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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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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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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小了,岁月老了①

昨日顽童今日翁,人间日月急如风。

腊月廿五,阳光饱满含蓄,亮而不肆,暖而不灼,恰到好处。这一普通之日,于我,夕照连双岁,酉时分二年,真正的“人增寿”。日子不禁过,一晃我站在花甲的门槛,到了诗酒田园,喜乐安康的时候了。

“一条路,落叶无几,走过我,走过你。我想问,你的足迹,山无言,水无语。走过春天,走过四季,走过我自己。”耳畔《一条路》收放自如、随性洒脱,我心中掀起千层浪,情难自禁代入其中。

童年,鲜少彩色,但在岁月星空里散发着迷人的光芒。

我生来眯眼睛,矮鼻梁,薄嘴唇,幸好天庭饱满,下巴圆润,憨态可掬,一俊遮百丑。抓周后母亲给我戴上佑命的银项圈,胸前系上口水褂。蹒跚学步时,大病一场,像一只重创的小鸟,由是瘦骨嶙峋,秃瓢矮个,头疼脑闷,身体不适,只有哭泣,不会言语。在伙伴中处于弱势,但凡模拟电影,我一定是扮演反派角色,受尽“欺凌”。看完电影《地雷战》后,“带头大哥”安排我扮演“手扒地雷不着,倒抓一罐屎”之鬼子,有人异议“哑巴演不了”,不知上帝拨了我哪根弦,反唇相讥“你是哑巴”竟是我的第一句话。父母知道后,甚为高兴,可是无论他们如何启发,我还是不能开口说第二句话。六岁生日那天,家里请了匠人,母亲加了两个菜,工匠放下碗筷,父亲允我上桌,母亲照例用木碗盛饭给我,之前我吃过蒸蛋碗拌饭,故我陡然开口“我要那个碗!”父母喜泣,一人搂抱,一人反复搓摸我的小脸,工匠师傅亦惊诧:“原来这伢儿就是一个栓门哑。”

民生日蹙,国计亦绌的年头,大桶挑水,大锅做饭。我家穷愁潦倒,东挪西借,虽面糊清粥,红苕菜饭,犹饔飧不继。"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我是填不饱的鬼,一日三餐,粗瓷大碗,清汤寡水灌大肚,不顶饿。不单是我,乡亲们个个肚子饿得咕咕叫,面黄肌瘦。由于体内寄生了蛔虫,脸上布满了白斑,所以每一年赤脚医生会发一种专杀蛔虫的"宝塔糖"服用。

我进入初中的那年开春,家里除了糠粑就是干槐花。"造孽啊,揭不开锅盖。"母亲唉声叹气。"事多累人,话多伤人,急么事。"父亲叫我跟他一起把一棵准备做家具的大杉树送到城里去卖。他扛树兜在前,我抬树梢在后。枯水季节的门前河,原本容易趟过,但扛着树,脚下流沙越挣扎越深,没过膝盖,冰寒透骨,我在后面跟着父亲一点点蜗行……五块二毛,父亲接过卖树的钱,一张一张沾着口水数,数了三次。次日他到临近的安徽买回了百多斤红苕,为饥肠辘辘的家人带来短暂的愉悦。

“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其时,在乡下交通靠走,通讯靠吼,治安靠狗,贫富悬殊小。一种不富足却满足的生活,纯真质朴,温馨快乐。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贫穷使我对物质生活滋生一种特殊情感,也给了我取之不尽的财富。

阅尽大千世界,牵萦于心是养育自己的小天地。一瓦一屋檐,呢喃燕子语梁间。老屋是我出生的地方,“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蝶衣晒粉花枝舞,蛛网添丝屋角晴”,泊在脑海里,一道“不墨”的千秋画。老屋屋檐下藏着许多秘密,这些秘密见证了家人的努力和奋斗。花木葱笼,春意荡漾,母亲在山头墙下点上丝瓜种子,沿墙竖起竹竿。种子发芽了,接着长出藤蔓,顺着竹竿一天天向上爬。不多久,墙下枝繁叶茂、青翠欲滴……而今,乱石铺地,芳草点缀,门墙兀立,中堂枯裂,铁铧光亮不再,倒在墙根的锄头,与脱了齿的犁耙、断了柄的钉耙,有种默契的静谧。厢房窗台上斜翻着母亲的针线笸箩,还有那照亮我岁月的歪灯盏。郁郁青山下,碧水绕村流。这是一块旱涝无虞而又不值钱的土地,它的厚土滋润了我,它的河水灌溉了我。深一脚,浅一脚,踏上这块土地,旧日的一蔬一食,一朝一暮,味之深长,沸腾繁杂,让人安静,让人沉思。

蝴蝶敛翅,桂花落尽,来到蒙学村小,陈年记忆扑面而来。我进学堂时的书包,是母亲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缝制的,红丝线绣着的"天天向上"是父母对我的期许。我每天斜挎书包出门,翻过一座山,然后往南一拐,便是学校。“一个土坑两块砖,三尺土墙围四边”,校园简陋破旧,鸡犬相闻,厕所勉强遮羞。校舍只有一排简陋的砖瓦房,门板和窗玻璃残缺不全。教室里,一边是水泥砖头砌成的宽窄高矮不一的桌子板凳,一边是老师生活的起居之地。操场上尘土飞扬,除了有幅篮球架,别无他物。不过,这些并没有影响我们童年的快乐,下课钟声一响,我们一溜烟儿跑出教室,抽陀螺、滚铁环、跳房子,打球等,悬念少,刺激小,犹如一颗颗糖果,追忆起来心里特别甜。

那时候作业很少,书包很轻。阴沉沉的日子里,每间教室黑板旁挂一盏马灯,老师让我们自习,我们传阅《董存瑞》《鸡毛信》,因是图画配一些简短的说明,就算有不认识的字也可以意会,朦胧中想象力飞向远方,那一盏盏马灯,不知燃起了多少纯真的梦。

小学五年级,发了新书,我用油皮纸给新课本包上书皮儿变成“精装本”,然后,用圆珠笔拓印课本的名称。上课时老师围绕我转了几圈,突然指着封皮上的“语文”两个字,问:“谁写的?”我说是自己写的。他狐疑,拿起我的书眯着眼看了又看,然后指着课本,语气柔和地说:“这两个字写得不错。”那竹节般清癯修长、被香烟熏成褐色的手指及嘉许的眼神我至今难忘。

“千金难买少时勤”。虽然父母对我非常疼爱,并不约束我,但家里没有劳动力,生产队队长就安排我看庄稼、薅草等轻松活。夏日红苕蔓容易扎根,我在前面把蔓子从左边翻到右边,大人们就在后面跟着锄草。草深树密,荆棘牵衣,扯草药是我必做的功课;步履窸窣,叶子窸窣,放牛、砍柴、割草也是我的专属。

伏日严寒,格外切肤。暑气炎蒸,山之崖,河之畔,孩子们先用手撩拨着水花,将关节淋湿,然后一个猛子扎进碧波里,忧乐随着粼粼的波光时起时伏。那条或清澈,或浑浊,或湍急,或平缓的河流,是“无弦”的万古琴,质朴,野趣,凑着我们童年的记忆。

“亮瓦虫,夜里来,婆婆的房门大着开……”夏夜,偶有一场露天电影。那块镶着黑边的银幕,呈现的不仅仅是电影里的故事,也是人们对精神世界的追求。看完电影,人们三五成群带着薄被到河边沙滩上纳凉睡觉。父亲给我们讲“瓦岗寨”“薛仁贵”和“五鼠闹东京”。随着扣人心弦、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夜深了,人困了,只有星星在遥远的天际眨巴着眼睛。眨眼五十年,睡沙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河里“沙”卖完了,留下一个又一个的深水潭。那很短的夏夜,却越来越长。

滴水成冰,出太阳的日子,爆米花的老人如期而至。那葫芦状的黑色高压锅摇啊摇,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孩子们的期待。

“黄鸡公,尾巴拖,三岁伢儿会唱歌,不要爷娘教给我,自己聪明谣来的歌。”骑门槛,爬果树,刨花生,偷甘蔗。少不更事,曝腚不羞,既土又野,无忧无虑。是梦中的真,是真中的梦,渗透骨髓。曾以为,我已写尽故土,突然发现,故土是写不尽的。

(刊于《西藏文学》2023年第六期,原标题《镌刻在时光隧道里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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