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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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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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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默的葬礼

小弟来电话时,我还没醒,迷迷糊糊抓起手机。

“姐!我来接你。”

“接我干啥,不上班吗?今天可通了车。”

他沉默良久,迟疑道:“请了假。你不知道吗?妈走了。”

我本能地“啊!”了声,睡意全醒。对面依旧是小弟的声音:“爸说,他告诉你。”

爸并没告诉我妈走了的消息。现在我也记不得从小弟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的心情,总之,没有流泪。我说:“妈走了,你好好保重自己,身体又不好,来接我做啥。我会想办法回去,不行就包辆车。”

这是我的真心话,并没太多悲伤,反觉得妈解脱了。

小弟有心脏病,妈也有心脏病,我也有。上半年夜里睡觉,死了般,呼不出气,绞绞地疼。我以为妈是心脏病走的。

以上这些话,我在对一个写作的朋友讲,隔着平板电脑,低着头,沙哑着喉咙。那天是节气里的“大雪”,窗外北风瑟瑟,异常寒冷。街巷湿漉漉,水淋淋的黄叶贴着石板稠密地堆积着。

“你妈是自杀?”她惊诧地问道。

我瞅了眼刚刚燃起,静默昏黄的路灯,说道:“是的。”

我终于可以在这个冷雾弥漫的阴雨夜,说出母亲是自杀。谁也看不见我的表情,就像我把母亲冰冻在记忆深处近一年一样。

母亲走的那天,阳光灿烂,古城的上空瓦蓝瓦蓝。从窗口,便能看见一道道霞光,整个城市像浮在太阳初升的海面。新冠疫情后,第一天解封,有点喜气洋洋。挂断小弟的电话,我忙给大弟打过去。尽管知道他晓得,还是想安慰他几句。 他叫了声:“姐!”我说:“妈走了,你别难过,好好的,妈一定喜欢我们都没事。”大弟沉默不语。电话里只有我嗡嗡的声音,像来自另个星球:“妈本来心脏就不好。”大弟忽接口道:“是农药,两大瓶。”我愣了下,空气骤然紧张。瞧不见他表情,也听不见啜泣声,不免有点心慌。我尽量放缓语速,用平静柔和的语调说道:“不管妈咋死的,都希望咱们好,对吧,你别急。”

那一刻,倒有点欣慰。

“为什么?”朋友不解地问。

“若病死的,妈还想活,我反而难过;若自杀,妈活够了,本意想死。也不会一时想不开,而是早有准备,千百次思忖过。”

她低低说道:“那得多大的勇气和决心。”

我坐在黑暗里,屋里没开灯。这是母亲去世后,我第一次流泪。夺眶而出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流经下颏,淹没整个衣襟。

大弟五年前得了肝癌,肝被切掉一半。命保住了,虽没复发,但干不成重活,一直用中药保着。那时,我便祈祷他能活到给爸妈送终。

他在荆州肿瘤医院住院,我送饭,煲了大骨头汤。化疗那天,他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脸色惨白,眼窝深陷,啥也不吃。我坐在他床边,抚着他剃光的头,笑吟吟安慰他会好的,还举了许多例子。他含泪点头,把脸别过去。他一定不想让我看见他的泪。我提着保温桶,笑着和他道别,退出房门。疾步穿过走廊,胡乱按下电梯按钮,便冲进去,捂住嘴,蹲那哭得背过气去。能听见自己哭声时,竟咳到吐,好像化疗的是我。我用纸巾一点点把呕吐物擦干净,放进塑料袋,提着走出电梯。外面阳光很好,人们都很平静。这座大楼,谁没个伤心事。自那后,我便对生离死别,亲人故去,做足了思想准备和最坏设想。

大弟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考上大学那年,爸没少在村人面前炫耀。啧啧!我儿子那叫聪明;啧啧!在县城中学那叫红。他腰板直了,胸脯挺了,家里日子像风箱下的灶火,眼看越拉越旺。我虽不喜欢这样浅薄的炫耀,但现在想来,却是一段欢喜如常的岁月。

                                                   二

18岁那年,我高中毕业。爸挽着裤脚,蹲在堂屋门口说。“月儿,你必须得进城,成为城里人。”“为什么?”我问。他不理,站起来,卷起烟袋,扛起锄头,边走边朝后摆手:“就这么定了! ”

我被爸赶至荆州城,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开始做工。我性格愚,做事便做事。三班倒,印染厂,每天穿着胶鞋,系着屠夫样的光滑围裙,端着一盆子一盆子染料爬高上梯,倒进一锅锅待染的毛线里。煮好后,在滚水里捞出。这些都是体力活,一干就是许多年。我没跳槽,也没升迁,更没嫁个有钱人。老公在机械厂干修理,人老实,能将就我。他单位分给我们一套40平方米的小屋,够我们夫妇和女儿星住。下岗后,我交了15年基础社保。

“月儿,你拿多少退休金。”朋友问。

“680元。”

“不对呀?”

我笑说:“是的。”

快退休时,我对妈讲:“退休了,就可以不干这行,到超市站柜台或去酒店打扫卫生,钱少点就少点。”妈愣愣地看着我,愤然道:“你就不能不做?”看着妈略微秃顶,稀疏花白的头发,我咧嘴干笑下,怯声道:“待不住,想多挣点钱给星办嫁妆,家里有什么事也好支应。”妈便不语,扭头瞅着窗外枯瘦的树木。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什么也没有,树叶纹丝不动,几个觅食的鸟雀叽叽喳喳。我在一所中学找了事,做饭,学生多,劳动量大。地下滑滑溜溜,站那不动,切一上午的菜。早晨五点去,中午那里有床,可以睡两个钟头,晚上六点回。星期天休半天。

“很多人嚷着做不起,可对我又算什么,简直小儿科,况且还包两餐饭。”我提高声调对朋友说。

疫情前几天,我一直在忙。打了这份工,便没空回娘家。想着春节,等星从上海回来,一起回去。娘家住枝江,离荆州一个多小时车程。平时回去,坐完动车倒公交,再步行。没承想,赶上新冠。

妈死的前几天,我接到过她的电话。当时,在厨房正对着手机学蒸馒头。雾气缭绕,没听出她的声,手机屏幕显示爸的号。

我在锅边,“喂!”了句,问道:“你是哪个?”

“我是妈呀!”柔和的语调随着热气飘荡,但明明不像妈的声,或许我压根没往妈身上想。妈没手机,一辈子都不曾给我打过电话。

妈说:“田里菜疯长,卖不成,都送旁人和猪吃了,你们又没得。若住镇上,半夜还可以骑自行车偷偷给你们送去。

我回说:“政府发了救济菜,物业群里也可以‘团’,饿不着。解了封便和星回去。”

她沉吟半晌,连说好。又说老黑病恹恹,不带劲。

老黑是家里的一条狗。

认识朋友很偶然。

几年前一个雨天,在QQ空间读到一篇文,觉得好,起码说的是人话。便留了言:

“小时候,最喜欢下雨,雨天爹妈不用出工,一家人待在土屋里。雨帘将我们与世隔绝,享受着温暖的静谧。妈会乘机做顿像样的午餐,爸翻出小时读私塾念过的书,说他怎样当学生。小弟不懂,抢过书本玩儿。大弟从小就不爱说话,听爸讲过去,也不做声,煞是老成。我开心的理由是可以不用拖着两个鼻涕虫弟弟。现在爹妈老了,姐弟仨各自有家,那样的团聚,在父母有生之年,不过数次。”

上学时,我语文成绩不错,作文总被老师夸,若说梦想,还有过那么一点点文学梦。一个朋友说认识作者,可以带我去。那天,秋阳高照,路上木芙蓉开得正好。我笑靥如花,穿身红色薄呢连衣裙,提袋水果。还特意把头发烫成大波浪,激动得一夜未眠。

她拉着我的手:“月儿,你真白。”我不好意思笑了,我是白,像瓷,随娘。那时,四十出头,还年轻,怎么也比现在漂亮。她说:“月儿,你真是亮堂堂的美。”其实我很扭捏。她往我碗里夹菜,肥蟹、小胡鸭、鳝鱼丝,一桌子菜。我说,没吃过螃蟹。她抬头温暖地望着我,不大信。我低头说:“节约惯了,对饮食没追求。”其实,我对什么都没追求。工厂倒闭后,这十几年,一直在私人企业做事,尽管换了现代化设备,还是挺辛苦。中午交一元伙食费,可以吃饱。无非清水萝卜,不见半点油腥。很多人自己带饭,或吃一半倒一半,垃圾桶里满是白花花的饭。我打两份,吃一份,带一份回家,晚饭和爱人分着吃。苦爬苦干,攒了30多万元钱。她高兴地说:“月儿,你真行!攒了这么多钱。”我笑说:“把原来房改的小房子卖了,换成一套90平方米的二手房,稍稍整下,就花得精光。想着星带男朋友回来,可以转得开身。房子买了后,便开始涨价,若现在是买不起的。”

星这孩子乖,自小默默学习,我和他爸没大管,也没上什么补习班。自己考取的重点中学,又上了211大学。如今在上海工作,一年敲坏两个键盘。常一手劈啪打字,一手翻资料,脖子底下还夹个手机,歪头“喂喂喂”。虽然拿得不多,但够花,自己悄悄攒了10多万元钱。她不和人比,也舍不得买衣服、化妆品。每次回来,我要给她买,她不让。搂着我转圈道:“妈!你看,我有衣服,穿啥都好看。”我端详半天,果真好看,干干净净,秀秀气气的脸。衣服并不花哨,一件黄咖格子衫,一条秋香色长裙,协调又有文艺范。

女儿也成了“作家”的朋友。我管她叫“作家”,她不让:“快,月儿,别这样,业余好玩,就一码字的。”可我依旧管她叫作家。

有次,我在微信里转了篇《卖米》的帖,一名北大学生写的。她点了赞,发了几句感慨,我做了回复。

“我们家乡不卖米,每年谷子收起来先缴公粮。公粮数按责任田和家庭人口比例算。交完公粮余下的可以卖高一点,但所剩无几。这是风调雨顺的年成,碰上旱涝年,交不起公粮得扣钱,账记在大队部,来年再还。

交公粮不能讨价还价,贵贱都得交。一到粮管部门开仓收粮,农民们一趟趟蜂拥而至。木板车套上自家水牛,母亲赶牛,父亲攥车把手,小孩坐车上。天不 亮出发,每次赶到粮库,交粮的板车已排好长的队。

收粮人很严肃,一把锋利的扦子捅破麻袋,取出一把谷子,放一粒在牙上嗑。如果不够干,打手势叫回。

见过父亲把交粮的牛车满满拉回,一袋袋倒出来。晒一天,重新装包,套上牛车再出发。

验收合格,欢欢喜喜去过秤。称好的数先记下,然后入库。库里谷子堆积如山,门口站着工作人员,吩咐交粮人把谷子往山尖背,然后往下倒。百多斤的汉子加上百来斤一袋谷,踩在谷堆,谷粒陷至大腿。矮小的父亲一袋袋背上去。

入库毕,重回称重处,板车麻袋一起称,叫退皮,然后计净重。退皮很严格,麻袋的数目不能少……”

也许记忆太深,也许那时太苦,我写下这段很长的话。

“月儿,你的文字真干净,写作吧。”

我苦笑下,说不行。自己懒散,尽管高中时读过《红与黑》《战争与和平》之类的书,但还是基础差。朋友连说,你可以,信我。

我并没信她,极少动笔,那一定是个苦活。还是刷抖音好玩,我为一些滑稽的段子配表情,引来哄堂大笑。凌晨五点依旧骑着踏板车,默默穿行在这个城市,再默默穿上工装。这样很好,不动脑筋,有时也会瞅着窗外惆怅的雨水发呆。

妈走那天,我给大弟打完电话,就起了床。尽管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还是把手套当了袜子。拉开抽屉,打开一个坨,就往脚上套。拉到一半拉不动,低头见五个指头,便一把扯下扔旁边。转身嚷嚷道:“我的袜子呢?”星推门进来,找出来,递我手里。“妈!你别急。”我说:“没急。”系胸罩带时,我哭了,可以肯定不是为妈,而是折磨自己大半年的肩周炎。去年夏天,得了“五十肩”,抬不起胳膊,梳不成头,戴不好胸罩,往后一别钻心地疼。疫情期间在家,就没戴那劳什子。星站我身后,轻轻帮我扣上,又替我套好毛衣,然后把头贴我后肩,一动不动。我用那只好胳膊回手拍她:“没事的,外婆享福去了。”这话,对她说,更像对自己讲。

星,腊月二十九回来的,大年三十封城后,便滞留在家。

堂弟来接的我,车停路上,门房不让进。疫情的烟尘还没散去,阳光却似融化的金子,晃得人眼睁不开。空旷的路上陡然热闹起来,很多老头、老太太拄着拐棍,“嗒嗒嗒”慢腾腾挪着步;也有坐在小靠背椅上,抱着拐棍晒太阳的伯伯婶婶,依旧穿着胖胖的棉服。我不禁想起妈,怎么也比他们年轻,七十出头,精瘦精瘦。

魁梧的堂弟边挂挡,边说:“大妈凌晨两点多被发现的。”他口里的大妈便是我妈。“伯伯睡醒一觉,见堂屋的灯亮着,大妈卧房的灯也亮着,以为大妈去后院解手。睡了会,醒来灯还燃着,咕道,未必掉茅厕了。喊了几声,没人应,便披衣起来。堂屋的大门敞开着,大妈倒在前院地上。”“爸肯定又啰唆了妈!”我恨恨说道。堂弟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沉吟半晌:“伯伯说,晚上大妈抹澡时,还让他擦了背。”我没做声,抽泣的是星。我低吼:“别哭!”转念又觉得语气不对,忙补充:“星呀!一会见到俩舅千万别哭。”星哽咽地点头答好。

车在万城堵了近两个小时,第一天通车,自然车多。设了卡,要扫健康码。我侧头望向窗外,路两旁的油菜花像上了色,开得轰轰烈烈。几个女的下去扯着丝巾照相。我收回目光,心叹,太美!妈竟死在这个壮烈的春天。

车下大路,拐进村中小路,已中午时分。很远就看见老黑箭一般冲来,它识得我,包括家里的鸡鸭鹅猪都识得我。每次回来,啰啰啰、咯咯咯、嘎嘎嘎,欢实地叫。我是喜欢农村的,对着石井水里映的树叶、架上的南瓜花、木栅栏里伸着脖子,头挤头,点头叨食的鸡拍照。老黑跑到离车两三米的距离,便扭头带路般往回奔。其实它很老了,跟妈许多年。车至家门口,它在车头慢悠悠摇着尾巴。

家里已不少人,很热闹,几个妇女在井沿洗菜。舅舅舅妈,叔叔婶娘,一些亲眷,还有邻居村人都来了。小弟媳,一跛一跛迎上来。她瘦小,有点罗锅,穿着皮靴、呢子短裙。人不错,有文化,平日辅导孩子写作业,家收拾得也干净。他们住镇上,小弟一人上班。打了招呼,我并没有急着去看妈,而是找到大弟媳,让她照顾好大弟。

妈已停在堂屋,直挺挺睡在门板上。老黑四腿蜷起,趴在妈头顶。我有点怕,没气的妈啥样?不敢想。妈天生苦相,挖斗脸,像住着无数风雨和怨言。不是在田里插秧,就是坐门口舂糯米,打糍粑,喂猪喂鸡。大弟有病后,她一下子老了许多,眼角下垂,木呆呆,反没了抱怨。我一步步挪过去。矮小的舅妈说:“月儿,我们没敢动,等你回来看下。”邻居张妈说:“月儿,你妈多好的一个人,话都没得,见人一脸笑。”妈就是这样,像欠着全世界,对谁都赔笑。

真正给妈洗的时候,我并不怕,只是妈硬了,不再柔软。除了手、脸,身上白白净净。舅妈说,象征性擦两下就行,我还是很仔细地擦完。大半年不见,妈的头发全白了,银发萧萧。爸七十岁时,大弟还没得癌,大弟媳要给爸办生日宴。爸买了染发剂,给妈染发。有次我要回,爸又给妈染了发。握着妈的头发,枯、干、涩。我翻出包里的梳子,蘸水,一下子一下子给妈梳,老黑在旁大颗大颗流眼泪。梳子是前几年,星用第一个月工资给我买的。谭木匠镶贝,我很喜欢,但还是觉得奢侈。

妈并没置办装老衣服。七件,舅妈说。我找出四件上衣套一起,这些衣服是我平日给妈买的,还很新。妈喜欢,摸了许多遍,却不舍得穿。见我花钱,又一脸不忍。穿衣服时,大弟的儿子要走,他读高三,学校通知回去复课。父亲不知从哪冒出来,拉着少年的手,抹眼泪,说着说着,竟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起来。我停住手,抬眼望出去,又继续低头给妈穿。妈终于焕然一新,干干净净。褪下的家常枣红袄、黑棉裤、黑棉鞋打包装好,准备提到坟上烧。

朋友问,你母亲平静吗?我说平静的,睡着一般,倒有几分欣悦,只是凉了。

妈躺在幽深的堂屋,阴阴的,门口折进大块明亮阳光。外面植藤烂漫,菜园的菜簌簌暗长,一株桃花已开败。不少人出出进进,像放电影。我和星陪妈坐在暗影里,默默望着这一切。

夜里,我劝两个弟弟去睡:“别熬着,孝不孝不在这。”他们期期艾艾走了。我忽觉好笑,妈是自杀,我们能奢谈什么孝不孝!

半夜,到后院解手,发现有个人影蹲在梨树下。我没怕。火机火苗一闪,就熄了。分明是爸,半张沟壑纵横瘦削的脸,眼神忧郁,勾着头,像要扎进泥土里。烟头的红光明明灭灭。这棵梨树每年结很多果,几十年不停歇,妈种的。曾让大弟一麻袋一麻袋往荆州送,说给星吃,自家的,味醇。如今正是梨花开得盛时,借着清清白白的月光,满树乌压压郁郁葱葱的白。

“是月儿吧!”父亲头也没回地问道。回来后,爸第一次和我说话,他一直躲我。我“嗯!”了声,便不语。心里怨他,回来的路上,还想着吵他。若他对妈好点,妈也不至于如此。白天,看他去田里找牛,踉踉跄跄牵回。太阳金晃晃的,竟穿了双泥巴掀天的高筒雨鞋。胡子拉碴,双眼红肿,头发堆得老高,像稻草。扣子扣错了,一个衣襟长,一个衣襟短。我把脸背过去,当时便心软了。这些年,爸一直当家,小到油盐酱醋的购买,家人穿戴;大到过去责任田的管理,我们就业婚嫁,他都说了算。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作为长女,我吵过他多次,也只有我敢吵他。他常欺负妈,在外面讲狠,惹了事回来找茬,拿妈出气。

有次,碰见他扯着妈头发,往堂屋后门上撞。我惊白了脸,嘴里喊着住手,一个键步冲进去。爸扭头见我,凝在那,慢慢松开妈。我站他俩中间,对他喊:“想干啥,你想干什么!凭什么欺负妈。妈还不够苦吗?”我变了腔,带着哭音。妈却一声不吭,头发散乱,眼神冷漠,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拿起猪食瓢子就走了。那天我很激动,说了狠话:“你再敢打妈,我就不客气!”我不知道自己能怎样不客气。爸干瞪着眼,瞅我半天,眼里渐有愧色。“有啥不客气,哼!还不客气。”他边咕哝边背着手,梗着脖子,一撅一撅往外走。爸不高,瘦,可以用矮小来形容,但性格犟。最后只剩我一个人站在堂屋呜呜咽咽地哭。

每次回来,我都烧火做饭,把妈替下来。爸不会弄饭,妈做了一辈子。弟弟、弟媳回来,也只是做客。所以妈的一生,好不好,病不病,饭要做,田要种。我若见他们在田里插秧,便连忙脱鞋,挽起裤脚下田。爸并不喜欢我这样,他把我们一个个从农村赶出去,就是希望我们穿得油光水滑,做轻松事。他恨透了田,却又常蹲在田边,看小孩样,欢喜地盼着作物油绿长大,颗粒饱满。

那晚,烧火时,我坐灶前往膛里添柴,锅里蒸着红薯、玉米,还有腊肉。火苗呼呼乱串,妈搬一个小板凳挨着我坐。

“哎!我哪享过你们的福,起小就种田。”

“多大?”

“6岁下田插秧。17岁趿拉着露脚趾头的棉鞋,往水库拉石头。脚烂了,流着脓血,拖不动那劳什子板车。你外婆,赶我去,不去,就打。”妈用粗糙干裂的手在空中比画着。

我“呃!”了声。

“六姊妹,你舅舅们和小姨工工整整坐在学堂,就我穿得破破烂烂不停地做,哪天死了就不做了。”妈越说越激动,声音尖锐高亢起来。

我诧异地望向她,从没见妈如此。她忽立起双眼,愤愤骂道:“老二黄,不拿女儿当人的老东西。”

我停住拿柴的手,认为她疯了,外公外婆若活着,只怕得拼命。但妈一辈子老实,见外婆总是低眉顺眼,从不高声。原想她会怪爸,没承想控诉的却是自个的爹娘。

外婆强势,我进城那年,她颠着小脚来家阻拦:“一个女娃,好帮家做事,拉扯弟弟们才是。竟让她读书,还读了这多年。这会子又进城,没出嫁就离家,哪来的理!”

爸不搭理她,抱着柴,气鼓鼓屋前屋后忙。

外婆不依,拄着拐杖,跟在爸身后,追着嚷:“你想苦死我女不成。”

爸停住,回身闷声道:“你对你女又不好。”

“你!你!你!”外婆顿着拐杖。

爸缓口气:“我就让我女读书、进城,不再像你女。”外婆骂爸是畜生。

“咋了,犯法吗?”爸反唇相讥,“要你管,要不是你虐待你女,你女能这样。”

两人吵作一团。这当口,妈是不做声的。

外婆跳着小脚哭号:“你这个白眼狼,白接济你们了。”然后颤巍巍到几个舅舅家和小姨家日夜游说,让他们与爸势不两立。

我并不恨外婆,那时也不觉得城里有多好。我是恋家的,喜欢那个披满星斗的孤独村落,寂静无声的乡野小路,以及优美黄昏赶着牛迟归时的落日,望见家铜钱般大的灯火便觉好。即便与爸妈、弟弟厮守一辈子也是愿意的。进城,倒吃了不少苦,唯一欣慰的是,星能接受良好的教育,重点中学就在家门口。

那日,炉膛里的红光映着我和妈的脸。妈眼神空洞,末了呜咽一声:“都怪我没文化,没文化啊!那次你爸住院开刀,你小叔让我回来找单据。我吱吱呀呀打开五斗橱,拿起那个黑包,胡乱翻,不知是哪张。慌了神,抱着黑包,哭着奔出门,邻居都下了田。我又哭着抱着黑包,奔向马路,见人就拦:‘帮我看看,帮我看看!’不放心,一连问了几个。我咋就那么蠢,全抱去不就得了。”妈拍着大腿。

暮色沉沉,那个黄昏依旧壮美。门口的小银杏树,像钟摆样掉着金黄叶片,水杉的树顶笼着一层红光,一群鸟雀钟鸣般飞过。

我要是搂一搂妈就好了。

如今蹲在梨树下的爸,不知是否想起这些。我说:“回屋吧!”爸沉默良久,掐灭烟头,用脚碾下。缓缓说道:“月儿,对不起!”

我能听出语气里的沉重与艰难,他的头勾得愈发深了,声音像从土里冒出一般。

起灵时,我们姐弟仨跪在棺前。小弟抽抽噎噎,蒜头鼻子拧得通红。爸最疼他,20亩稻田,再不济一年也有两万元收入,几乎都贴了他。大弟不做声,垂着头,我们家遗传,头发都白得早。大弟已非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知识青年,瘦骨嶙峋,佝偻着背。清秀的长方脸瘦成一条,架副黑框眼镜,愈发像风中的芦苇。我跪中间,一手搂着大弟,一手搂着小弟,说:“都别哭,妈是不喜欢我们这样的。好好的,别出事,按照妈想让我们活的样子活就好。她满足,比什么都强。”

送走母亲那天,场面出奇的静,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声。我不怕村人笑,只想尽早结束这一切。

火化时,因疫情原因,不许太多人进。我怕两个弟弟受不了,让他们在外面等。烧时,妈神经一抽,坐了起来;过后,一副白色骨架从洞口推出。那是妈!工作人员用锤子,把妈的头骨一下一下敲碎,碾粉装盒。过去总以为人死一缕青烟,现在才知道这么多道工序。

一辈子不会写自己名字的妈走了,一辈子不当家的妈走了,一辈子像台机器做事的妈走了。我是麻木的,心被黄铜烫过,碗大的疤,却流不出血。

那天,万里无云,阳光持续晴好。洁白的梨花落了一地,春光大美,金灿灿的阳光,没半点忧伤。走在通往墓地洁净的小路,两旁树木簌簌喧响,晃动着银色叶片。大弟抱着骨灰盒,我和小弟跟在后,老黑早就等在那。我们把妈埋在山坡,周围是疯长的野草和几株童贞野花。从那可以望见妈种过的田,和我们来家的路。

我磕了头,说,妈!您别难过,放心,我会照顾好弟弟们的;我说,妈!女儿不孝,没让您过上好日子。

妈一辈子,最远去的是镇里,那是她所见的最繁华之地,星在上海工作的写字楼她无法想象。

族里长辈说,遗像可以带回去,也可以扑骨灰盒上。我说埋吧!我们把妈留在山冈,空手回家。走出很远,回头望去,老黑依旧卧在坟旁。

“人没了,堂屋连遗像也不挂。”小姨一定替她姐不值。我们不接茬,像没事人样散去。怕想妈,一想妈,心就是一包玻璃碴子。丧葬费用收的人情堵,缺口我出。朋友问差多少?我说不多,两千多元钱。我对俩弟说,你们离家近,常照看下爸,用钱再告诉我。

回荆州后,星长发飘飘,拖着箱子回了上海。望着她的背影,我知道,她的人生,不是妈,也不是我。

爸来电话,说,十几亩稻田送了人,没妈他做不动。学会了洗衣做饭,屋前屋后也收拾得干净。老黑两头跑,一天几次去坟上,有时睡那。

我依旧在育才中学做饭。胶手套,胶鞋,头套,塑料工装,只露俩眼睛,和医护人员没啥两样。只是全身红色,我发了段为学生分菜的视频给朋友。

“月儿,哪个是你?”

讲完这个故事,寂寞的窗外起了风,一辆车“刷”地驶过,惊起法桐湿黄肥大的枯叶,纷纷飞卷空中。

我没对她说,老黑死了,死在妈坟上。也没说我查看过妈喝药后的呕吐物,间距很远,那是妈无声的挣扎。

我回去过一次,爸像雕塑样坐在妈坟上。

发《天津文学》2021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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