙壁一次次合十双手祈祷,直到医生从急诊室推门出来,对胡重喜通知了噩耗,他才彻底心如死灰,坐在长椅上低头抽烟。当年一切美好的幻影音犹在耳,但而今窗外月明星稀,灯火阑珊,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这么多年,胡重喜才真正长大了,一下子学会了许多东西,他的傲气被彻底根治,取而代之的是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卑躬屈膝。

“爹!我不想上学了!”胡滓鱼哭着,对他爹大喊。

胡重喜打了他一个嘴巴子:“臭小子!说什么呢?!我就是收破烂也要让你上学。”

胡滓鱼闷着声哭,打心底恨这个父亲,他把一切错都归结到胡重喜身上。胡重喜仍是低着头抽烟,咀嚼着刚才的话,好像想到了什么。

第二天,家徒四壁的胡重喜买了辆二手三轮车,打算收破烂。

胡滓鱼在学校过得并不好,总有坏学生取笑他是没妈的孩子,胡滓鱼又胆小内向,但这天他忍无可忍,血脉里一下子觉醒了祖辈胡寅忠屠狼锯骨的那股狠劲,新生的奴性猛然被抑制,把那个笑话他的孩子扑在地上往死里打了一顿,周围的人都被唬住了,不敢靠过来。

等胡滓鱼回到家的时候,被打的孩子的父亲就领着儿子来讨说法了。

“你看看你家孩子给我儿子打的,”那父亲用手指指孩子脸上的伤疤,“打的多狠哪!这就是你家孩子干的,咋能随便打人呢?长大了还了得?”

胡重喜走上前,想看看那个孩子,那孩子却一下子躲到了父亲身后。

“哎呦呦,看看给这孩子打的,滓鱼!怎么回事?”老胡叫来了胡滓鱼。

“他骂我。”胡滓鱼指着那个小孩。

“他骂你能掉块肉吗?他骂你你就要打死他啊?啊?!”老胡训斥道。

“他骂我没有妈!而且他还知道我……”

胡重喜沉默了,又陪笑着从兜里掏出二百块钱,“哈哈哈,孩子小,不懂事,打打身子骨硬实!今天这事啊……”

“今天这事啊,就过不去了!”男人抢过钱,啪的甩在了老胡脸上,“钱有什么用?我就这么一个大儿子,说打就给打了?那肯定不行!”

“那你要怎么办?”胡重喜板着笑脸。

“你,你……得让我儿子打回去!”他看了看自己儿子,又指着胡滓鱼。

“哦?哈哈哈哈……要打我儿子……真有意思,”老胡脸上的笑容依旧,但明显变了味儿了,“你也别打孩子了,来,咱俩出来说说,来!”

老胡笑容一下子凝固了,眼珠血红,把外衣扑咚甩在了桌子上,一脚踹开了门,把合页都踢折了,半块门板折下来碎裂在地上,起身恭敬地说:“来,咱俩出来说,孩子的事咱们得有个了结!来!”胡重喜抄起一块门板,在门框上猛地一磕,门板马上劈出了尖头,好像是当年胡寅忠劈狼的利斧。

父子俩见势头不好,赶紧溜了,但是胡滓鱼哭闹着,说什么也不上学了,要和老胡一起收破烂。老胡没说什么,仍是抽烟,默默答应了儿子。第二天老胡小胡清早抓凉去收破烂,一路推着三轮车,小胡想尽可能努力点,看见路上丢着瓶子,他就去捡,回来之后给了胡重喜。

“扔了它。”老胡默默地说。

“什么?”

“扔了它。”

然后小胡把瓶子扔了,疑惑不解地问:“咱们为什么不留着那瓶子?可以卖钱啊!”

“咱们是收破烂的,不是捡破烂的,”老胡说,“人一旦降格为捡破烂的,腰就直不起来了,就一辈子都低人一截,但是收破烂的不一样,无论你做的工作有多低微,有多微不足道,但是你如果站着挣钱,就是有出息!唉!你别看我这辈子活得和这破烂没区别,但是谁又没在这个垃圾堆里挣扎过呢?谁又心甘情愿呢?唉!”

老胡说着,突然流下了两滴眼泪,他赶紧转过头去免得儿子看见,腾出推车的一只手赶紧把眼泪擦掉了,从那以后,胡重喜成为了真正的父亲。

……

“后来,父亲就一直收破烂供我上大学,现在想想,那时候真是不容易。”

我和胡滓鱼已经聊了很长时间,听见电脑的信息声,胡滓鱼走到电脑前看了起来,把我叫过去,指着电脑说:“这二百页的文字中,有7%的汉字译文,2%的俄文批注,剩下的全是少数民族文字,比如柯尔克孜文,那是阿尔泰系突厥语族语言,除了中国的柯尔克孜族外,吉尔吉斯斯坦也在用;还使用了鄂伦春语,属于通古斯语支,一般是鄂伦春族人使用,黑河就有不少人会;还有大量满文和老祖宗级别的回鹘式蒙古文,甚至还有古文字……但奇怪的是,系统能单个字识别它们,而每句话都有多种语言和文字混合在一起,不能识别的字符占了74%,但我认为,这些文字可能是进行了加密编排,那就超过了系统的极限了。”

“也就是说,目前能读懂的只有汉字译文和俄文批注了?”

“是的,而且那几页汉文译本明显只是全书很少的一部分的译文,”胡滓鱼说,“这本书真有意思!下午带着它去我的大学老师那里吧,他也许能看懂,他最愿意研究古书了……哦,给你这个看看,我把汉字译文的部分打印出来了,你读读吧,我们也许可以依照汉文译本去和书上的文字一一对照,说不定能破译呢!”

胡滓鱼把两张打印出来的纸递给我,我坐在沙发上,读了起来。

七十三年前迈耶尔琉斯从东方而来,却在日加耶城下踌躇不定。日加耶城有无数座万丈高楼绵延万里,有无数的财富和无边的土地,有彻夜难眠的万里灯火,有为傲的历史与无限长的时间——以供永垂不朽。

神使赫普林科疑惑道:“尊敬的圣哲迈耶尔琉斯!恐怕天下再也找不到日加耶这样理想中美好的地方了,我们跋涉万里至此,您为何仍在城门踌躇?”

“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迈耶尔琉斯背着手,拖着白色长袍走来走去。

“难道不是吗?往来的人都听说过日加耶的美名,所有人都相信这里就是最美好的地方。”

迈耶尔琉斯挥挥手,转过身去:“你先去吧,如果你在城中找到了世界上最快乐的人,就回来找我,但愿我不虚此行。”

赫普林科进城的时候,天迅速黑了。

“日加耶”这个词语出于何种语言已经不可考,注定要成为永远的迷而不被世人所知。但是人们口口相传的是,日加耶有诡谲怪诞的意思。这座城市无限大,边缘若有若无消散在地平线上,太阳落山了,人们都卑微地消散在喧嚣的马车嘶鸣之中,车轮碾过,夜幕降临,万家灯火通明,使人顿时沦陷在日加耶历史的千年孤独之中。然而只有城中心的地带有明亮的灯火,城中的房子都用黑色的橡木或者是灰色的石头搭建而成,所以显得单调,肃杀。城市边缘的郊区地带在晚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即使黑暗中的建筑物莫名移动了几公里,也不会有人发觉,所以在郊区的一些建筑物总会在黑夜里移动,这持续了好多年而没被人发现,直到多年前有人注意到一栋房子中的灯火从道路一旁急驰而过,留下彗星尾巴一样的光线时。

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在哪里,人都明晰地分为两大类:活人、死人。死人不必说;活人又分为三类:一种是伟人,就是伟大的人,他们给为他们服务的人报酬,为文明分化财富;第二种是大地之子,就是卑微如土的普通人,他们是小市民阶级的组成部分,稍有精神需求但不高,有廉价的梦想与追求,甘于维持一潭死水的生活而向整个世界卑躬屈膝,但在大地之子的行列,常常有革命家诞生,是比较危险的群体,而且他们一般都很年轻,大多最终变成第三种人;第三种是死魂灵(胡滓鱼:我觉得这个词可能是来自于果戈里的《死魂灵》,在旧时是俄国奴隶主手下死去的农奴的意思。鉴于书里常有俄文批注,我对他的观点表示赞同),他们是麻木的僵尸,只会为伟人干活,并索要极低的报酬,完全没有思想,彻底丧失了斗争精神和任何追求,但是坊间传闻一旦让死魂灵吃到了盐,他们就会立刻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并立刻爬向自己的坟墓,所以许多伟人都极力阻止自己手下的死魂灵接触到盐。

盎德鲁尔•沃玛努金不这么认为,他更相信是死魂灵吃到盐后会获得自主意识,他作为新生的大地之子革命家,想要证实自己的推测,至于为什么,没有人知道。沃玛努金本来是科学院的科学家,和其他几百名科学家一样每天做着重复的工作: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掷一枚骰子,然后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每次骰子出现的点数,他们研究的是究竟哪个数字更容易被掷出来。沃玛努金已经厌倦了这种工作,就在不久前他被要求去研究投掷硬币究竟是容易正面朝上还是背面朝上的项目的时候,他谢绝了,他留下“让那些跟硬币一样蠢的家伙们去研究吧!”这样的一句话就离开了,而开始了他自己的新生活。

日加耶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不能见黑,全城不许有一点黑暗,必须全部被灯照亮,一到夜晚,不会有一家熄灯,所以晚上都是明朗如昼的,那是因为当地人坚信黑暗的地方有蚕食鬼,蚕食鬼会吃人,但是它们怕光,在绝对光明的日光城日加耶,蚕食鬼就不会害人。那天夜里,灯火依旧,沃玛努金在扎里霍布公馆过夜,扎里霍布公馆是整个日加耶城最大的宾馆,总共有二十层,每层房间无数,沃玛努金决定第二天去拜访附近的伟人,并在黑色手提包里装了两袋盐。他准备今晚好好睡一觉。

夜深沉,突然扎里霍布公馆的所有明灯都熄灭了,竟然陷入了危险的黑暗中,所有人都恐惧不安地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瑟瑟发抖,恐怕蚕食鬼会立刻找上来,但是沃玛努金不怕,他躺在床上看着门口,突然伶伶俐俐地走进来一个浑身黑色的人形生物,脸上还画着白色的圆圈,他冷冷地看着,随后那个东西跑了出去。他打开房门走到走廊里,发现整栋宾馆都陷入了黑暗之中,他去敲其他房门,都没有声音,他在黑漆漆的走廊里穿行,突然听见了骇人的嘶吼声,他知道是蚕食鬼在吃着什么,他想着,往楼下奔去,但是这楼梯为了防止有人成功逃离而故意变得无限长,他只好撞破窗子,直接掉落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

扎里霍布公馆事故因为灯光集体熄灭,五百人死于蚕食鬼之手。这总得有个说法,但是所有人又都毫无头绪,最后逮捕了沃玛努金,他成了头号嫌疑人,原因有三点:一,他是唯一幸存下来的人;二,在他的手提包里发现了两袋盐;三,他是大地之子革命家。在法庭上,沃玛努金瞬间明白了一切,心中的火焰不仅没被熄灭反而燃烧的更加炽热,他说:“文明发展到一定高度以后会产生一种自负,在日加耶千年经纶之下,冷漠的社会中,畸形的温柔麻痹了所有依偎于所谓光明之中的婴孩,这就是你们想要的,黑暗中从来就没有蚕食鬼,唯一能蚕食人心的鬼,就在你们自己心中。”

法官说:“请你冷静下来,我们繁荣的国度里充满了美好,旧时代的黑暗被伟大的塞里那政权彻底消灭了,现在完全不一样了,我们生活在绝对美好的世界。”

沃玛努金被关进了大牢,并被判处等到塞里那王爵种下的金枷树上第十二片叶子被有六条黑色条纹的虫子蛀时才能出狱。

当年席卷了整个努尔扎克大草原的内战将日加耶城卷入其中,哈里什科•波普尔京官至革命军总司令,大草原上凡是大雾笼罩之处,从东到西,从南到北都败在他的铁骑下,那天他骑着马,持着佩刀,看见太阳正在冉冉升起,阴影下一个身穿黑衣,头戴黑色金边礼帽的人在对着正在升起的太阳长吁短叹。

“喂!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你为什么还那么怯懦?!”哈里什科策马扬鞭,遥远的对着那个身影喊去。

“太阳确乎升起了,光天化日下一切目所能及的黑暗确乎消散了,然而不久前的黑夜里都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那人的帽沿拉的更低了,一束阳光照过,滑落在两旁,那人是盎德鲁尔•沃玛努金,“夜里鬼像人似的,白天人像鬼似的——人怎么能这样活着?”

那是两人第一次相遇。接下来的战争中,哈里什科投奔了塞里那政权,并在日加耶建立了新的领导政府,成为了塞里那政府首席军事执政官。当时游吟诗人如此歌颂:

“厉兵秣马,挥师北伐

剑指大孤山缺

秋雨潇潇三十夜

纵岭悬栈俱损之

白骨曝于野,狼鸦殄食之

秋风鞍下马,兵死路将半

将军动容耳,生许以家资

云山藏天户,秋风动海音

关山三百里,海日掼浮金

征戎十二年,驽马挂铁襟

但为君王故,苍秋渡海津

挽弓石矶上,万里赋归心”

二十年后在那个即将改变整个日加耶历史的夜晚,哈里什科对沃玛努金说:“现在的一切都变了,我毕生所捍卫的真的值得吗?”

“我们这一代人死也就死了,死光了杀光了无所谓,重要的是为了下一代人不再像我们一样卑微的活着!”沃玛努金越说越激动,开始在地板上来回走,“看看那些死魂灵,还有一息尚存的大地之子,他们,他们是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希望啊!虽然腐朽了,但只要稍加救治——这自古以来就是个听话的民族——我相信这一切是可以拯救的,还有救治的价值,也许你放眼望去,四下里只是黑,只是黑……但是革命的火种正在酝酿,正被点燃,那才是夜幕中最明亮者,能胜过满城的火光与星空,是时候了,是时候了……塞里那宫灯火长明,奴隶主压迫的死魂灵可以为全人类最崇高的理想而斗争,哈里什科•波普尔京,你听见了吗?!是时候了!”

昔日的塞里那政府首席军事执政官哈里什科•波普尔京此时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一直回到了当年革命军总司令的巅峰状态。七天后,他叫来了当年的旧部,如今的赛里那党左派魁首斯古里图•尼布塞尔,计划在塞里那宫纵火焚烧,然后带兵夺取政权,结束塞里那政府统治。于是他聚集了整个塞里那党左派的心腹,计划起兵变。

神使赫普林科听着两人的对话,认为他们的伟大事业一旦成功,他们将会变成世界上最快乐的人,而且,整个日加耶文明的人都会打破旧时代的痛苦,获得前所未有的快乐,于是他向大天使祈福,希望保佑这两位大革命家,但是大天使说:“你错了,一个民族血脉里的奴性和卑微不会因为政权的更迭和时间的消磨而被治愈,恰恰相反,短时间丧失的奴性会随着时间的推进重新自然产生,所以他们需要的不是更加圣明的君主,而是文明开化,思想启蒙,新文化改革等等,否则,经济和科技水平就无法与思想文化水平相匹配,本该是经济社会发展之骨骼力量的思想文化就会被架空,到那时,无论他们当下成功与否,都无法医治那个多灾多难的民族的弊病。”

兵变已经决定在今天太阳升起前进行,但是意外发生了。在一栋房子里住着姐妹两个小女孩,那天天还没亮,姐姐就从被窝里爬起来,害怕惊醒妹妹,踮着脚尖轻轻关上门走了出去,下了楼。姐姐在一楼拿出一张画布,从抽屉里拿出彩色的蜡笔开始画画,她用深蓝色和紫色画了一片大海,空白处用黑色涂抹,在黑色的天空上点了几点白点,在海上用棕色画了一条小舟。姐姐开心地笑了,但大海突然变成真的了,浩荡的大水一瞬间淹没了房子,从门冲了出去,大水一直穿过了低低压压的街道,穿过了种植金枷树的大广场和那些吉普赛人搭建的红色尖顶帐篷,一直漫到了刚刚被革命军点燃的塞里那宫,扑灭了大火,当时塞里那政府果断出兵对叛军进行抓捕,一时间塞里那政党左派的核心人物都被逮捕,起义受到了绝对镇压,而在大广场金枷树的绞刑架上,哈里什科•波普尔京双手被麻绳捆绑,他说:“这就是我毕生所捍卫的”,从容赴死。

在牢狱里的盎德鲁尔•沃玛努金还不知道这个消息。那天他突然听见头顶的那扇用铁栏杆封住的窗户传来了声音。

“谁!”他喊到。

“是我!”那个声音回应到,“斯古里图•尼布塞尔!”

(《盎德鲁尔》局部译文)

到这里,汉字译文结束了,再往后就是通篇的少数民族语言,其含义目前不可知。

“你到底是怎么得到这本书的?”胡滓鱼问我,“这个故事太诡异了,我也曾经看过魔幻现实主义的小说,但是用这种方法撰写民族历史故事还是闻所未闻,而且这根本不是史诗的形式,更像是民俗传说。”

“也许是基于历史故事进行加工了吧。”

“那张叔都跟你说什么了?他是怎么想起送你这样一本奇怪的书呢?”

我跟他讲起这本书的由来:

那时候满夜空本来低压的云块被黑烟和尘土燎黑,废墟在大火焚烧下哔剥作响,高楼的钢架整个坍塌下来,震耳的冲击声伴随着煤气的爆炸声,尘埃像漫天飘飞的纸钱,原本荒芜的晚间街市上顿时声光沆砀,车流曲折,有关和无关的人群层层叠起,警铃警灯一并闪烁。路灯的线路烧坏了,一盏路灯熄灭,而原本落魄地站在灯下的张哲濂好像被惊醒了似的,颓然靠在路灯柱上,借着满城喧嚷点了根烟,抽了起来。

就在几个小时前,张哲濂的办公桌上摆着的铁观音上结了一层翳,烟灰弹落在烟灰缸里忽然复燃,又立刻熄灭了,而他深深陷在椅子里,转过身看着窗帘外的夜色,当赵善安轻敲门走进来时,张叔转身看见小赵就站在他面前,分明地说:“哥,我恐怕不能再帮上忙了,你知道的……”

“那么,再见吧,小赵,”张哲濂掐着烟头,本来沉着声音,又平和起来,“希望你能挺过这段低谷,祝你前程似锦。”

夜里,小赵开车走了。远近高楼灯火通明,重重高耸的建筑像巨人一样,骇人地盯着地面上蝼蚁般的行人——也确乎如此渺小的人呦,天上风声咽塞,推搡开的云和工厂冲天的烟混在相同的颜色下分不清楚,整方天只是黑。小赵还戴着干活的麻手套,伸手去拿副驾上的打火机,单手把着方向盘,点了叼在嘴里的烟。排排路灯方正的光一遍又一遍透过挡风玻璃,横过赵善安阴郁的脸。他明显是想起了什么,那是几年前他刚来到这个城市打工,他要攒钱,他节衣缩食,日复一日走在万分宏大的街市之中,这里的繁华不属于他,同样也不需要他,人们低头瞧着手机,接打电话,走过人行道和斑马线,熙熙而来,嚷嚷而去,他从不注意别人的存在,就像没有人注意到他一样,只是在想怎么才能尽力挣钱。这不是电影,是一个人真实的在活着,没钱是真的能逼死人。但是怎么省钱,省不了逢年过节,家里来小孩,或是谁谁结婚,谁谁死了,总会掏空他兜里的钱,也许是种幸运吧,好在他在城里没有亲戚。

那个下午,太阳光线慵懒地铺散下来,赵善安带着儿子在街市上穿行,到了小吃街人群稠密的地方,街道两旁小贩支满了摊子,冒着白气和香味。

“爸爸,我想吃臭豆腐。”儿子说。

“行,爸给你买。”赵善安排了二十分钟的队,终于买了一碗豆腐。

他知道能穷自己,不能穷孩子,孩子上学要补课,要买书本练习册,这虽是极其耗钱的事,但是赵善安打拼一生,难道不为孩子有个好前程吗?他不仅要让儿子吃吃好的,穿穿好的,好好学习,他还要攒钱买车,送儿子上学!

“爸爸,你吃吗?”

“爸爸不吃,你吃吧。”赵善安心里美滋滋的,那种甜说不出。

然而这都是虚幻的——他还没有儿子呢。他正坐在小吃街路旁店铺屋檐下的水泥台阶上,手中孤零零拿着一碗臭豆腐还冒着热气,小吃街上早已人山人海。那时他回想起几年前母亲病重,医院要的是五十万手术费,他叹口气,提议保守治疗,放弃手术。他有三个姐姐,她们都坚决不同意。他说,那好吧,我拿三十万,剩下的你们均摊吧。但到最后,她们竟然都没拿出钱,小赵已经拿不出那么多钱了,他就去四处借钱,但是手术后半年,母亲还是与世长辞了,在葬礼上,赵善安一滴眼泪没掉,三个姐姐抱着灵柩哭的泣不成声。就在那一阵子,他的妻子陈韩顶不住压力,疯了。他们刚刚有一个不满一岁的孩子,孩子的母亲就被送进了精神病院,赵善安心中愧疚。一天晚上,也是彻底击垮他的那个晚上,他把婴儿车推进了妻子的病房,自己则去楼梯口吸烟,想让母子俩待一会,但不成想陈韩突然病发,用水果刀杀死了她的孩子,当赵善安冲进病房时,一切都晚了,他的妻子目光呆滞,坐在地上,当他扶起陈韩时抢过刀丢到了一边,陈韩反复低声问:“孩子被刀杀死的时候,会疼吗?他会感到疼吗?……”

“不会的,死了是不会感到疼的。”

“真的吗?真的就不会疼吗?”

他哽咽了一下,说:“放心吧,他不会感到疼的。”

他醒悟现在仍是坐在小吃街的水泥台阶上,手中的臭豆腐已经吃完了。他脑子里突然想到了一个故事:有一次海明威在酒吧喝酒,一个人认出了他,并拿十美元打赌海明威不能用六个字写出一篇小说。海明威想了想,写道:“儿鞋,未穿,泪售。”

多年前小赵看到这篇小小说时,感觉很佩服海明威的这篇小说,这六个字给人的感觉是:儿鞋为什么未穿?那个婴儿是因意外死去了吗?孩子的母亲又在哪里呢?儿鞋并不昂贵,却不得不“泪售”,那么这就意味着那个家庭是不幸的,也是贫穷的。赵善安小时候读到这个故事,只是怜悯这个不幸的故事而已,哪曾想如今他竟俨然变成了这个故事里的人。

一条狗从巷子里跑了出来,对着他吠,他愤怒的把臭水汤带着纸碗一起掀到狗的脸上,起身就要打它,但狗呜咽一声,躲到了女人身后,那女人尖酸着嗓子对赵善安骂:“狗你都打?还是不是人啊?!别在我家店门口坐着,拿着你,你这个臭豆腐盒赶快滚!别扔在这儿!滚!”赵善安赶紧起身,下意识要鞠躬道歉,但他控制住了,赔了笑走了。他去小卖铺买了瓶水,走到小吃街尽头,拧开瓶盖喝口水,却怎么也喝不下,嗓子像有饭团卡住了似的,最后还是漱了口,吐在墙角,他就赶快离开了这里。

他醒悟现在仍是在夜晚开车,光线收束,车窗外灯火阑珊,他今天辞去工作是要去全心照料病重的妻子,或许他此刻百感交集,还有那么一点希望的,但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赵善安青筋暴起,头上流下汗来,用手一擦湿透了手套,烟头掉在了身上,猛地一打方向盘,整个车子竟从立交桥上冲了下去,直接撞上了居民楼……

时间已经是十一点钟了,张哲濂办公室桌上的电话响了。

“张叔,电话。”我说。

“哦,”他走到桌子前,接了电话,“您好。”

“张……张哥啊,我是陈韩……”

“啊,是陈韩啊,”他拿着电话在屋子里来回走,显然是绷着的神经放松了,“小赵刚走,现在到医院了吗?他可想你了,常常跟我们提起。”

“哦……是吗……那很好。”

我听着单是觉得很可笑,怎么还跟精神病人聊的这么来呢。

“你最近身体怎么样?病有好转吗?你们两口子也真不容易。”

“嗯,是……啊!不,我不是,出事了!出事了!!他们打电话让我去。”

张哲濂很诧异,脚步一下子停在了那里,镇定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有人打电话叫我去,但是大夫不让,但是,但是我想你应该有办法。”

“你冷静一下,说清楚点,到底怎么了?!”张叔双手捧着电话,脸靠的更近了。

“他开车,说是从天桥上撞下来,撞到了大楼的……大楼的中间,就是整个大楼中间的那个部分……”

“谁告诉你的?”

“不认识,他只是在说……哦哦,叫天桥路,啊西街康和小区四十八号楼。”

张叔猛地挂掉电话,披上衣服就冲了出去。我赶紧追了去,出门就打了辆车,交代了康和小区那个去处,立刻上了路。车辆好像不见尽头地,无穷无尽地排列着,路和灯火被拉得无限绵长,天上明晃晃挂着白星,像一双双眼睛,盯着我们。

当我们赶到康和小区的时候,大火正在呼啸,夜晚被炽热的温度引燃,明亮地吐着火舌。张哲濂下了车,无所适从而站在路灯的黄光下沉默不语。

小赵刚刚来城里打工,找了份代驾的工作,有一天晚上张哲濂不知道因为什么喝了很多酒,叫了个代驾,那代驾就是小赵。张哲濂醉倒在车座上,窗外层层叠叠的光幕一次次捉弄这两个同等卑微如土的灵魂,像是要让他们彻底对这个夜晚屈服似的。就在这时,巨大且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响彻两人的双耳,小赵赶紧下车查看,张叔也醒酒了似的下了车,结果发现是车撞到了大理石柱的棱角,右侧车门已经变形。

“先生!真……真抱歉!我会赔偿您的!”小赵浑身颤抖,那个夜晚很冷,但他汗流浃背,双手止不住的颤抖,不停地给张哲濂鞠躬道歉。

张叔说:“啊,没事没事,这多大点事啊,没关系的。”

“不行!先生,我撞坏了您的车!一定要赔,我是代驾,而这是我的失职,这个责任我应该承担。”

“没关系,这车嘛,我自己修就行了。”

“先生,我真的很抱歉!这是我犯下的大错,我一定要赔偿您,这修车的钱,您不能自己出!”

“送我这么远的路,你大晚上挣点钱也不容易,我是个开公司的,我不差这点钱,这对我来说不算事,就算是交个朋友吧。”其实那时候张叔也并不富裕,他刚刚创办起那个公司,开始搞网购,卖一些牙刷,纸抽,毛巾那样的手工制品,公司的人很少,装箱他也是亲自动手,当时公司里只有他,我,还有秦维演和胡滓鱼四个人,正是缺钱的时候。

“先生,您……真是个好人!”赵善安扑咚跪在了地上,眼角借着昏黄的灯光能看见闪烁着的泪滴。

张哲濂赶紧弯腰去扶小赵:“都是男人,谁都不容易,男儿膝下有黄金,快起来。”

赵善安被扶起之后,腿还是软,还是站不住,顺势又跪了下去,眼泪流过面颊:“您真是个好人……真是个好人……我……”

张哲濂莫名的为这个陌生人感到心酸,几个月以后,他想为公司找个能开车的司机,就想起了赵善安,他给小赵打电话后,小赵很高兴的答应了。

然而现在,一场大火,什么都没有了,小赵更是一无所有,他生前用命挣钱,结果活着的时候挣的钱竟然比死后烧的纸钱还多,张哲濂想想,靠着方才熄灭的路灯柱,点了根烟,吸了起来。

张哲濂沉默良久,然后头也不回就走了。

“你去哪儿?”

“回公司。”

自那天以后,张叔就整天把自己关在公司里。那是郊区的一间廉价的小楼,他的心绪是乱的,像屋前屋后的蓬生野草一样在蜿蜒生长,尤其是屋子前后的杂草生长得越发茂盛,泥土里一夜之间翻出了花叶和树苗,没几天就长成了参天大树,藤蔓植物开始横生,裸露的土壤和岩石上牵藤附葛,青藓满布,树木仍在生长,甚至结出了果实,野草丛中和树根长了浆果蘑菇。再到后来,这里俨然一片林海,像一座处女林,一场大雨过后乌裕尔温河的支流流经这里,泥土岩石凝结成了树林掩映的山坳,这里成为了大孤山的一部分。这是这个城市的边缘地带,日加耶县,这个极具满族文化色彩的城市坐落在乌裕尔温河畔,紧邻大孤山。我突然想起好久没有去看过张叔了,他说是给我们放一个长假,结果几乎中断了联系。我决定去看望一下他,但走在完全陌生的路上感觉是在深山老林里穿梭一样,道路曲折,穿过弯弯绕绕的小路,踏着鹅卵石穿过小溪,扳开藤蔓枝叶穿过层层树木和野草,终于是找到了昔日的公司,站在门口,发现这栋楼像是废墟残垣一样,各种广告印满墙壁,蜘蛛倒挂死在残破的蜘蛛网上,窗沿露出了红锈,本来就薄的玻璃碎了满地,楼梯扶手积满灰尘。我敲了门,过一会儿,锈门吱嘎地打开了,我看见张叔蓬乱着头发从门缝间探出来。

“张叔……你还好吗?”

“等我一下,”他把门关上了,一群鸟叽叽喳喳落到了门外的水池里,扑动翅膀,溅起水花,一只只挺起头,高傲地游了起来,很快张叔又打开了门,“好了,进来吧。”

进了屋子,我看见一些东西杂乱地堆在墙角,可能是他刚刚迅速收拾的,看得出来他还简单梳了下头,仅此而已,剩下的杂乱映入眼帘,这个屋子好像老了几十年。

“张叔,你好久不出门了吧?”

“呃,确实很长时间不出门了。”

“我带你出去四处转转吧,别整天在这里了。”

“嗯。”

遗失的时光就像藤苔掩映的遗迹,一些印象只是游动的萤火,就在人间斑驳陆离的光影中,纷扰而喧嚣地律动。

我们俩坐在山坡上,那里没有树,但往下,往远看去,一层层的林海风浪摇曳。

张哲濂的思绪一直追溯到他小的时候,他在心里回想旧日的景象,忽然低头在他带来的迷彩登山背包里翻找起来,借着月光拿出了一本比三本字典还厚的,纸张宽大且发黄的书。

“这本书是用满文写的,我的父亲当年告诉我这不止是满文,还有柯尔克孜文字,还有鄂伦春语,一些北方少数民族的文字和语言,里面有大量的汉文译本和俄文的批注,”张哲濂随手翻开这本书,对我说,“当初我的父亲张址峰下乡来到日加耶,竟然迷上了这里的少数民族文化,他在当地人手中得到了一部成文民族史诗《盎德鲁尔》,他认为这将是世界上又一部《格萨尔王传》,或者是《玛纳斯》,抑或是《勒俄特伊》?于是开始着手翻译这本书,还把一些汉文翻译订在了前面。”

“这本书里讲了什么?”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父亲告诉我,在大炼钢时期,日加耶还是个小村落,后来逐步建立起城市。但是《盎德鲁尔》里面描述了在某段时间里,这里曾经有一个规模庞大的日加耶城,这里的人民有自己信仰的神明,有倍受推崇的圣哲和领导人,有自己的历史、艺术和文化。”

“这本书,我今天送给你吧,”他把书递给我,“有机会,你可以尝试破译剩下的部分,被我父亲解读的内容恐怕还不及百分之一。”

我默默接受了。

“小时候,我总听别人说爱国,爱家乡,就觉得他们可笑,那时候我觉得他们所谓的爱国爱家就是排外,包庇过失和对一切问题置若罔闻,我的家乡在乌裕尔温河畔的一个小山村,穷的叮当响,冻天冷得能把石头冻裂,真不知道家乡有什么好,”张叔叹口气,对我说,“我现在才知道,的确是自己家最好,北方河水解冻晚,乌裕尔温河涨水,大路两旁都是茫茫草莽,戴缕乌云的大块大块白云贴着极其宽阔的水面,像龙宫似的,大草甸上大地溃烂成沼成洼,芦苇和莠长得比人还高,遍地都是牛羊,夏天大水暴涨,流沙满道,秋水昼夜,野鸭满池,叶黄草稀,十月初的时候,齐齐哈尔的丹顶鹤会经过北戴河一直迁徙到江苏,常常有孤鹤离群,留在这里,就昼夜拉长嗓音啼鸣,河上有各种善于捕鱼的鸟,虽然叫不上名字,但是孤鹤从来不和它们一起玩,只是自己在大草甸子上盘旋……那个小村落只有二十七户人家,我能记住所有人的名字,但是如我所愿,来了日加耶城后,已经十几年了,这里有无数的人,却没有几个人能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什么痕迹。”

你也许远远地看见我和张叔并肩坐在山坡上,那时夜色深沉,群星闪耀,远远近近海一样的森林鬼魅般挪动着,那给我的印象像极了《盎德鲁尔》中日加耶城郊区莫名在黑暗中移动的建筑物。层层云围了过来,月光遥远地泼洒于云上,笼罩在森林中。很快,我们被云包在了垓心。张哲濂拾起一块石头,向天空远远地丢去,像是往海里丢石子一样,却簌簌落在了远处层层摇曳的林海中,风在穿梭,群云真个激起波纹似的扩散开来,做出了回应的,是顷刻铺天盖地下起大雨来,穿林打叶摇着万万枝丫,好像暴雨黑夜下的丛林里伶伶俐俐的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风雨飘摇,我们卷起衣服和登山包,头也不回地循着来时泥泞曲折的山路跑去,一路上树木倾倒,岩石裸露,草叶蘸满淤泥,路上泥石横流,大雨仍在林间呼啸,夜晚依旧漆黑寒冷,我们一路狂奔。二十分钟后,我们终是回到了那间残骸般的小楼,开了门锁,跌跌撞撞进了屋去,之后,没拉窗帘的方窗外,雨夜逝去了,太阳歪歪斜斜地升了起来,那是一个新的开始,张叔伏在办公桌旁睡着了,我也栽倒在沙发上,但是双手紧紧抱住《盎德鲁尔》久久不放,也睡着了。

“我觉得我已经没有更高明的方法来破译这本书了,”胡滓鱼失望地对我说,“这样吧,我带你去找徐老师吧,他应该有办法。”

徐印卿是胡滓鱼的大学老师,也是语言学方面的专家,我们两个去拜访他之前,滓鱼跟我讲了个故事:徐老年轻的时候曾读过一本由古老的撒玛利亚人用希伯来语写的,关于从基利心山以南至耶路撒冷地区的水文物候的学术文献《索拉图通考》,当时国内只有一种译本,而且只有上海的一家出版社出版这本书。当时徐印卿看了之后,认为这个译本有些地方与作者的原意不符,甚至违背了客观事实。于是他给上海的出版社写信,希望由自己重新翻译,几个月后他真的等来了上海的回信,还附着二百多页的希伯来语原稿。那一阵子他几乎每天熬夜点灯写作,身后的小沙发和茶几上堆满了词典字典和多得能装一麻袋的发黄的纸稿,他还读了许多国内对不同希伯来语古籍的译本,在地上展着几十张发黄的关于以色列地区地理和水文信息的古地图,最终他完成了重译工作并将文稿寄回上海,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在圈子里名声鹊起。

我们说着,已经到了徐老家门口,胡滓鱼敲了门,来开门的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身材瘦削还有点驼背,扶了一下黑框的圆形眼镜,突然高兴地说:“哎呦!小胡啊!怎么突然想起来看老师了呢?快进快进。”

徐老把我们迎进了屋,我和胡滓鱼坐在一张沙发上,他则坐在茶几对面的一张小沙发上看着我俩。

“老师,这位是我的同事陈小白。”

我起身向徐老鞠躬。

“哎呦!你好你好……”徐老弯着腰,握着我的手,和蔼地笑着。

聊了一会儿,就谈到正事儿了,胡滓鱼从包里取出了《盎德鲁尔》,放在了茶几上。

“老师,这是我的一个朋友的书,据说是父辈传下来的,是一本用多种少数民族语言写成的民族史诗,我尝试翻译过,但是失败了,就想起给您瞧瞧。”

徐印卿接过书,翻开了第一页,扶着眼镜看着,第一页上面是一大片空白,只有右下角有一行小字,我们曾经用电脑翻译软件确定了这段女真文音译过来就是书名。徐印卿读着:“盎德鲁尔。”

“是的,老师,这本书叫做《盎德鲁尔》。”

“它大概是讲什么的?”

“我们估计是乌裕尔温河流域的一些古代少数民族的故事,您看,这书的前几页钉装了部分的汉字译文。”

徐印卿开始翻看译文,胡滓鱼说着这本书若有若无的加密编排的现象,还有电脑分析出的多种文字。徐印卿一直沉默着,最后读完了译文,说:“我多少有点头绪吧,书名使用女真文写的,那么我觉得这可能和女真人有关,早年女真人在乌裕尔温河畔牧马,乌裕尔温在女真语中是涝洼地的意思,这条河在元朝的时候又被称为忽兰叶芬河,在《清一统志》中,他还被称为呼雨哩乌河。”

“但是这本书有些地方翻译的很怪,比如里面有革命军等等不属于那个时代的名词。”我插嘴问道。

“可能是因为译者想尽可能翻译得通俗又富有个性吧,比如他将被压迫剥削的社会阶层的人翻译为死魂灵,这真的有可能是受果戈里的影响,他应该是一个热爱俄国文学或者其他外国文学的人,这的确是一种特立独行的翻译习惯,但是我们并不推崇,”徐印卿合上了书,“这本书还是很有研究价值的,我们院里有更先进的设备,可以很快分析出这本书的确切年代,如果它真的有加密性质的话,我不是密码学家,确实为难我了,我可以把这本书带到院里扫描一份吗?”

“当然可以,不过我不是这本书的主人,我们刚刚跟您说了,这本书的主人应该是张哲濂和他的父亲张址峰,我想我应该先征求张叔的同意。”我跟徐老说后,徐老点了点头,我拨了张叔的电话,跟他简要说明了我的意思,电话那头张叔说:“没事,拿去扫描吧——小白啊,我最近总觉得难受,有空来看看我吧,最好带点啤酒。”

张叔这个人就是这样,也许是多愁善感吧,时常愿意跟我倾诉什么,在我印象里,他有点古代名士的清高,还有读书人的那种放不下的自尊,他似乎读过很多书,不知道他是否是张岱的子孙,张叔常常躺在沙发上,抽着烟,读着柏拉图的《理想国》或者是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类的书。挂了电话,我跟徐老说已经征得了同意,但是他貌似生病了,我应该去看望他一下。其实小赵去世之后,我就从来没看见张叔笑过,他也是平时压力太大了,也没有亲人在身边。

“老师,那我们去走一趟吗?”胡滓鱼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问。

“唔,书房的柜子里有茶叶,你去泡点茶,和小陈等我一下,我很快就能弄完。”

徐老用布包工整地把桌上的《盎德鲁尔》装好,朝我们挥挥手告别,扶正眼镜开门离开了。

黄昏还没散尽,光线披了一层阴翳,太阳迅速下山,但是那时候天上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连云都没有,却不得不掌上昏黄的灯光,抵御山雨欲来的黑暗。

我颓唐地躺在茶几后的沙发上,落地式的台灯灯光照着我的半边脸,另半边脸藏在黑暗里。我的右前方,窗台下,胡滓鱼右脚踩在椅子的一角,借着书桌上的灯光看旧书。茶烟从桌子上的茶杯里飘出来,黄色的光线正透过碎散开来的水汽在空中留下尾迹。胡滓鱼拾起几张杂乱放在桌子上用A4纸打印出来的《盎德鲁尔》译稿,动着嘴角,无声地默读着。

“他们的斗争是正义的吗?”胡滓鱼透过灯光,没有回头,突然问我。

“是正义的。”我回答。

“那好,那么,评判正义,你首先要肯定这样的三个公理。”

我把头抬起来,身体向前挪动一下,便完全处在了灯光中。胡滓鱼把脚从椅子上挪了下来,转身背靠椅子站着。

“首先,自私、欺骗、懒惰等等是人的本能,是赖以生存的工具,与一个人的善恶无关;残暴、奸诈、贪婪等等是人的本性,并非所有人都具备,而是取决于个人:那么,本能是人从猴子进化而来天赐的保命之技,而本性是一个人自身的经历形成的,所以评价一个人不应该用正义或者不正义,因为那样片面了,而是应该结合本能和本性。同时,人还有父爱母爱、爱国爱家、诚信、善良等等优秀的本性或本能,”胡滓鱼转身拿起桌子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你不能因为一个人说谎,或者他爱财如命,就说他是一个坏人,本能需要法律去约束他们,本性需要道德去约束他们。”

“我同意。”

“第二,披着正义的大旗去干不干净的事是群众可以接受的,凡是能让他人和自己看起来都赏心悦目的,这就是大众想要的正义。”

我震惊了,从沙发上站起,质问他:“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冠冕堂皇、道貌岸然、滥竽充数都是正义吗?”

“从宏观的事实上看,是这样的。不然你要怎么衡量正义呢?难道一定要把人的心脏放在阿努比斯的天平上与羽毛相较,才知道这颗心的主人是将这个灵魂用的是轻了还是重了吗?”

“我不能承认你的正义,我知道你说的是赛里那王室和死魂灵的矛盾,一个阶级的奢靡需要另一个阶级的穷苦来支撑,这样的政权会在很快的时间内走向灭亡,你没必要为它们辩护。”

胡滓鱼笑了,那张笑脸很复杂,我看见他在笑,但是没听见笑声,他说:“摩墨斯是嘲弄、谴责、讽刺之神,同时又是作家和诗人的守护神,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真正优秀的现实主义文学是无法在其时代存活的,世界之大,却没有容身之所。和平不代表没有不正义,只是正义与不正义相互制衡了而已,你可以去声嘶力竭批评他们,但是你不可能动摇它的根基,哲学家绞尽脑汁在想如何用各种方法解释世界,但重要的是如何改变世界,瞧不起他是要有资本的,要想审判他就要先比他强大;理智的人会尽可能改变自己去适应环境,不理智的人会想改变环境来适应他自己,然而历史就是第二种人创造的……”

这时候徐老打来了电话,打断了胡滓鱼的谈话,徐老说:“现在这边遇到了一些状况,你赶快来一趟吧。”

我和胡滓鱼告别,我到路边还亮着灯的商店买了两瓶啤酒,去了张叔家。

张叔现在住在二十七楼的一间小出租屋里,屋子不大,厨房和卫生间都很窄小,但屋子格外整洁,像是从来没有人住过一样。张哲濂现在一贫如洗,当初创业,奋斗了那么多年,凭着满腔热血和坚如磐石的梦想砥砺前行,心中有圣哲一样的思想与学识,几乎拥有一切人类所能具备的美德和思想精神,却落了个这样的下场,他失去了妻儿和房子,失去了事业和成就,看见朋友死在眼前的冲天大火中却无能为力,他常对我说:“能让人跪倒在地去祷告和祈求的,有两个地方,一个是寺庙,一个是医院的走廊。”他的心似乎不在当下了,也许是对这一切都失望透顶,他总像年迈的老人一样时常对我讲起他小时候的故事,那是一切的一切开始之前,他在回味着。我去看他的时候,他给我开了门,随后又倒在沙发上抽着烟,一根烟将尽的时候,他才开始跟我说话。

他的父辈张址峰开始在日加耶人民政府工作,他有时挽着裤脚坐在田埂的板凳上一边看着老百姓耕种一边和农夫们说说笑笑,有时只身穿行在这片大荒甸子上,整个乌裕尔温河畔的涝洼地上遍布了父亲的足迹,张址峰喜欢坐在绿草如茵的山坡上吹着天风看书,就这样时间静静流逝。他偶然结识了一位年迈的,在大孤山牧马的满族老人,正与几百年前在涝洼地牧马的先祖女真人一样。虽然登记户口时填的是满族,但是老人自称为鲜卑族人,姓步六孤(抑或读作伯禄鸪)。那时候老人患了重症,身边无儿无女,张址峰将政府批的补助带给了老人,还照顾了老人一段时间,半个月后老人还是去世了,老人离世前,送给了他一本古老的书《盎德鲁尔》,病榻上的步六孤老人轻抬手,似要说什么,抽动嘴唇却说不出声音了。

张叔仍是抽着烟,他给我讲的故事戛然而止。过去和未来都不会让你感到痛苦,真正让你痛苦的只有当下而已,一切过往都会成为过眼云烟,无论何等伟大的事业终归尘土,我们就是大地之子,甚至是死魂灵,我们活在最微不足道的故事里,或许没人在乎我们的开始和结束,所以能真正衡量自身价值的,只有你自己,在于你追求什么,为何而生。伟人活着是有所着迷,而死魂灵活得一潭死水,但是活得再不光彩,也绝不会选择死亡,因为人不是独立存在的,是一种有感情的生命,人活着就有所牵挂,有所顾忌,有所向往,在生死之间择其一的时候,或许大地之子能做到向死而生,但是大多数人不会,人活着就能感受到温暖,哪怕是一点点也好。

那时候遥远的乌裕尔温河上空星夜阑珊。

我躺在沙发上,居然睡了一觉,我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只知道是清晰的一个梦,在梦里大概是面南站着。我左手边也许是东方,那个地方好像是乌裕尔温河在西江口与大孤山之间夹着的茫茫大草甸,整片涝洼地上居然长满蓝色风信子与紫色蓝铃花,在风中像浪潮一样卷起又落下,云气散攘,太阳正在急剧升起,林海摇曳;我右手边应该是西方,我看见星月正在滑落,落满星星的云架下笼罩着的,是大海般波澜壮阔的乌裕尔温河水,极远的天缘处还风雨招摇,夜寒未散,大水打在岩石上,鼓浪屿般轰鸣作响着。但是正南面,视野的中央,有一条无限高的纯黑色的线,像画框隔绝了东西两张不同的画一样,我放眼望去发现这不是一条线,而是一堵墙,向上无限高,向外无限远,从这个侧面看,又是无限薄——以至于看起来像一条线。这堵墙的存在,看起来极具几何感,没有现实世界应有的诸如腐朽侵蚀等等作为墙应有的特征,真的是一个现实世界中的纯粹几何图形,在这个宏大的背景下,这堵纯黑色的理想状态下的墙像是编辑图片时,用电脑的几何工具在风景画上绘制的。

我把手贴在墙上,这堵墙没有温度,没有材料质感,我想,它就仅仅是几何图形吧,它冷漠的在那里,好像已经存在了几万年,也许从这个世界孕育生命伊始,它就在这儿了,反倒我才是那个打扰宁静的人,也许人类漫长的文明中,这种理想的东西也时常被梦见。我注意到东方有个牧马的老人正赶着牧群,趟着水草往这边走。

我的耳边莫名回荡着低声的吟诵:

“夜半时分,月光透过云缺

柠檬色的光线舒卷

却泼洒在锐如锋刃的

寒光封锁下的那重重云狱间

翻涌,而露出如剑似矢般沉沉铅灰色

雨的甲胄呵

暮华高涨,云锋横涌,浮瑶华盖,风稠雨骤

山麓重林簌簌摇曳

旷野池沼碎响丁然

雨落在秦砖汉瓦

骈行茶马古道

响彻晨钟暮鼓

雨,是雍容华贵的

风也中吟唱着

唱一曲儿女情长

唱一曲汉宫阿房”

声音戛然而止,我忽然转身发现牧马的老人已经走到我的身后。周围的环境随着吟诵悄然变化,已经幻化为黄昏,悄悄下起了雨来,白色的雨水打在黑色的巨墙之上,诡谲地溅起水花,显得时间之中是如此的空旷与无奈。

“这是什么?”

“隔阂。”

对话停顿了一下。

“是什么的隔阂?”

“所有的。”

“我不理解,这是为什么?”

“它就在那里,这是要你去理解的。”

我猛然从沙发上惊醒,仍在张叔家里。我意识到是兜里的电话响了,我赶紧掏出手机,发现是胡滓鱼打来的。

“怎么了?”

“我们这边分析出来了!”

“说具体点。”我大概是刚睡醒的缘故,有气无力地又倒在了沙发上,听着他说。

“《盎德鲁尔》少数民族语言部分大约在十九世纪初到十九世纪中叶断断续续五十多年写成的,鉴于同种语言文字出现了字体差异,我们认为这如果不是作者加密所需的话,那么就是有至少六人前后参与了编写;俄文批注的字体统一且容易识别,大约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由同一人写成,我们认为他大概率是俄国人或者长期使用俄文的中国人;汉文译本已经确定是张址峰所写,时间则是几十年前。录入文字的时候我们发现了夹在书中的两大张羊皮纸,正反面批着的蝇头小字不计其数,需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上面有共计七千四百组词句和对照的汉语注解,是一部系统的词典,现在全书92%的未识别词汇都能确定了,这是突破性进展……但是这本书的最后六页不知道被什么人撕下去了,这就意味着我们永远都无法知道《盎德鲁尔》的结局……”

我的手机突然没电关机了,通话戛然而止。我向张叔要了充电器,随手在茶几旁的插座上充了电。张叔想起了什么,起身去电视柜下的抽匣翻找出了一个旧的,用黑色木头包装的大相册,取来放在了茶几上,我立刻探头去看。张叔慢慢翻开相册,找出了一打泛黄的纸。

我随手拿了两张,上面全是蝇头小字:

在几年前夜幕降临的时候,日加耶城边缘地带的人都会马不停蹄驱车往城市中心赶,因为他们害怕漆黑的野草地和树林里伶伶俐俐夜行的蚕食鬼。蚕食鬼怕光,他们不敢追进灯火通明的日加耶城。老吉普赛人库塔•沃勒法在傍晚骑着骡子,骡子驮着扫帚和黑色大帆布袋,吆喝着往城中心去。

他还没有出郊区,天就完全黑了。

老吉普赛人甚至正处在蚕食鬼出没的地域,而且他在这里见识到了在黑暗中莫名移动的建筑和突然从树上飞出的一大群乌鸦。但是唯一让人放心的是:在几年前,所有的蚕食鬼都被消灭了。

皇帝重新统治了日加耶王朝,并搬回了塞里那宫。最令日加耶人民骄傲的是,蚕食鬼已经被彻底消灭。皇帝下令实行宵禁,因为现在没有蚕食鬼,所以禁止连夜点灯,人们不再顾忌黑暗。因为如今的时代绝对光明,即使在夜里也没必要点灯以防备蚕食鬼了。

赫普林科尚未完成迈耶尔琉斯的愿望,但是他意识到这个平安时代能产出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于是他开始寻找。

老乞丐拄着木头拐杖,背着破布袋在街上走着,那时候街上人声鼎沸,摩肩接踵,他只是逆着人群的水流走着,直到他偶然发现满是枫树摇曳的街道。那是下午两点钟,风吹过来,青苔满布的岩石台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栽种着大枫树,街道两旁都是如此,这条路行人稀少,下午两点钟这里几乎没有人,只有风吹过来吹落了枫叶,落得红黄满地,吹得天暖云稀,老乞丐拄着拐杖走到枫树下,坐在青石上的时候下午柔和的光线铺展下来,在风中枫树叶簌簌地落下……但是到了三点的时候,这一切都变得太过慵懒了,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天就黑了,一切的美好都扰散了,他一直在那里坐到了第二天,清晨的光线锋利,上午的光线活泼却稚嫩,但到了下午两点,那种理想的状态又让他沉醉在枫树、青石、街市、光线和风的世界里,可是一过了下午两点,那种感觉就无法再次找到。幸运的是,每天都有下午两点,老乞丐这样想着,他期待每一个下午两点,于是一直坐在那里等待下午两点的到来,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那天傍晚他正感叹两点钟又一次抛弃他而去,却拄着拐杖,再也不动了,老乞丐的眼睛流下眼泪,划过他被尘土染黑的面颊,他去了一个只有下午两点的世界,那时候正值枫叶漫天飘飞,掩埋了老乞丐的躯体。这一切印象忽然扰乱了,不真切了,令人忘却了。

赫普林科审视着老乞丐的一生,惊讶于他竟然就是他毕生所寻找的人——世界上最快乐的人。赫普林科想起了多年前教诲他的大天使,倘若他面对这个答案,会怎么想呢?没有人的一生是完美的,但是有的人死在了他所热爱的世界里,这是莫大的幸福。赫普林科知道他已经完成了使命,于是返回日加耶城门去寻找圣哲迈耶尔琉斯,但是当他回到门口时,发现迈耶尔琉斯已经变成了石头,乌鸦正从天空呼啸飞过。

老吉普赛人走在城市中心的街道上,他恰巧看见了那场大火,当时几十间房屋都被彻底焚毁,一些过往的死魂灵们仍是漠不关心,最后还是一群大地之子们把火扑灭了。

老妇人已经老态龙钟,早就记不住身边的人和事物了,于是她想了个办法:准备一个笔记本,把尚且能记住的人都记在笔记本上,比如自己的名字,这是很重要的,其次是孩子们的名字,然后是邻里街坊,最后还有一些诸如哈里什科总司令一类在历史上鼎鼎大名的人——每当笔记本上的人去世了,她就用黑色墨水把那个人的名字划掉。转眼多年过去了,儿子的名字划掉了,邻里街坊的名字划掉了,哈里什科的名字也划掉了。就在那天傍晚,老妇人烧饭的时候,灶台下的火苗蹿上了稻草,立刻燃起了火焰。老妇人深知要马上想出解决方案,于是她立刻端起了灶台旁的一瓢水,踱步走出了厨房,走到神龛前换上清水,然后双手合十,跪倒在神龛前的垫子上,口中反复祷告祈求着,直到大火漫上了她的身体,她深深磕了一个头。那时候一粒火星窜上笔记本,在老妇人的名字上划上了碳化的黑道。

老地质学家和药剂师盎德鲁尔•厄尔里希一直没能从悲痛中释怀,那种痛苦一直延续至两鬓斑白的年岁。那天傍晚他拄着拐杖,蹒跚走进一家餐馆,点了一盘菜和一壶酒,要了两个杯子,一只拿在手里,一只摆在桌子对面。食客们笑谈着,伙计端着冒着热气的饭菜在人群中穿梭,往来的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嘈杂。厄尔里希注意到伙计一次次端着盘子经过他的身边,却每次端过来的菜都不是他的,于是他就一直等着,在人声嘈杂间等着,就端着空酒杯,静静地坐在那里。直到多年以后,世间一切的一切——那些卑微如土的故事随着乌裕尔温河水一同流逝而去,乃至彻底从世人的印象中根除。已经没人记得盎德鲁尔•厄尔里希是否等到那盘菜,是否等到那壶酒,是否等到那个人了。

自从新日加耶政权确立后,人们都普遍相信如今的时代是万分美好的,每当回忆起过去的苦难和冷漠的时候,都会以“时代的黑暗”一言以蔽之,教育新时代的孩子时,他们也总这样说。实行宵禁以后,日加耶的夜晚星月当空,再也没有过去的满城灯火了,这一段时间里,蚕食鬼也没有出来害人,惶惶不可终日的岁月已经过去了,人们的生活逐渐安逸,但是皇帝不这么觉得,他惶惶不可终日,时常梦见可怕的蚕食鬼,有时还会梦见多年前的战场上哈里什科•波普尔京亲率大军横刀立马,上阵杀敌的时候尘土飞扬,当初哈里什科刀快马疾,每次都策马冲锋在最前面。

老吉普赛人来到塞里那宫求见皇帝,并表明来意:他拥有世界上最神秘且精确的占卜能力,可以回答任何问题,能够为皇帝排解忧虑。

皇帝问:“你可以回答任何问题,对吗?”

老吉普赛人捋了捋花白蓬乱的一大把胡子,右手拄着挂着黑色大帆布袋的扫帚,左手又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单膝跪地说:“尊敬的陛下,我可以为您解答任何问题。”

“日加耶王朝和过去相比,有什么区别?”皇帝尖锐地问。

老吉普赛人回答:“在大孤山中有一处洞穴,洞穴深不见底,洞中有几百只蝙蝠,每只蝙蝠的脚都用铁链像穿蚂蚱一样把它们拴在一起,编成一张黑色的大网:一只蝙蝠飞起的时候,其他的蝙蝠都会连带着一同飞起;一只蝙蝠死去之后,它的尸体仍然被铁链拖拽着;一只蝙蝠出生了,它的脚也会被立刻拴起来,拖着死去的老蝙蝠在洞中继续生活。”

“你再敢胡说,我割掉你的耳朵!!”

“尊敬的陛下,您当然可以割掉我的耳朵,但是,我希望您能允许我用占卜的方式向您证明我所说的话,真理的价值,恐怕不只值我的这两只耳朵吧?”

“可以,”皇帝说,“你最好真的能告诉我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我需要三天时间来收集占卜所需的材料,在三天后乌裕尔温河涨水,群星闪烁的傍晚时分,请陛下高登塞里那塔,我将为陛下占卜。”

皇帝允诺了,将代表皇权的金牌赐给了老吉普赛人,钦点了两名卫兵随老吉普赛人库塔•沃勒法去收集占卜所需的材料。

老吉普赛人收集了三千件前朝征战平息后留下的兵器并投进了乌裕尔温河,只有在四百二十五年后乌裕尔温河枯竭时才会重现天日。在多年以前,盎德鲁尔•沃玛努金发现了死魂灵吃盐后会恢复意识,而现在老吉普赛人正往乌裕尔温河中投放的三百斤盐与那种盐不同的是——这是海盐,老吉普赛人发现死魂灵吃了这种盐之后,双眼在夜里就会发出星星一样幽白明亮的白光。除此之外,他还来到了关押前朝战犯的地牢,在众多死囚的注视下,老吉普赛人用扫帚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扫出一片半圆空地,又从黑帆布袋里取出一把红漆犀牛角弯刀,竟在半空中方方正正地切割下来一小块空气放进了帆布包里,然后收起了牛角刀和扫帚。

到了约定的第三天傍晚,太阳西沉,华盖龙辇停在了高塔之下,皇帝步上高塔,龙袍滚地,彼时天上暗无星月。城中无数的死魂灵因为喝了溶有海盐的水,在黑暗中一双双闪烁的眼睛像星星一样取代了整个星空,远远近近无数的死魂灵汇集在了塞里那宫外,整片大地上满是星火。

老吉普赛人又打开了帆布袋,取出了一台雕刻着金色花纹的华丽的木制天平稳稳放在塔顶上,又拿出那把红漆犀牛角弯刀,在塔顶上方方正正切下来一小块空气,放在了天平的左盘上,天平立刻向左偏坠。老吉普赛人从帆布袋里取出了从地牢里切下的空气,放在右盘,这时候天平开始左右摇摆不定,天空越发黑沉,以至于什么都无法被看见,只有满城星星光点似的眼睛仍在闪烁,极其遥远的远方隐隐传来了嘶吼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与多年前的夜里扎里霍布公馆中令人胆战心惊的嘶吼如出一辙,当皇帝注意到这一切时,远方大地上的点点星光已经开始逐一熄灭,然后是大片大片地熄灭,最后,黑暗吞没了皇帝的双眼。在无限的黑夜中,一双眼睛闪烁出星光,伴随着一声嘶吼,最后的星光熄灭了。

剪影般的星月又抵上了天幕。他给我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像个连篇的谎话,又深陷在沙发里,皱了眉头,用手护着点了一根烟,晚间街市霓虹的光线被方正的窗楣切割得整齐,滑落在屋子里漆黑的空间中,火机的响声清脆,火苗俨然成为整个夜晚中唯一的温暖,其余只有夜凉如水而已。灯火阑珊的夜城虽是纷扰喧嚣却令人感到恍若隔世,被车潮人海悍然淹没,驻足四望,茫然若失,咖啡与失眠被一种莫名的困倦所战胜,于是再也没有人是清醒的了——人就会生病,就会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张哲濂一个人住在二十七楼的那间整洁得像是从来没有人住过的小出租屋里,那天晚上没有点灯,窗外的光线穿过桌上的啤酒瓶。张叔早年创业过,赔了钱,又去贷款想要东山再起,但他现在已经支付不起房租了。

“小白呀,”他皱着眉头,把烟掐了,两只眼睛像蒙了翳,“叔带你出去走走吧,火车是明天早上的,再不跟你溜达溜达,以后就没机会了。”

张叔买了车票,说是要回老家卖房子。

车里比外面还黑,一道道光,刀一般划过我的脸。宽阔的路面上满是积水,风吹过来,水波粼粼,透过雨水横流的车窗玻璃极目远眺,水面航标灯一样蠕动的霓虹灯光是迎面驶来的车辆的灯光,它们使我的眼睛晕眩,让我感到意乱心烦,于是我的目光刻意回避着这伟大的繁华,闭了眼倒在车座上。城市是冗大而孤独的地方,世上川流不息的浪潮使寥落的音讯石沉大海,白昼机械地沦陷为噩夜,朝圣的百花枯萎了,旷野的树叶枯黄了,正萧萧地落下,世间孤独得像莎士比亚写的十四行诗,令人神形俱损的思绪会使人趋近于时间的永恒,茫然且可怖,陷入一种回环往复。

我和张叔走在天桥上。

“你觉得,如果我当年不放弃,创业真的能成功吗?”张叔把步伐放慢了。

“不能。”

“为什么?”那声音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因为我们都是平凡的人,那种追求太幼稚了,不是我们力所能及的。”我冷冷地回答。

人们变得平凡,因为小市民阶级对精神濡养的需求量并不高,为平安平凡平淡的生活所满足,久而久之就丧失了伟大的追求和斗争的能力,梦想降格为微不足道,人才会生于尘土而归于尘土。我们在天桥上找了个地方坐下,看着远方川流的人海和车辆,他又点了根烟。

“但是人往往生于平凡,厌倦平凡,然后在平凡中奋力挣扎,最后在平凡中释然了,”我说,“忘掉了一些东西吧,丧气话自己说说就好,哭好了便继续他的生活,也许他会重整行囊,开始一个新的生活,然后在那里竭力寻觅生命中的美好。”

“我们做一个假设,”傍晚的雨使天空看起来已是黑夜,但实际上乌云散去,天边竟然又翻涌出来了一丝红晕,就在人们所认为的黑暗之中,它诞生了,绯红的光晕一口一口舔着日落时分的云彩,于是它又变得黯淡无光,张叔的话就随着天色黯然缠绕在我紊乱的思绪之中,“但是你不要认为这是一个假设,也不要嘲笑我的幼稚,算是吧,你要想象这个事实就发生在以你为第一人称的现实世界中——你有一个梦想,十数年乃至数十年如此,你曾不顾任何人的反对,你为你的梦想付出了一切,但是忽然有一天,你意识到,你失败了,而且你意识到你根本无力回天,你笑话自己,笑话自己像唐吉诃德?差不多吧,那你接下来要干什么?你十年如一日地追求梦想,导致你现在什么也不会,什么也没有,你正伫立在灯火阑珊的天地之间,人海茫茫,熙熙攘攘——你正在这儿——那么你要怎么办?”

我们两个都沉默了,张叔面对着天桥远下的车流,抽烟,天全然黑了,商铺、车辆、楼房,它们都亮了起来。

“你看啊!看到了吗?这个世界是温暖的,有希望的!”他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指向天桥外高楼缺口间隐隐上升的满月,人海车潮的声音更加柔和了,各种颜色的灯火:车灯、商铺的牌匾、大楼上电子屏的广告、楼房家家的灯火、路灯明亮又黄白相间的光……这就是日加耶城的夜景,也许几百年,几千年前亦是如此,那些光芒像水里的倒影,繁星一样混杂在夜的调色板里,渲染出星星,烘托出月亮。

善良的心地不是天赐的,而是修来的,平安和福分可以免费,但绝不廉价。排解纷乱的心绪,希冀于那些文艺复兴馈遗的礼札,对纯粹天性自然的人文主义爱与温暖的追求。其实这个世界是温暖的,有光和热,有声音、生命、颜色,还有晨昏四季,日月山水,世间万物有无名无形却遵循着的大道,赋予形体生命各自至高无上且神圣的价值与自由,圣哲留下的智慧哺育了我们的灵魂。自然,这个充满希望和温柔的世界近乎完整了,但依然有饥馑、战争、疾病,为了摆脱烦恼与苦厄,所以有的灵魂会为之在世间远行跋涉。

空间里,本来白皙的帷幕上烙下了醒目的痕迹——黑、紫、蓝、靛、青、白、灰,夜空的调色板被画笔取了颜色,粗犷地扑打在画布上。手中捻了一指白色颜料,就弹在画布上数点白星。孤独的星月是短暂停歇于树上的白鸽,夜里猫儿窜上树梢时也便全都惊飞而去了。一只两只三四只蛙,咕噜咕噜的声音好像小孩用树枝搅水缸里的水。四迹已是夜深星阑,大孤山上的树木与夜里漆黑的杂草都如屏似画地遮掩着。乌裕尔温河的水流声远远传来,鱼咕咚钻了出来,又咕咚钻了回去。流水的声音,树木的声音,遥远的口哨的声音,拥挤的车海中混着光线的喧杂笛声,晚间街市人海里愕然令人觉得沁人心脾的海涛闲话。那些是自然的声音,是生命的声音。

晚间温度一再降低,街上的行人少了,只是车潮不退,夜未央。

张叔坐在我的旁边,但他似乎是依偎在黑夜的拥抱里,深深陷入身后十二年苦难的时光里一振不起。路灯黄白的光线和天桥下车水马龙的霓光混杂,天上又下起了毛毛雨,没能淋湿我们,小雨微不足道得像我们俩似的,我从未见过此等灯火通明。我发现张叔的面色阴沉,为了抵御寒冷而身体蜷缩着,哆嗦着。心地中的无限光明与雨夜城市的寒冷寂寥相冲击,相矛盾,孤独的漫漫长夜不断蚕食着他的理智,混沌斑驳的灯火光芒消磨了他的信念与那放不下的自尊。

他淹没在灯光雨水的幕布下,和我。

“我怎么这么冷啊?”他忽然弱弱地说了一句。

“我怎么这么冷啊……”他挣扎着要爬起,狼狈地向前跌落在黑暗中,弄得满身泥水,又狂躁地支撑着弯身站起,“我怎么这么冷啊……我怎么这么冷啊……”

他走到天桥边上,远近车潮喧嚣,光海冗杂,高楼巍峨。

“我怎么这么冷啊……呜呜呜……”他声音很低,掩面痛哭着,“我怎么这么冷啊……”

他头发凌乱,满身污秽,粘了一头发雨水,在路灯的照耀下反射着黄色的灯光,浑身颤抖,抬起同样颤抖的双手,对着夜怒吼,抱着头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我猛地抓住他的衣领,扇了他两个嘴巴,雨水从他头上甩落在两边。

“张哲濂!!你到底要干什吗?!”昏黄惨白的路灯透过滑落的雨水照着我俩,我的手还抓着他的衣领,不断剧烈晃着他那几乎要倒下的身体,让他清醒。我的手也颤抖了起来,心里一酸,竟也不觉间流出了眼泪。

我们两个都沉默了。

张叔弱弱地说:“小白呀,叔……冷啊……”然后他就颓然倒在了地上。

忽地一声耳鸣,我愣在了原地。我掏兜去摸手机,忘带了,我想起是放在张叔家里充电了;又去翻他的衣服兜和裤兜,什么也没有。铁西天桥在城市的边缘,东面几乎全是郊区,我看了电子表,现在凌晨一点,这里根本找不到出租车,我吃力地背起张叔,想要下天桥去寻求帮助,街上的店铺都关着门,刚才路上的车辆都像是钻进了地里一样消失了,看不见人影,但是只要走大约二十分钟的路就能走到最近的一个火车站。

我背着他那具尸体般的躯壳下了天桥,雨下大了,我意识到我已经没有力气再走了,背着他艰难地走到了就近的一个公交亭,他还昏迷着,帮他躺在亭子里唯一的那条冰冷的长椅上,公交亭很小,而且只有一面墙,一个顶,没有门,三面透风,风吹得大衣猎猎作响,雨水从亭檐落下,被风卷进亭中,惨白的电灯照着雨水横落的尾迹。我把大衣披在张叔身上,用双手按压他的胸脯,我冻的哆嗦,好在不一会儿他就醒了,手强支撑着身子,我赶紧扶他缓缓从长椅上坐了起来,张叔从兜里掏出一盒烟,点上了一只。

他环顾四周,叼着烟,抬头望了天,疑惑地皱起眉头,好像隐隐约约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似的,用手遮挡着电灯刺眼的白光,透过倾注而下的雨水,看着大雨下的黑夜,忽然就笑了,说:“哈哈哈,这让我想起了去年,也是这么一个晚上,也下着这样的雨。”

此刻雨骤风稠,大雨打在地上溅起白沫,叮叮当当打在黑暗中什么东西上,胡乱响着。不足八平方米的小公交亭里,虽然有电灯也全不济事,这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刺骨的冷风从四面透过来。

“那是在县医院的大门口,就在凌晨一点,外面下着大雨,我坐在门口底端冰冷的台阶上,检查报告丢在雨水里,我一直无声地坐到了天明。”

“为什么?”

“我患病了。”

“什么?”

“肺癌。”他又抽了一口烟,眼睛空洞地看着大雨。

“当时我觉得,我要与妻儿永别了,”他又吸了一口烟,顿了一下,取下烟头,吐出来白雾,“但是,我没想到,竟然是他们先走了一步,一场大火,我什么都没有了,那时候我败光了钱,创业失败,我要回家,打电话回去,张瑾濂告诉我说,哥,咱娘去世了,我问什么时候?他说是上个月末,还不敢告诉我。”

“明天我就要走了,回老家卖房子,但是他们肯定不会同意我再出来鬼混,头两年搞网购,赔了一大笔钱,在城里这么多年,也就小白你对我最好了吧?这些人有错吗?没有,造成这一切的都没什么根由。”

多少人的梦想在那样风雨交加的夜晚里悍然幻化为满天飘飞的尘埃,多少年少轻狂被彻底根治,高傲的灵魂在烈火焚烧中化作南柯一梦。小市民阶级的卑微思想价值在这个历史环境下诞生了:危机年代,百姓的痛苦来源于肉体;和平年代,百姓的痛苦来源于精神。这比如沧海桑田,炎凉冷暖,物是人非,为乏味生活而不辞辛苦,虽然不再有冻饿死亡的灾难,但是终生要与孤独与卑微为伴。我们都是凡人,心中有成为圣哲的愿望,却染上了一身世俗的恶疾,而那冷漠的,卑微的,幻想的,孤独的,井底之蛙还守着一滩死水,还不自觉。

我们两个沉默地坐着,熬着夜,看着雨落,看着灯火,张叔还是在抽烟,但是他现在恢复了往常的冷漠,脸上又露出了那似乎天生的无聊的神态。

那时大地与长空同等漆黑,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清楚,唯一明晰的界线是极远处地平线上城市无限拖长的连绵灯火,像无限延长的黑暗里拖着尾巴横过天际的彗星。无限远方的旷野沉沉云层中几道重雷轰隆的奏鸣曲,冲破了幻夜的重重落雨,闪电击碎了紫色玉壁般的雨夜。我看了看张叔,担心他会被雨夜击垮,但是我意识到大雨正在退去,黎明将至。

“我们总会感到痛苦,但我们要想的不是如何摆脱痛苦,消除痛苦,而是要想如何战胜困难,迎难而上,拖着沉重的翅膀砥砺前行,”他说,“我们平凡,我们卑微如土,但并非一无所有,因为我们其实什么也不缺,最有价值的财富在我们的心中。也许你会问:那么依你所说,是什么赋予了世间万物各自的价值?是造物主吗?造物主是公平的,金刚石和钻石实在没有什么区别,但巨大的价值差异何来?来自人的本心,对美和价值的衡量标准,精神物质和自然哲学层面的深度加工打磨和人类明哲的智慧。光阴岁月给我们平安,人生而独立自由,去追求你心目中那明晰的梦想吧!造物主赋予人以主观意识,精神思想,生命与灵魂——其实你从不孤独。而衡量世间万物的准绳和标尺——你拥有着。全人类共同享有的文化和精神财富——你都享有着——千年历史中全人类的奋斗争取而来的一切美好。你的存在,就是人世间最难得的福分。”

我们在那个公交亭里度过了一整个雨夜,张叔一直抽尽了那盒烟,把盒子愤然丢在污水中,甩了甩打火机,看来还能用,就揣在了兜里,他对我说:“你知道人对自尊最低的标准是什么吗?”

“不知道。”

“不至于横死街头——现在我们走吧,太阳正在升起。”

我当时没能理解他的话,我的眼睛只是注意到噩夜在渐渐消亡,月落时烟气蒸腾,新日从山峰间豁口升起来,粉紫色晨曦的天幕上云霞满天,而这能摆脱意乱心烦的一切,俨然升华为无价之宝。梦里的记忆总在黎明时逝去,就令我遗忘——思索着什么吧,好像有那么一点意味,然而自失间,脑海被遗忘填充,忘却之后仍想捉住记忆的尾巴,晚啦,困在时光里的人儿啊——时间已将一切痕迹埋没。

我扶着他艰难的起身,离开了公交亭,向火车站走去。因为他的火车快要来了,他恰好揣着火车票,我问他是否用回家收拾一些东西,他说不用,等卖完房子,他会立刻带着钱回来重新创业。一路上行人渐渐增加,车辆又响亮地鸣起喇叭,碾着冰凌,行人愉悦轻松的谈话间口中呼出白雾,小吃摊开张了,正卖着油条豆浆,冒着白气。在火车站里,人就更多了。我扶着他在一个座位上坐下,火车站的广播播报:“火车还有五分钟进站”,张叔突然发现烟抽完了,给我塞了十块钱,让我赶紧去车站外的商店买包红塔山来,我看看几乎奄奄一息的他,想说什么却堵在心头说不出,等我买完烟回去递给他,他再一次皱起眉头,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盯着正轰鸣进站的火车,若有所思。声音低沉且坚定地说:“妈,我回家了……”然后竟倒在了那里,终是没能再起来。他还是不幸地花光了最后一笔积蓄,但是体面地买了一张永久的火车票,坐上了一班没有终点的火车,去见咱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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