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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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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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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小了,岁月老了②

青春,曲折坎坷,失望之冬,希望之春。命运粗暴对待,皮开肉绽,我嚼嚼咽了。

青春的韵律,与时代同频共振。《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口语化,简洁自如,刚劲明快,唱响一个时代。曲调清新,温暖乐观的《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鼓舞人们斗志,将甜美纯净的种子蔓延至每个人的心里。伴随明亮欢快的曲调“我的心儿飞向远方”,开启了高中生活。

高中两年,元气淋漓,如诗如梦,有苦有乐。知识改变命运,学好数理化不仅是为了实现现代化,更是为了走遍天下都不怕。其时,户籍制度差异大,商品粮户口与农村粮户口士庶之别。学校里老师定期给同学们调整座位,这在孩子们眼中是很自然的事情。某天我有些纳闷儿,缘何吃商品粮的同学总能坐"甲级"票位?

影片《少林寺》上映,万人空巷,尚武之风劲吹,街上哗啦一下出现了无数个“秃驴”觉远。有些孩子甚至放弃学业,到嵩山少林寺拜师学艺。朴素清澈,通透悦耳的《牧羊曲》承载了我们的集体记忆,印象深刻的是,一年龄稍长,复读班的同学只要与女生碰面,就会“孔雀开屏”吼一句“狗儿跳,羊儿跑”。

相对于很多大学才开始住校的同龄人,我们“脱胎换骨”更早,宿舍是一道独特的风景,人口密度大,寝室文学闪烁智慧火花。熄灯前二十分钟的洗漱时间类似“放风”。脚臭熏天的气味与嘶嚎宣泄的声音混杂一起,走廊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公用水池边数十人在“竞争上岗”,脸盆、牙具碰撞的声音连成一片。夜半醒来,会听到咯吱咯吱磨牙的、梦呓的、打呼噜的……

人生能有几回搏?舞象之年血气方刚、永不言弃。"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老师以这句话勉励我们。细细琢磨这句话,道理远非那么简单。"元帅"只有一个,百分之九十几的人终点就是"士兵"。当然了,“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自律进取是青年学子应有的姿态。

“能否送我一块手帕?让我扬起一片帆。”高考,一锤子买卖,轻易地划定每个考生的命运。当终考铃声响起,无尽的落寞和痛苦拽着我走出考场,走廊里我走得很快,下楼梯时我却很慢。别人铺的路走完了,该我自己铺路向前了。我神情恍惚,卷起铺盖,铩羽而归。一到村头,就看见手搭额头眺望的母亲。“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母亲疼爱的呢喃,让我羞愧不已,眼眶不由一热。

彼时,高考日在七月七、八、九三天,七月中下旬是农事里的“双抢”季,属“廿天挑两季,半月定全年”。只要天上不下刀子,就得下田收割,犁田,插秧……“耕问奴,织问婢”,乡下人分工简单明了,凡农忙,是男性,童叟均上阵。

挨过饿的人更务实,分田到户后,我家得邻里尊敬,凭借的就是谷物满仓。父亲没有问我关于高考的事,抚摸我的头,捏了捏我的脸,缺了牙的微笑,“正好节骨眼呢,家里少人手,明天开镰割谷。”残月村边,疏星屋顶,人没睡醒,迷迷糊糊摸一把镰刀下田。清晨露水重,眨眼工夫,我衬衣黏黏地贴在身上,汗湿的额发贴到眼睫上,咸咸的,辣得睁不开眼。割谷,不能抬头,不要乱看,一看就绝望,一望无际的稻穗有种压迫感,时间久了,腰跟折了一般疼。“汗滴禾下土”的辛苦,不是五个字就能言尽的。正午,骄阳灼灼,蝉鸣阵阵,大地变得像蒸笼一般,雷阵雨到来之前,我们还得收,捆,挑。未脱粒的稻子上肩后就得走,中途再累也不能停。其间有一担,我实在挑不动了,在半路上靠近田埂歇了一会儿,虽然我使出吃奶之力轻轻放下,但那些饱满沉甸甸的稻粒还是洒落一地。返程的路上,听到稻谷簌簌坠落地的声音,心里不是滋味,既心疼掉下的稻谷,又担心挨骂。

千犁万耙不如早插一夜。抢收结束,就是抢插。插秧是个技术活,密度合理,穴行一致;人须弯着腰,弓着背,左手分秧,右手插秧,左右配合,一人一矩形,两腿轮流后退,周而复始。父亲插秧匀称,横竖一条线,而我插秧,下手乏术,弯弯扭扭。

稻谷有稻谷的心思。就像父亲跟我一样,各有心思,日渐饱满。他想的是灶台上的酱醋油盐,是田地里的化肥农药。我想的是他给我的承诺——“卖谷后有了钱,送你去复读”。四十多年了,那稻谷扑打在脸上的热浪,那被蚂蟥叮咬后的血腥味,会应季而醒,清晰如昨。

梦想抵不过碎银几两。忙完农活,一咬牙,我加入了炸石头赚钱的队伍,跟那些虎背熊腰的壮汉抢食。每半个小时我必须用手码一拖拉机石头,我的手因磨破了皮端饭碗都疼痛不已,几十天下来,结了血痂,长了厚茧。一亲戚为我摆脱窘境,带我到深圳建筑工地打工,建筑工地不必担心石窠矿难,从高空坠落的概率远低于飞石砸中,但也是拿命挣钱。那时的楼,无论多高,都是靠人工砌砖,一块一块码,或红泥砖,或灰砂砖。量准不用标尺,而是用一个铁陀螺绑着一根细线,绷直了拉开,从墙的这头伸到那头,再凭眼力判断,将砖头码得跟白线持平。墙长高后,他们就用胳膊粗的长竹子搭支架,一根竹子搭着另一根,用麻绳绑紧,一层一层往上,楼有多高,竹架就有多高。印象深刻的是工地上有临时夫妻,搭伙过日子的,双方配偶都不在身边,暂且做患难情人。他们会一起吃饭,一前一后走进一个棚屋把门关上,不久里边传出奇怪的声音,先是杂乱的扰动,接着是有节律的震动,有时还会发出杀猪式的惨叫。屋外的男人听到后就骂:“操!”女的听到就啐一口:“呸!”他们的眼神却像在说,他们也想走进那间屋子。更有肆无忌惮的揶揄,“雌鸳鸯,在翻身,一对奶,十八斤。”这种日子让人窒息,再多的钱我都不想干。回家后不到三天,搞修理的老表需要人搭把手,邀我跟他一起到附近厂矿、学校修理深井马达。我腰系保险带顺着轱辘缆绳下沉十几米到接近水面处放下木梯,将马达拎起固定拖出井口。水井之上艳阳高照,深井之中空气稀薄,冷透筋骨,直打寒战。每天傍晚忽明忽暗时回家,父亲总是蹲在门口抽旱烟,皱眉若有所思斜眼瞥我,一天他顺手把烟杆放在鞋底敲了几下,撂下一句:“读一肚子的书,干这要命的活儿,窝囊!”他满面忧患,“去代课算了,纵是秕谷养病鹅,亦能留命喝粥!”他愠怒的语气,不甘的眼神,少见。

生非容易死非甘,悲与欣有同样的价值,白面书生晒成黝黑的庄稼汉,让人长记性。我降低要求适应环境,减少自身与环境的冲突。“穷不失义,达不离道”,代课的确不是我想要的,即便我知道我没有挑肥拣瘦的资本,可人到绝境是重生,当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应得到的不远了。每个人有死角,自己出不来,别人进不去,我把最深的秘密放在那里。我清楚,风花雪月与万家灯火不属于我。“自天佑之,吉无不利”,蝉吟鹊噪,静里乾坤。顺命的滋味,真的很蹊跷,三个寒暑,我边教边学,“高六”高考后我挤进了末班车,进入一所师范学院。揭晓之日,天空寥廓,山水舒朗,我“得胜回朝”,将录取通知书往桌子上一甩,父亲打开牛皮纸信封,“呵,一厚沓,录取通知书、新生欢迎信、转户粮关系的证明。”他兴奋不已,哼起了《插秧歌》:“手捏青苗种福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成稻,后退原来是向前。”为了庆贺,家里还添置了一台无限敲打仍满是雪花的电视机。

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中涅槃。含泪吃过饭的人,走得更稳。“立人”先“立己”,我珍爱纯粹的校园生活,关注万相,集采众美,学海泛舟,甘之如饴,“哪儿敲锣哪儿到”,论坛、讲座、沙龙不甘后人。鲁迅当然不生分,由此及彼我喜欢上了梁实秋,他们不流时俗,名篇迭出,趋舍异路,各自高耸成峰。我开始研读李敖,李泽厚,痴迷上了两个自视甚高的老混蛋。可令我苦不堪言的是,每次回家,母亲逼我成家。

“表弟狗儿年初九添了个千金,你呢?”我理解母亲,但我厌烦她车轱辘话。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字字如爪,句句带钩,让人荷尔蒙分泌旺盛,但我实在没得挑,想脱离苦海,除非娶个富婆。家人暗自使劲,登门的媒人一个又一个,女方家境及自身素质都不错,前提是倒插门。玫瑰虽红扎手,鸡汤虽鲜烫嘴,我有过寄人篱下的经历,指不定是火坑,算逑!学校图书管理员在杂志上发现了一则锦州的征婚,觉得适合我。我一路北上,到了,傻眼!现实中的这个人和寄给我的相片简直判若若干人,她一手叉腰,一手托腮,高大健硕,气势撼人。她解释,她先前可苗条了,由于心情不好,日有所吃,夜有所胖,加之铁打的身体,磁铁打的床,不胖不行。一别两宽,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愿得一人心,免得老相亲。年十六到校后,我把复命母亲作头等大事。由于毕业季,除了功课还有忙于分工,加之熟人不好下手,生人不好开口,一个多月,任务进展为零。

前行的路上藏着许多秘密,没到点你得不到谜底。一次遇见,改变一生。不早不晚,我遇见了孩子他妈。学二食堂,她拎着红开水瓶和同伴一起,身着直襟直统,衣长过膝类似旗袍蓝色粗布碎花风衣,交领,右衽,白净脸儿,清纯温婉,款款落坐,在我的对面,不熟悉也不陌生,有过点头之交。

“你叫啥名?” 我顺嘴溜出。

“你猜呗。”她用汤匙敲了敲开水瓶。

“红萍,对不?” 我立马儿答。

她同伴的眼睛睁得如牛眼。

“姓什么啊?”我有些朦胧的好感。

“刘关张里最有个性的。”她边说边笑,斜睨着人。

“张红萍。”趁热打铁,自我介绍。“我英山乡下的。”

“红安大路边。”知我狐疑,“大路边是个镇,前有八里,后有靠山。”越说越绕,我有些蒙圈儿。

“靠山和八里是毗邻大路边的两个镇。”她顺杆儿捅破。

喜欢一个人的征兆,男生是胆怯,女生是大胆。可是那一天我豁出去了,超水平!

别小觑这次发挥,它决定了我后来的幸福。

我约她参加“周末大家乐”,到龙王山溜达。她问我,你这剩男,就没喜欢的女孩?“喜欢的人多的去了,你算老大!”我故作镇定,“莫怀疑,我就是你梦中的穷人。”

后来就有后来了:屋三间,坐由我,卧由我;妻一人,左是她,右是她。

三十多年了,回想起来,那个春天有如烧饼上的芝麻:明亮,繁盛,喷香!

(刊于《西藏文学》2023年第六期,原标题《镌刻在时光隧道里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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