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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晓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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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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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 花

“咚咚咚”,办公室里突兀响起一串脚踏地板的撞击声。

    大家伙都挖着脑壳,各自忙着手里的活儿,谁也没在意。米钉站起身,斜睨着眼,小眼神睃过一个个低垂的头颅,闪过一丝失望。

   “咳咳咳!”米钉圈起右手掌,拢在嘴巴上,干咳几声,把快烧到手指尖的烟屁股摁进烟灰缸,又一屁股将自己甩进办公椅里,翘起二郎腿,左左右右,右右左左,来回晃动着脚尖。

   “呵!米钉,又是一双新皮鞋呀,这鞋恐怕要好几张红票子吧?”

   “要不了,便宜鞋,也就儿发发(288),是昨晚别人送的。不过,这鞋面软底弹,舒服着哩!”终于引起了同事的关注,米钉打心里乐开了花,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像春风在抚摸风铃。

  我和办公室里另外俩同事同时抬起头,一齐瞟向米钉的脚。米钉见势,脸上的笑意如瓦片划开水面,漾开层层涟漪。此时此刻,米钉脑瓜子里闪过一幅幅画面:五光十色的舞台上,一束聚光灯聚焦在他身上,刹那间光芒万丈,下面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每个人的眼珠子死死盯着自己,股股热浪像潮水般袭来,米钉泡在这暖洋洋的浪潮里,眯缝着眼,悠哉乐哉。我敢保证,我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读心术,读米钉那点小心机,肯定不差毫厘哩。

    米钉太喜欢被人关注,只有被人关注,那就像春日里的麦苗,扇起来长。

   “别人送的?美女送的吧。”

   “嘿嘿,什么都逃不过您的火眼金睛!俺肚子里几根花花肠子,让您翻转着看哩。”

   “昨晚那美女,活脱脱一刚启瓶的香槟,劲儿可足哩。”

   “怪不得,这天,天天下雨,原来是你吹牛皮,把天吹破个大窟窿喽。”我揶揄道。

   “不信?别人你不认得,我们下属单位那个雷会计,大家都晓得吧,还不是我碗里的菜。”米钉站起身,梗着脖子,脖子上的那颗“小枣核”因语速过快,如一只上窜下跳的小土蛤蟆,白面团的脸颊因激动而涨得绯红。

    “你们来看,幸亏这些信息我冒删去。不然还以为我米钉是个放空枪滴。”米钉划拨手机,翻出聊天记录。

    “看看,看看!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新闻四要素一一俱全!”

    一阵噼里啪啦移凳子的声音,大家伙听说是那个秀里秀气,说话声音如蚊子嗡的雷会计,个个提了神。米钉举着手机,跑到我身边。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吧。”同事纷纷起身,拢到米钉身边,抻长脖子,一探虚实。

   “呵,好家伙!还真不是虚的。”

大伙儿夸张的朝米钉竖起大拇指。

   “米钉,牛B!”

   “米钉,真男人!偶像啊。”

   “我米钉有一说一,有二有二,没满嘴跑火车吧。”

   “米钉,侃哈撩妹经验喳,把雷会计电话给我们,资源共享呗。”

    再瞧米钉,反剪着双手,抖着肩,脚板在地板上打拍子好似一只刚从母鸡身上跳下的大公鸡般嘚瑟

    这个米钉,隔三差五总爱爆料,爆料的内容,全是自己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花边新闻,听得我耳朵都长了厚厚一层茧。很难理解,米钉已经五十出头,照理说应该是熟男一枚,怎么还像个没长嘴毛的毛头小伙子,成天飘在空中翻筋斗,吆五喝六,浮里浮躁脚不踏土呢?我从鼻腔里嗤出一股冷气,很反感这种无聊的嚼舌根。偶像!呕吐的对象吧。这种活一百岁,盖上棺材板,依旧浅薄的男人,真是给我们雄性脸上抹煤炭粉啊。我很是愤懑。

     个老男人,头挨头,围成一团。侃起女人来好比狗熊舔了蜜,关不拢嘴。我脑壳翻腾出半年前刚调进商业局不久,单位组织了一次培训活动,雷会计刚好坐我旁边。一个星期的培训,我与雷会计合起来没说七句话,偶尔低头不见抬头见时,她也只朝我羞涩笑笑。从面儿上看,她彬彬有礼,不像个放荡的女人,微信上那挑逗露骨的对话,好似一条条吐舌的花斑蛇,缠纠在我心,拗得慌。

   阴郁的天气让人憋闷,我起身推开窗。雨还在一直下,连续五六天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湿冷湿冷的寒气,让我不禁打了个冷噤。低下头,却惊奇地发现,窗台上一块脱落的瓷砖底下,既然钻出一丛绿茸茸的青苔,青苔吸饱了雨汁,长的那么我行我素,像米钉一样。

    米钉这个人,工作上不咋的,上班几十年,也没混个一官半职,属于过一天日子,撞一天钟的人。但他有一嗜好——跳交谊舞。他对跳舞,极有天赋,又肯下些功夫。在我们这小地方的舞蹈圈里,舞帝真格非他莫属。华尔兹、布鲁斯、快三、慢四、狐步、探戈,加上吉特巴,所有舞种信步拈来。

   米钉最幸福的时光,就是巴不得天快断黑。这不,天刚擦黑。老婆菜还没上桌,米钉便盛着满满一碗饭,边走边往嘴里扒,乘老婆不注意,偷偷从锅里夹起一粒肉丸,包进嘴里。“夜夜往外冲,惹一身老狐狸少狐狸的骚气,以后莫吃老娘的饭,专啃狐狸肉去。”米钉老婆叭的一巴掌拍在米钉后背,刚包进嘴里的整粒肉丸子咕噜一声,卡进喉咙管,烫得米钉白眼直翻。

   草草扒完饭。米钉拿着摩丝,对着镜子左喷喷,右喷喷,用细密的梳子,把头发一根根竖起,像顶着满头的小钢针。临出门时,讨好地朝妻子抛了个飞吻,“老婆大人,啵啵啵,嗯啊!”老婆耷拉着眼皮,唬着脸。

   “啵个大头鬼,有多远滚几多远去!”

    “得嘞,恭敬不如从命,我滚了哈!”米钉比风还快,眨眼闪出门。老婆抓起手边一根大葱砸向米钉,还是慢了半拍,“呯”的一声,大葱撞在大门上,折断成两筒。

    一年三百六十天,米钉天天雷打不动,晃荡在龙潭公园舞厅、江城舞厅、银河舞厅还有体育广场等活动场所。反正,晴天,广场跳。雨天,室内舞厅跳。

   绵长的雨天,慢悠悠的下个不停,让人觉得身上都长绿毛了。今天久违的好天气,好天气让米钉的心情更爽。因为米钉今晚约了漂亮的新舞伴,在人民广场不见不散。

    路上,突然想起老婆那句“专门啃狐狸肉去”,米钉心里一惊。难道“黑猫警长”发现了什么?应该没吧!老婆五大三粗,一张脸黑如柴火灶的灶膛,倘若真被“黑猫警长”嗅到了腥,定要把他架到油锅里当油条炸,而且反复炸,最终炸成根小麻花,也未必肯放手。米钉觉得是自己有些过敏,做贼还是心虚呵。

    缓缓淌着乐曲的圆型舞池里。米钉脸贴脸搂着美女舞伴,摆动着胯,扭动着腰,时不时眉目传情,那眼神挑逗又魅惑,米钉老练地搂着舞伴,时而旋转,时而相拥。女人身上的香气,一阵一阵往鼻孔眼里钻,勾得每条神经酥酥麻麻的。米钉感觉自己是只唰唰开屏的白孔雀,时而又感觉自己是尾红灿灿的锦鲤,畅游在一汪碧波荡漾的春水里。

   月儿弯弯挂在天边,像极了姑娘轻扬的嘴角,一片片火红火红的木棉花,随晚风瓣瓣飘落,空气里氤氲着淡淡的花香,米钉的心花花,在这蛊惑煽情的暗夜里,次第开放。

   “哪个是米钉?”话音刚落,一男人狂风般冲进办公室。

   “我…我…我是,”米钉如煮熟的面条,软塌塌的想立又立不直腰。

    铁榔头似的拳头,“咚”的一声挥过来,米钉左眼立即成了只熊猫眼。

   “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打老子女人歪主意,活的不耐烦!”另一只手,攥起米钉后颈窝,又是一拳。米钉直挺挺,应声倒地,如一堆千年朽木。男人一只脚踩在米钉的头上,狠狠一碾,米钉发出杀猪般的嚎啕。

    “住手!这是办公室,不是菜园门,有话好说,干嘛打人?你再闹,我打110。”我厉声喝道,从椅子上弹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去,扯开那男人。办公室里只有我和米钉俩,其余同事都参会去了。虽然我内心鄙视米钉,但毕竟是同事,关键时刻还得挺身而出。

   “这畜牲,借跳舞之名,占俺女人便宜。”

   “这是办公室,不管怎么说,动手打人是犯法的,有事下班后再说。”我拍了拍男人肩膀,表示安慰,并将他送至门外。

    “这次给这兄弟一回面,饶你一次,胆敢再招惹我女人,卸掉你的狗腿!”男人边走边冲着米钉丢下狠话。

    送走了男人,转身回到办公室。米钉还死狗一样趴在地板上,一动不动。我上前用力扶了两三把,才把他扶到椅子上。米钉鼻青眼肿,鼻孔眼往外不断线的淌血珠子,我一阵晕眩,感到双腿踩在棉花团上,软绵绵的。我有严重的晕血症,但米钉那副惨样,又让我心生怜悯,强打精神从桌上连抽几张抽纸,递过去。米钉颤抖着接过,哆哆嗦嗦把纸卷起团,塞进鼻眼,大口大口喘粗气。

   “送你上医院吧。”我有点不放心。

   “不用,不用。让你受惊了。”

   “本来我年龄小你一大圈,没资格说你,不过,今天你吃了大亏,以后还是悠着点吧。”我说的很诚恳。

   “嗯,谢谢你,有些事你不明白的。”米钉欲言又止。见米钉不想继续说,我也不便追问。

   “那你回家休息吧,有事电话你。”米钉灰头土脸的,鼻孔眼里塞着的卫生纸团,红了一团又一团,半晌还止不住血。我起身给米钉倒了杯水,待他止了鼻血,便催促他回家休息。

    米钉再次道谢,歪歪斜斜下了楼。我从卫生间拿来拖把和抹布,打扫米钉留下的残局。收拾停当,办公室里还是充斥着血腥味,那气味真让我翻胃。便下楼到院子里的小花园走走。一人多高的篱笆墙上,那簇簇迎春花骨朵,经过春雨洗涤,绿油油的亮人眼,绿色才是生命的颜色。我吸着清新的空气,紧绷的神经渐渐松懈下来。

    一连两天,米钉没来上班。少了米钉,办公室里显得冷冷清清。

   “不晓得米钉好些没。”我望着米钉空空的桌椅,喃喃道。

   “他不是休年假么?”同事老王仰着脸问。

   “哦,我记错了,还以为米钉是身体不舒服,请的病假。”我想起前天米钉挨打的事,只有我是知情者,便打哈哈,想敷衍过去。

   “米钉莫不是出么事了?我晓得他迟早是要出事的。”同事老王边说,边不置可否摇了摇头。

   “你到单位时间不长,不了解米钉,米钉是个有故事的人啊。”老王呷了口茶,打开了话匣子。

    “米钉结过四次婚,离了三次,前三段婚姻合起来没超过十年。第一个老婆,刚生下儿子,便要死要活闹离婚;第二个老婆,生了个女儿,也是抹脖子上吊,闹离;第三个老婆,儿子在肚子里,就卷起铺盖,回了娘家。法律保护孕妇和哺乳期的妇女不予离婚,但女方典着个大肚子,自己坚决要离,法院最终还是判决离婚了。之前,米钉工作踏实,受三次打击后,变得自暴自弃,后来一门心思迷上了跳舞。现任老婆是一天书都没读的睁眼瞎。米钉这一辈子,也就那么回事,凑和着过日子呗。”

   “米钉工作稳定,长的也算一表人材,脾气性格又好,怎么就不结女人缘呢?”我不解。

   “其实米钉是个残疾人。”老王这句话说的很是唐突。

   “么可能,他不妥不苕,不瞎不聋,不缺胳膊少腿,不斜眼歪脖子,么个是残疾人?”

    “不是所有的残疾都露在外面,让人一目了然。米钉的家业有问题。”我们这地方暗喻男性的命根为家业。

   “那他生的二男一女从哪来的?”我不解地问道。

   “米钉那种畸形在世界上也很少见,目前还没有医疗技术可以医治。他那家业可以正常勃起,但勃起只有小拇指一小半粗。”老王伸出自己的右手小拇指,用左手在小拇指上比划着一半的样子。

    “米钉从来不怪弃他而去的老婆。之前,不和谐的性爱,米钉无数次被老婆踢下了床。他也只怨自己是上辈子做过了,这辈子老天来惩罚,让他来人间受罪。这些事,是他一次大醉后吐的苦水,后来再没端过酒杯。他爱跳舞,也热心教人跳舞,以米钉的名气,开个舞蹈培训班,你也应该晓得,现在开个培训班,是个多来钱的行当。米钉那傻子不干,偏偏体贴那些舞友,手把手教舞,又不收一分钱学费。舞友知道跳舞伤鞋,便执意要送他一双鞋,一条烟什么的。米钉实在推不过,才收下,而且只收二百元一条的便宜烟。你说他傻不傻?”我愣了愣,又点了点头。

    上次说与雷会计的风流韵事,我早知道是他帮雷会计出的鬼主意。雷会计老公爱在外寻花问柳,雷会计老实巴交又管不住,气的只晓得哭。米钉知道后,便与她合演一台戏,还真把她老公的心收回了。

一个看上去好端端的男人,没有男人本色,是多窝囊啊。我笑他是爹妈给他名字没取好,取名米,真成口米钉了。米钉也不气恼,还说如果老爹给他取名米饭,岂不成了人人都爱吃的大米饭?米钉吹点小牛,刷刷存在感,我们几个老同事早心知肚明,但从不揭穿,陪他一起侃大山,只要他开心,我们也乐意。米钉辅导的舞蹈队,参加省里比赛,还拿了个大奖哩!

我今天把米钉的事向你和盘托出,不是揭人家的短,还有几个月我就要退休了,以后在一起的时间不多,米钉今后拜托你们照顾了。”老王眼眶红红,对我双手抱拳,以示嘱托。

    我呆呆的听着,为自己以前鄙视米钉,感到懊悔。

星期一的早晨,米钉吹着口哨,神气活现地闪进办公室。蹭到我身边,在我肩膀上轻轻碰了碰,“咚咚咚”脚底下响起了一串熟悉的脚板撞击地板声响。

“呵,又是一双新鞋子啊!”我低头赞叹,米钉高高扬起嘴角,笑的像个孩子。

   “嘟嘟”手机铃声响起,手机铃声传出清脆的童音: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白日不到处……”

米钉摸索着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按下接听键:“喂,喂,丽丽呀,好嘞,好嘞,七点银河舞厅,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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